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制度相当严格的机关工作,每天按点准时上下班。通常,有事来找我的客人,必须办理登记手续,才能获准在接待室等候,如今这样的单位真是凤毛麟角越来越少了。这样的单位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既然你摆出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子,别人凭什么要屈从于你呢?因此,我原本就不多的朋友极少光临我们单位,我在这儿工作了16年,只结交了数量有限的几位朋友,这当然和我的处境不无关系。
有什么办法呢?首先我不是本地人,当年大学毕业分配在这儿,又缺少改变自己生存环境的勇气;其次我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已经彻底麻木了,很少与工作以外的人和事打交道。这么说吧,我几乎是个与现实生活脱节的人,外界的事情大多数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别人看我想必也会觉得索然无味。我的生活像驴拉磨似的陷入了机械的重复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来探望我,当然会让我感到意外了。但门房曹老头在电话里态度十分明确,他说没错的,是来找你的,人家把你的名字写在信封上呢,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这就更奇怪了,一个外地人来找我,会是谁呢?
我心里忐忑地下了楼,来到接待室。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哪一天来过这里了,但这里的布置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子,正坐在墙角的一张折椅上翻看报纸。他看见我进来之后立即站了起来,然后迎着我走过来。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试图尽可能从他的眉眼神态中找出似曾相识的痕迹,可惜一无所获。
我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同时轻声说道,“我是曹有才,请问你……”
“啊,是曹处长吗?”那男子脸上立即显出几分激动。
“不,不是处长,我不是处长,”我迅速回头张望一眼,发现周围并没有人,继续说:“敝人是副处级科员。”
“啊,我就叫你老曹吧。”男子并没有为自己的唐突抱歉的意思,用几近欢快的声音对我说:“总算找到你了,这一趟没白来啊!”
我听出来了,他这回用的是我家乡的方言。我脸上稍稍露出了松驰的笑容。
“我叫戴俊,”那男子说:“我是专程来拜会你的。”
“可是……”我不知道这个叫戴俊的人究竟有何意图。
“我和你在中学时同校同届,”戴俊说:“你不是平州市五中82届的高中生嘛。”
“是啊。”我心里仍然有一份警惕,不肯多说话。
“那就对了嘛,我就是要找你嘛。”
戴俊拉过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来,好像他成了主人似的。
他先坐下来了,我还站在那里,有点儿发怔。
戴俊说:“你还记不记得秦月兰?”
秦月兰,一个比炮弹还要震耳欲聋的名字。我瞪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秦月兰。然后我又针对戴俊再次重复说道,“你是说秦月兰吗?”
“是啊,你还记得她吗?”戴俊说:顺手拿起搁在茶几上的一只小皮包。
“秦月兰怎么啦?”我说:竭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她是,是我的语文老师啊。”
“我来给你送请柬的,她下个月过50岁生日。”戴俊说着,从皮包里抽出一张大红色的折叠卡片,递给我。
“啊,她已经50岁啦。”我接过请柬轻轻舒一口气。
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呢,秦月兰正好比我大一圈,大12岁嘛。我还记得她扎着根大辫子的模样,青春活泼,小巧玲珑,神情和她的职业、年龄不大相称。当然,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当初呢,当我还是一个16岁的少年时,真是傻透啦。我爱慕我的语文老师几近疯狂,曾经换着笔迹给她写过好几封匿名求爱信……
每到上语文课时,我明显地看出了她的神态不大对劲,而我的神态可想而知就更糟啦。但是,秦老师始终没有找我谈过话,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吧。高中毕业,我考取了北方的一所大学,临行前,我居然胆大包天地约见了她。
那天的月光在我的记忆里是蓝色的。
18岁的我,30岁的秦月兰老师。
我给她打电话,约她,她问我是谁,我没有勇气说:我说我是她的学生,马上就要出远门了,想见她一面。
我躲在校园外面的小树林里,等着她。她来了,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没有扎辫子,披着一头长发。我在小树林最幽暗的地方蹲着,混身簌簌抖个不停……我看见她在我指定的地点东张西望,不断地看着腕上的手表。我在小树林里流下了混杂着胆怯、恐惧和激动的青春之泪。
我终于没敢露面。
上大学之后我给她写过两封信,都是署名的。在一封信中我向她道歉,说明了真相(我相信她早就知道的),另一封是我毕业分配后写的,我告诉她我留在了外市。
我从同学那间接得知,秦月兰一直未婚,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独身。
“秦老师,”我改口说道,“她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你看看这个。”戴俊指着我手中的请柬。
我打开请柬。
居然是一张婚礼请柬。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戴俊先生和秦月兰女士,将于×月×日……举行婚礼……
这是怎么回事?我愣住了。
戴俊说:“这是她的要求,她表示一定要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她一直独身的吗?”我仍然对她的经历抱有极大的兴趣。
“是的,”戴俊说:“我是在婚姻介绍所里看到她的资料的。我的妻子前年去世了,一个朋友为我在婚姻介绍所登了记,后来,登记处就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有个老姑娘(未婚超龄女)长得不错,要找个比她小的男子。我去一看照片就叫了她的名字,我说这不是秦老师嘛,你知道,她当时也教过我语文的。”
我表示很想知道秦老师这么多年独身的原因。
戴俊说:“我从来没有问过她这个,我害怕触及她伤心之处,你想,一个女人独身当然是有特殊原因的。不过她还是对我说了,很简单,她不能生育,25岁时做过一个手术,切除了子宫……”
戴俊还说:“读书时我就挺喜欢她的,没想到啊,居然还能跟她走到一起。”他脸上流露出几份自足的神情。
我如梦方醒,上去握住戴俊的手;我向他表示了祝贺。
戴俊起身往接待室外走,我跟着送他。到了门口。戴俊转过身来——
“你一定能参加的吧。”戴俊说:“我知道你喜欢过她。”
我从容地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