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顾先生眉头就要皱起,我觉得照这样下去两个男人的脾气都上来,谁也不让谁,这顿晚饭估计吃不了了。
我赶紧招呼大家:“爸妈,顾易宸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应该是累了,让他先休息会儿,我们吃饭吧。”
任肖颜愣了愣,也开始呵呵笑着缓和气氛。
顾太太大手一挥:“行吧,那我们开饭!”
我匆匆忙忙往嘴里送了半碗饭,心里有些放心不下顾易宸,便向爸妈表示我要上去看看顾易宸。顾太太说:“可可,你看你的脚这个样子怎么能够上楼梯,听妈的话,今晚不要上楼了。顾易宸他敢跟你摆脸色,你就让他独守空房!你今晚跟我睡。明天我找人往家里安一台电梯。”
电梯……是说安就能安的……么?我的心肝儿有些颤抖。
顾先生不悦道:“你让顾易宸独守空房就算了,为什么我也要受到惩罚?”
我和任肖颜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任肖颜说:“表嫂,既然表哥不许别人碰你,那我把你背上去可以吧?我是女的,我们还一起睡了好几天呢。”
我羞赧地点了点头。
然而我高估了任肖颜的体力,任肖颜也低估了我的重量。
她背着我差不多走了三步吧,一把把我扔在地上,我扶住楼梯把手才将将能够稳住身形。顾太太跑过来说:“哎哟可可你这是费的什么劲儿呀。”任肖颜撅了撅嘴:“姑妈,明明费劲儿的是我好不好。”
顾先生也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道:“宁可,顾易宸闹脾气你就让他闹去,惯的他!”
我忙说:“其实我脚也没那么严重,我自己扶着楼梯慢慢上去就好了。爸妈,肖颜,你们先吃饭吧,待会我就和顾易宸一起下来。”
单脚上楼梯……也不是不可能,不过确实费劲。我跳了两个台阶以后想要停下来歇歇,然而我不回头就知道身后三道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方才夸下海口说“不费劲”,我怎么好意思走两步歇三歇?正当我埋头喘着粗气往上跳的时候,任肖颜叫了一声:“哎?表哥?”
我听到任肖颜的话,一时惊诧脚步没有落稳,摇摇晃晃就要摔下楼梯,我惊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一只强劲有力的臂膀已经揽住我的腰,顾易宸怒气冲冲的脸蓦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喃喃道:“顾易宸,你……”
顾易宸没有理我,他看向任肖颜,轻飘飘道:“她的脚崴了脑子不太清楚,你也能任由她胡闹,任肖颜你好样的。”
我有些悲悯地看了看表妹,忽然意识到不对——等等,他说谁脑子不清楚?
我抬头瞪着顾易宸,然而此时我完完全全地挂在他的臂弯里,以这样的姿势瞪他,委实一点杀伤力也没有。顾易宸说:“妈,你们先吃饭,可可受了惊吓,我送她回房歇歇。”我正要反驳他我并没有受到惊吓,这时身体陡然腾空并且掉了个个儿,我被他倒挂着扛在肩膀上。一时之间气血上涌,我的脸红成一只麻辣小龙虾,感觉耳朵里都在往外冒烟。
方才在我眼中又高又长的楼梯被顾易宸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完了,他将我扔到床上,“咔哒”一声锁上了房门。
我鼓着眼睛瞪着他,私以为在他盛怒之下,我更加应该理直气壮地咬定我没有错,我不心虚。我正要先发制人,顾易宸却径直走向了阳台,巨大的玻璃门被推开,冷风如同胀满的气球忽然漏了气一样往屋里灌进来,我很适时地打了个喷嚏。顾易宸有些孤独萧索的身影僵了僵,他又回过头关上了玻璃门。
于是我和他被分隔在门的两端,一端是寒冬腊月,一端是温暖如春的寒冬腊月。我的心突然慌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我发誓我跳下来的时候我真的忘记了我是一个脚崴的人——一股钻心的疼痛骤然传到中枢神经,我闷哼了一声。我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门外的人。他所站着的阳台我也是站过的,所以我知道在阳台下面有一株挺拔的松树,枝头高大几乎要冒过阳台来。而顾易宸的背影像极了一株松树,玉树临风,当说的是此情此景。
顾易宸听到了我的动静,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屋里暖烘烘的光线正好投射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下一秒,他就拉开门走了过来。
他皱着眉头把我从地板上捞起来重新放到床上,这回却是温温柔柔的。他出门去取了条毛巾和一只冰袋,坐在我面前用医生教他的方法给我的脚踝做冰敷,手法熟练,简直看不出来是个新手。方才脚上的锐痛渐渐缓解,我赞叹道:“顾易宸,要是哪天金融行业崩溃了,你还可以去学个护理或者按摩,以色相招揽顾客,以手法留住顾客。你这么聪明,看着医生演示一遍居然就会冰敷了。”
他并不抬头,淡淡地说:“理论上来说要是金融行业崩溃了,没有人还会有闲情逸致去做按摩。”
我摸了摸鼻子:“哦,也对。”
我看着自己红肿的脚,又忍不住叹息:“像我这种非常容易受伤以及二次受伤的人,其实最应该嫁给一个专业医生。”
他握住我的脚的手顿了一顿,他低着头说:“你后悔?”
