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以后，我走出医院大厅，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太阳已经隐隐有衰落的趋势，不多时庞大的黑暗将蔓延整个天空。我看了看天色，觉得没有再去一趟工作室的必要，差不多该下班回家了。
这样想着，我猛然惊醒过来——我得在下班高峰期到来之前打到车啊！
我正要冲向打车的站点，却瞧见路边端端正正地停了一辆黑色的车。半个小时前正是这辆车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留给我四串儿汽车尾气。
我在心里快速权衡了一下“在市医院这样的敏感地点、在下班高峰期到来的前一个小时这样的敏感时间、打一辆车并且要穿越市中心、有九成的概率会在路上堵到崩溃最后回到家”以及“在车上与顾易宸继续冷战”这两件事的利弊，毅然决然地抛弃尊严登上了副驾驶。
我将安全带系好，面无表情地对顾易宸说：“师傅，麻烦到长陵东路56号。”
我清楚地看见顾易宸额角的青筋跳得有些欢快。但他没有理我，径自发动了车子，一路飞驰。
车子停在楼下的时候，我在顾易宸解开安全带之前阻止了他：“师傅，您在这儿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点东西马上下来，您拉我再去一个地方。”
顾易宸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甘示弱地对上他的目光。我已经想好了，我不再跟他冷战了，我要跟他吵架，跟他闹。
他咬了咬牙，说：“你要去哪儿？”
我说：“去花园路。”我从前住的房间便在花园路上。
我补充说：“师傅，我上去收拾下行李，十分钟就下来。我一个女孩找搬家公司觉得不太安全，正好我东西也不算多，您载我跑两趟也就差不多了。稍等我一下。”说着我就要下车，一只脚还未踏出去，就被一股怒气冲冲的力道拉回车子里。
我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他在生气。
但是我现在也很生气。我把他当成出租车司机使唤，我故意在他面前说要搬走，甚至不知死活地让他替我搬家，我就是在装，我要气死他。
然而他一把将我拉回车里，方才的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再也无法伪装下去，我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土崩瓦解，我甚至连生气也生不出来，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浓浓的委屈。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那只禁锢在我手腕上的手掌甩开，朝他吼道：“你做什么？”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却也看清他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他反问道：“宁可，你做什么？”
我深呼吸两口气，镇定地说：“我搬家。”
你看，我问了他问题他就不回答我，而他问我问题我就规规矩矩地回答他，我觉得我自个儿简直太有礼貌。
但顾易宸显然对我这个礼貌的回答不满意。
车里明明还开着暖气，我却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蓬勃的寒意：“离开我，搬家，然后离婚，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离婚？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于现在冷不丁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心里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原来我在心里已经是这样离不开他。
我怔怔道：“不然我应该怎么做呢？顾易宸，你告诉我。”
他说：“让我告诉你——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我笑了笑，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觉得我此时笑得应该比哭还难看。我说：“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皱了皱眉，说：“不要哭。”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哭。”但我伸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立刻有大片的水泽肆无忌惮地蔓延过来。
我说：“顾易宸你不了解我么？我不爱你的时候，无论怎样都好，我巴不得你心里爱着其她女人，巴不得你离我远远的。但你为什么要让我对你动心？你不但让我对你动心，你还对我说你也喜欢我……好，既然我们算两情相悦，为什么又凭空多出来一个洛雪？”我把话说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事情上我只要一哭思维就总是不太清明。我继续说道：“我又不傻，我当然能够看出洛雪在你心里的分量。而她已经死了，我取代不了她的，我也不想取代她。我现在把你完完全全让给她，我不要你了……”
他定定地将我望着，安静听我说完这一番话。然后他说：“真的不要我了么？”
他的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死死地锁着我，我被迫与他对视，隔了一层泪光，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委屈，还有……一丝欣喜。
我擦了擦眼泪，咬牙切齿地说：“听到我要离开你，你就这么高兴？”
他若无其事地说：“是有点高兴，但不是那个原因。”
我瞪着眼睛看他：“那是……”
