多年不见的师妹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表示出要和我见面的意思。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师妹在电话中说话的口气十分谦虚,这让我无法把印象中的师妹和她对上号。她的声音的音质丝毫未变,仍然是那么悦耳动听,只是多了一丝忧郁的成分。我立即答应了她,约好晚上下班前再通个电话。
当初我和师妹相处并不十分融洽,两人在老师背后颇多龃龉,打过不少嘴仗,但多数情况下我还是让着她的,她毕竟比我小四五岁呢,再说好男不和女斗的祖训总不能弃之不顾吧。总之,师妹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十分好强的姑娘,她的心气高得很。
在和刘老师学习声乐之前,我和师妹都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我们大概可以算作中国第一代卡拉OK超级发烧友,通过参加各式各样的卡拉OK比赛成为本市小有名气的歌手。我们就是这样被刘老师发现并正式收到门下的。刘老师是市歌舞团的声乐老师,业余时间在市文化宫从事声乐普及工作。
我在全市第一届卡拉OK大赛中夺魁,而师妹在随后的第二届比赛中技压群芳,脱颖而出。作为两次比赛的主任评委,刘老师将我们带入了全新的领域之中。有二三年时间,我们一边和刘老师学习声音基础理论和各种发音技巧,一边不时的出去走穴跑场子,生活因此而丰富多彩,充满了乐趣。在这期间,刘老师曾有意撮合我和师妹,为这件事他不止一次的暗示过我,要我主动出击,猎取师妹的芳心。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刘老师当然不清楚,我和师妹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执——不是我看不惯她的化妆,就是她蔑视我的服装——只是在刘老师面前表现出相安无事。这也说明我们对刘老师是相当尊重的。
随着各地大大小小的歌舞团蓬勃兴起,我们走穴的机会愈来愈少,呈现出颓势,而另一个千再难逢的机会却出现了——市歌舞剧团扩编,需要补充一批歌舞新人。当刘老师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我们俩时,我看到师妹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是真的高兴呵!而我呢,却陷入痛苦的深渊,我结结巴巴地告诉刘老师说:我去不成了,因为我所在的单位是大集体性质……刘老师一直不知道我的实情,脸上流露出了惋惜的神态。当时,我的心像是掉进了加压泵里,呼啦呼啦地抽搐个不停,一直到今天,那一刻仍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这样,我就和师妹分道扬镳了。她进了市歌舞剧团,成了一名专业演员,我继续在工厂里做我的翻砂工。这个结局让我无法再面对我所热爱的声乐,因为我不可能再把一首歌唱得美妙动听;歌声是发自内心的,内心已成一团死灰,激情也就灰飞烟灭了。
刘老师当然懂得我的心境,安慰过我两次之后就再也不找我了。
短暂的辉煌生涯消失之后,我逐渐冷静下来,我清楚地意识到,必须通过其他方式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天生不是做翻砂工的料,事实证明,在这个岗位上我永远是个蹩脚货。
我开始歇漫长的病假,借此获得一张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然后又在虚荣心的驱使下饱读了一大批诸如《大趋势——第三次浪潮》之类的流行书籍。就在母亲为我的婚姻愁眉不展的时候,摇身一变,我考进了区政府机关,所有的不利因素随之迎刃而解。
命运就是经历。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的主要原因来自于师妹。
就在我考进机关的同一年,师妹从歌舞剧团不告而辞,这是我后来从刘老师口中得知的,我为师妹的举动感到羞愧,这是多么伤刘老师心的一件事啊!刘老师却表现了异常的大度,刘老师当时说:只要你们好,不管怎样我都是高兴的,刘老师几乎把我们看成了他的儿女。
后来我又听人隐隐约约地说:师妹跟一个大老板去了广东,不再唱歌了,过起了阔太太的生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师妹离我的小公务员生活方式是愈来愈远了吧。
但师妹现在却突然地出现了,时隔十多年,我们是否还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说话呢?我很是把握不准,尤其是她谦虚迟疑的口吻,让我对她的处境生出了几分疑虑。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师妹一直没再打电话来,我拖了半个小时的班也没有能等到。这算怎么回事呢?小公务员的矜持病又犯了,不可救药啊!
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我忽然想到了刘老师——师妹会不会到他那去呢?我好像一下子开了窍,立即往刘老师家打电话。师母告诉我,刘教师不在家,今天在文化宫有辅导课。刘老师已经退休两年了,去年开始重新在文化宫开办了声乐辅导班。
我决心去找刘老师。离开机关办公大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骑着自行车满头心事的往文化宫而去。
文化宫门前彩旗飘扬,灯火绚烂,墙上披挂着五彩纷呈的条幅。上午我已经从报纸上得知,这里正在举办家具联展,一楼二楼都给各路厂家包租了。音乐活动室设在四楼。
在攀爬四楼的过程当中,我竭力向四处察看,希望能够从哪个角落里发现师妹的身影,我相信我能够一眼认出她来。但是我的希望没有成为现实,一直到我出现在刘老师面前的时候,我还是独自一人。
刘老师对我的不期而至惊喜不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凭借小公务员的精明,我立即判断师妹尚未露面。我请刘老师不必中断授课,我尽可以在外面静待。利用这段时间,我在四楼的各个角落转了一圈,后来,当我趴在扶拦上抽烟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在文化宫后院的一片开阔地带踱着步子。尽管月色朦胧,尽管我们相隔四层楼的高度,我仍然断定那就是我的师妹。一定是她。这是我的预感。
我快步下了楼,穿过一楼大厅热闹的人流,七拐八拐,很快就摸到了通往后院的门。刚刚打开门,我就听到了后院传来的歌声。
是师妹在唱歌。
师妹唱的是《军港之夜》,这首歌是她当年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我没有惊动她,侧着身子悄悄进了后院站在阴影处,静静地听师妹唱。
师妹当然是不如当年唱得那么好了,但却唱得十分动情;师妹投入的程度好像她正站在舞台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嗓子眼涩涩地发痒。
今晚的月光并不明亮,黯淡的余晖洒在师妹的身上,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一直等到师妹歌唱完了,等到她哼出了最后一个音符,我终于忍不住大踏步向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