“呃?”我愣了一下,“什么后悔?后悔什么?”
他缓缓抬头,眼神晦暗汹涌,却十分认真地盯着我:“后悔嫁给我,或者说,后悔没有嫁给关殊。”
我这回是真的愣了,我差点忘了,顾易宸一直对医生耿耿于怀,因为关殊便是一位医生。我说:“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后悔的。”
“嗯。”他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正要抽手离去,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他的眼眸微微垂着,将眼底的情绪悉数掩去。
我乖乖地说:“我错了。”
他挑眉看向我,惊讶道:“你不觉得你今天认错的次数太多了么?”
我应答如流:“那还不是因为你今天生气的次数太多了。”
他拨开我的手就要起身,我赶紧扑过去:“是我是我,我不应该不好好吃饭往楼梯上跳,刚才也不应该忘记自己是个残疾人下床让自己又受一次伤,更加,更加不应该提起关殊让你……吃醋。”我低着头强敛着笑意。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还是没有觉得我有错的。首先,我不吃饭还要死撑着上楼是因为顾易宸先莫名其妙闹了脾气,我对他放心不下才想要上楼;其次,我刚才着急下床又是因为顾易宸,他突如其来的寂寥和沉默让我心慌;最后,关殊是顾易宸自己提出来的,我刚才并没有往他身上想。但……无论怎样先认了错再说,我一向不拘小节的。
然而顾易宸并不满意,他默了半天,幽幽地说:“还有呢?”
“还有?”我傻眼了,委屈道,“顾易宸,我到底干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啊?求您给个明示呗。”
他说:“任肖颜家里养了一只狗,你知不知道?”
我眨着眼睛,瞬间来了兴致:“是么?我不知道呀,是什么狗呢?过年的时候我们是要去任肖颜家拜年的吧,我还没有去过她们家呢。”
他眼神平和,缓缓地说:“你要是早就知道她们家有一只狗,是不是还要给那只狗也织一件毛衣?”
毛衣和……狗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愣了足足有五秒钟,不确定地问道:“顾易宸,你不会是因为我给他们所有人都送了我织的毛线,没有给你送,你吃醋了?”
他不说话,默默地将我望着。
我伏在他的膝上笑到肚子抽筋,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再笑下去可能就会激怒顾易宸,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笑,闷声闷气道:“……他们可是你的父母跟妹妹啊!”
他给了我一个十分优雅的白眼,平静地说:“那又怎样,我老婆从来没有送过我礼物,倒是绞尽脑汁给别人送自己亲手做的礼物,我应该很高兴么?”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如此面不改色地承认他在吃醋,那些在我看来很幼稚、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他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他再接再厉:“我老婆亲手织出来的第一件成品,竟然不是送给我的,我应该很高兴么?”