他倾身过来，我把耳朵凑上去，然而却没有听到意想中的答案。我正要扭过头，这时后脑勺突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覆住，我的唇毫无防备地被两瓣温热柔软的触感压住，我一惊，却正好方便他的舌尖探进来。分不清他的吻是从火热到温柔，还是从温柔到火热，我只觉得我的鼻尖、口舌之间充斥着他的气息，清如空山新雨。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感觉到车里的温度陡然间升高，身上渐渐升腾起难以言说的燥热感。他的吻已经不满足于唇齿之间，逐渐向脖颈处蔓延，我的衣襟不知道何时被扯开来。这时我才清醒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用双手抵在他的胸前阻止他进一步靠近。我的气息有些紊乱，两行温热的液体不自觉滑过我的脸，尴尬沉默的气氛中，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沙哑和……愤怒：“顾易宸，你这是干什么？你心里明明有别人，为什么还要对我做这样的事？”
他有些无奈：“我心里什么时候有别人了？”
我愤怒地瞪着他。
他忽然伸手，以难以抵抗的力道将我禁锢在怀里，温热的气息在我的颈间吞吐，他那动听如大提琴的嗓音轻轻响在耳畔：“谁跟你说的我心里有别人了？嗯？可可，你凭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就把我判了死刑，叫我怎么办才好？”他的声音温柔而动听，竟比方才的力道更加难以抵抗。
我被迫趴在他的肩膀上，口中却仍是生硬道：“你不要再骗我了，那个洛雪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你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是不是？你直说就好，我不会缠着你的。”
他说：“可是我想要缠着你。”
我有些愣了，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顾易宸，你……”
他叹了口气，说：“有些事，有些人，我觉得没有必要让你知道。”我的身体微微僵硬，隐约能够判断出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我不想听，不想听他曾经对别的女孩是怎样的情深意重，但我又忍不住想知道。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无奈地说：“但我的小妻子这样跟我闹脾气，我没有办法了。”
我张口就想反驳他，却看见他的目光已经飘远——那是一副“说来话长”的架势。他果然开口，声线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说起来，洛雪的模样我已经不大能记清了，从前没有想过去记住她的模样，等到想要记住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我知道。我更加知道，年少时期那样冷酷高傲的顾易宸，对他来说有关紧要并且值得他记住的人约等于没有。
即便是这样，但最终洛雪还是让他记住了，并且记了这么多年，成为心底的一块疤，胸口的一颗朱砂痣。永远忘不掉的一个人。想到这里，我的目光就黯了黯。
然而顾易宸在开了一个十分具有内涵，并且十分容易让我误会的头之后，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洛雪长得很美……”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你不是说记不住人家长什么样子了么？怎么知道人家长得很美？”
我绝对不会承认我是在嫉妒。从来没有人对我直言“你长得很美”，大家一般都是说“你长得很生动”之类的，好一点的如许宽，会说我“长得比较绿茶……”，当然前提是我能够把许宽对我的描述当成赞扬的话。
顾易宸说：“是记不住了，但印象里似乎挺漂亮的。”
——原来顾易宸对美女是记不住的，我心里一时悲喜交加。无论怎样，即使我明天就去和他换了离婚证，但他这辈子应该怎么也不会忘了我了。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洛雪是一个成绩很差的女孩，但除了成绩不好以外，她的一切都很好：单纯而活泼，大方又乐观，做事儿有冲劲，长得还漂亮，是典型的最受中学男生喜欢和追捧的一类女孩子。
顾易宸说到这些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让顾易宸印象深刻的是这样的姑娘。
说是从初一开始，顾易宸的班里就实施一个惯例，第一名要和最后一名坐同桌，美其名曰一起发展，共同进步。顾易宸毫无疑问将第一名的宝座霸占了三年，好巧不巧他们班最后一名的人选也很固定，就是洛雪。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坐了三年同桌。
这都还好，是我可以接受的事实。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相信单是坐个同桌就能让顾易宸对一个女生另眼相待。
正如我所想，顾易宸每天目不斜视干自己的事，对坐在右手边的同学唯一的了解大概就是她的性别。
后来了解了以后，他觉得她麻烦死了。
因为洛雪总是找他说话。顾易宸虽然对人习惯性的冷淡，但洛雪拿手戳一戳他：“同学，我忘记带课本了，能和你一起看么？”“哎同学，我的笔掉你那边了，你给我捡一下呗。”“顾同学，你有没有觉得数学老师事儿特别多？答题不写‘解’字扣一分，那我只写了一个‘解’为什么不给我一分？”“……”于是，她问五句话顾易宸怎么着也会回上那么一句。
洛雪在班上人气很高，准确一点是在男生堆里人气很高，平时各种各样的情书像雪片一样飞到她桌子上，生日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情书和贺卡一起在桌子上飞来飞去。她对于收情书这件事十分热衷，她说她很喜欢看年轻干净的男孩子写出美好的句子，她喜欢被喜欢的感觉，但她从来没有答应过谁。顾易宸对此嗤之以鼻，既然她喜欢情书，他就将偶尔出现在他书桌里的信封全都一股脑塞给她。因她说：“你能不能别老是把人家给你的情书扔垃圾桶里？你不要给我也行啊，我也学学怎么给男生写情书。”
洛雪把那些情书全部收藏着，并且会笑呵呵地调侃他：“顾易宸你这么不近女色，该不会是喜欢我吧？你看看你三年给我塞了多少情书，你要喜欢我你就表白，看在这么多情书的份上我不会拒绝你的。”
顾易宸慢悠悠地瞟她一眼，随即继续捧着一本书看。
她就在一旁小声嘟囔着：“顾易宸，你个书呆子。”
那时候她已经不再叫他“同学”或者“顾同学”，她叫他的名字，顾易宸。