我淡定地说:“你放心,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织。我织出来的第一件成品,好像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在某个圣诞节送给关殊的一条粗线围巾。”
顾易宸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和外面的夜色非常相似,我乐呵呵地滚到他怀里:“好了不气你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不说话,我伸手将他的脖子圈住,一抬头便在他的唇角凑上一个轻快的吻。他怔了怔,手渐渐搂紧我的腰。在他要俯身过来的时候,我说:“顾易宸,我怕我的手工不好,我觉得你应该穿戴最好看最完美的手工织品,所以我不愿意把我做的那些粗拙的东西送给你。”
我微微仰着头看着他,他的脸在黄橙橙的逆光中美极了,我发自内心地说:“顾易宸,你长得真好看。”就如星空一样迷人。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默认了我的夸奖,我又说:“你那么好,值得配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包括,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女孩作妻子。你都得到了,你真幸福,我好羡慕你。”
他终于忍俊不禁,伸手在我的腮帮子拧了一把:“让我看看脸皮是有多厚。”
我长出一口气,我终于把他逗笑了。我真不容易。
顾易宸环抱着我,俯身在我耳边道:“我也要毛衣,你亲手织的。”
我咬牙切齿:“要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你说,尽管说。”
他竟然像孩子一般笑了,露出一口闪亮的小白牙:“要浅灰色,细针羊毛衫,嗯,V领的。”
或许是怕我赖账,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顾易宸从床上薅起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这才几点呀你就叫我起床,天还没亮……”
顾易宸一本正经道:“不早了,只是窗帘拉着你觉得黑。”
我闭着眼睛咕哝:“我不起床,谁让你昨晚不让我好好睡觉,我很困。”
昨天晚上有关毛衣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和顾易宸便神色如常地下楼吃了晚饭,然后我被他拖上楼,由他圈在怀里陪他看了半个小时财经杂志,直看得我打瞌睡。困倦之间便有温温凉凉的触感贴上我的下巴和脖颈,我模模糊糊道:“不要……我的脚受伤没好呢……”
顾易宸说什么来着?
他说:“唔,我要做的事和你的脚并没有关系。”
于是……他怎么会好意思让我这么早就起床?我闭着眼睛半靠在靠枕上,任由顾易宸摆弄我的头和胳膊,将厚厚的衣物套在我身上,就连刷牙洗脸也是被他抱去卫生间的。
我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顾易宸的副驾驶上。我疑惑地看向左手边,顾易宸穿了一身休闲装,帅得不可思议,他神色如常地跟我打招呼:“早上好。”
我颤巍巍地拿手指指着车窗外:“天黑成这样,星星还没落山,你把我弄起床干什么?”
顾易宸看了一眼手表,很认真地说:“六点半了,不早了。”
我沉默了三秒钟,平静道:“顾易宸,你要不给我个交代,不给我一个合理正当的理由,不说清楚为什么这么早把我折腾起来,我就……”
他挑了挑眉:“你就怎样?”
“好吧,”我沮丧道,“我不会对人放狠话,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说吧。”
他说:“我们去买毛线,你答应给我织羊毛衫的。”
“……”我简直难以相信这事儿是顾易宸干出来的:“少爷,您缺衣服穿么?至于这么起早贪黑地鞭策我干活么?”
他温和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和蔼地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我说:“打一巴掌再给个小甜枣儿?”
“怎么会?”他揽过我低头在我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然后笑道,“是先给个小甜枣儿,以防罢工。”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顾易宸启动了车子,我靠在椅背上,明明觉得困得要命,闭上眼却睡不着。
冬日的N市会在接近早晨七点的时候打开日光,夜晚才慢慢褪去。车子缓缓驶上宽阔的道路时,刚刚好能够看见隐藏在夜雾中的城市渐渐苏醒,似乎车子正从黑暗驶向光明,一排排的路灯在朦胧的晨光里变得似有若无。
我发现,我正在经历一场日出。
不同于以往在山顶上或者在海边或者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过的任何一场日出,从前那些都叫“观日出”,而此番,却像是自己经历了一般。
车子由西向东缓缓爬行,说爬行其实也不合适,顾易宸很少开慢车,他喜欢速度,应该说每一个男人都喜欢操纵速度的感觉。诚然现在车速并不低,但你知道,一辆车子置于空旷的天地间,怎样的庞大都是渺小,怎样的飞驰都是缓慢。金红的朝阳如同释迦牟尼足下的金莲渐渐盛开在眼前,一点点吞没远处的黑暗与深蓝。
我其实还是有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思维的,因为这一刻我觉得,顾易宸给的这个甜枣儿,不仅可以防止我罢工,甚至能够抵得上十件细针羊毛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