我心里酸溜溜的，像有人在心里榨了一杯柠檬汁，酸到骨头缝里，我忍不住就说出刻薄的话来：“顾易宸你倒是挺会借花献佛的，别人送你的情书你转手就送别人，这样子居然还俘获了一颗芳心。”
他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回答，眼神里却带了一点温柔。我不确定此时此刻他的这一丝温柔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的话让他想到了别人，我很烦躁，觉得自个儿就像个跳梁小丑。
不过既然在男生里人气很高，这就意味着洛雪有极大的可能成为女生的公敌——漂亮、开朗而张扬的洛雪，极受人瞩目的洛雪，有着男孩子性格的大大咧咧的洛雪，夺走了所有男孩子的目光，让所有本来也很鲜活耀眼的女孩都黯然失色。于是，洛雪拥有成群结队的仰慕者，却连一个愿意和她一起吃午饭的女生也没有。好在她也不在意这些，有的是腼腆冒失的男孩口舌打结地邀请她：“洛……洛雪同学，今天中午我可以请你吃饭么？”
好在女生们还有一点心理安慰，那就是洛雪的成绩简直差到惨绝人寰的地步。这也是大家唯一能够拿来做文章的地方——
“果然是个草包，除了穿衣打扮什么也不会！”但其实洛雪她写得一手好字，钢琴早早过了八级，全班同学一起去春游她又露出一手好厨艺，她除了学习，其他什么都会。
“就凭她那榆木脑袋怎么可能考上我们学校？有人看见他爸爸和市领导同进同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总之他们家不是家财万贯就是权势滔天。”
“有没有可能她学习差都是装的？毕竟倒数第一好考得不得了，而且还能够和那位坐在一起。”他们口中的“那位”指的是顾易宸，他曾是初中绝大部分女孩们心中一个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她们只敢远远地望他一眼，洛雪却能够捧着一张张惨不忍睹的成绩单理所当然地坐在他身边。洛雪简直是上天的宠儿，唯一的一个缺点也让女孩子们羡慕得咬牙切齿。
“别逗了，那位压根儿就不搭理她。”
即使顾易宸再怎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些不堪的流言也三三两两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皱了皱眉，问洛雪：“你为什么不跟她们争辩？”
洛雪正专心致志地对着小镜子涂睫毛膏，眼皮抬也不抬，说：“为什么要争辩？她们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确实也是事实。”
她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收拾好桌上的瓶瓶罐罐，笑眯眯地对顾易宸说：“好看么？我新买的睫毛膏，浓密型的。”
顾易宸嫌弃地别过头去，回头的瞬间却听见洛雪的声音：“我知道她们讨厌我。我曾经觉得很委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我也想尽办法去和她们一起玩，去听她们喜欢的歌，追她们喜欢的偶像明星，送她们好看的文具，但她们还是不喜欢我，甚至当着我面笑呵呵，转身就和别人一起说我坏话。”她的声音渐渐低沉，随即立刻又明朗起来，张扬地说：“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不过是嫉妒我罢了。”她掰着指头数：“嫉妒我长得好看，穿的衣服漂亮，家里有钱，性格开朗，男生缘好。”最后她得出结论：“她们越是讨厌我，就说明我各方面越是强于她们
。你说，我有必要去和她们做那些无聊的争辩么？”
那时候顾易宸觉得这姑娘缺心眼儿吧？
顾易宸说：“一定程度上我和洛雪属于一类人。我没有对手，她没有朋友，我们一样的寂寞。”
听到这里我觉得有些不妙，心里有些不爽。顾易宸揉了揉我的头发，温柔地说：“放心，我没有喜欢她。”
我瞪他一眼：“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他轻笑一声。
就顾易宸所说，他们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因为洛雪举家迁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临分别前收拾东西的时候，洛雪将自己的小零碎儿全都装在一个收纳箱里，一齐搬到了顾易宸面前，说：“顾易宸，你送了我三年‘情书’，我没什么回报你的。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搬家也带不走这些，全都送你了。”
顾易宸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拒绝：“我不要。”
洛雪立刻眼泪汪汪地盯着他：“说不定我们今日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你忍心拒绝我么？”
顾易宸说：“忍心。”他是真的很嫌弃女生的小玩意儿。但是洛雪不管这样，她死皮赖脸地拖着箱子一路跟顾易宸跟到家门口，继续眼泪汪汪：“老大，我都送到这儿了您就收下吧？你们家这么大，您随便放在哪个角落里，隔一年扫一次灰就行了呀……”
她可怜兮兮地说：“顾易宸，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多可怜呀……”
就是这个时候任肖颜见到了洛雪。洛雪一看见任肖颜就双眼放光地扑过去：“咦，你是顾老大的妹妹吧？真可爱呀长的……妹妹，这个箱子你能给搬你们家去不？我送给你哥哥的，他死活不要，你替他收了吧。”
任肖颜就这么替顾易宸收了。
顾易宸黑着脸，对着上窜上跳的洛雪说：“东西也收了，可以走了吧？”
洛雪却跳过来，一下子攥住了顾易宸的手，十分恭敬地给了一个九十度鞠躬：“顾易宸，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包容。祝你幸福！”
顾易宸愣住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说：“祝你好运！”在他看来，洛雪一直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女孩，他希望她的运气永远这么好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