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第 114 章
夜凉如水。
“菁辉殿”中,凌月颖倚窗而坐,低头翻着手中的一些诗稿,脸现悲凄之色。
“公主!明日就要启程了,公主还是早点歇息吧!”宫女凤婀站在凌月颖身后,柔声劝慰。
“是啊!公主,此去草原,路途遥远,公主当心着凉!”凤娜(nuo)把一件披风披在凌月颖身上。
凌月颖静默良久,忽然转身道:“凤婀!凤娜!我决心办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你们愿意帮助我吗?”
凤婀见她神色凝重,紧张道:“您想干什么?公主?”
凌月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对双生姐妹,坚定道:“你们愿意帮助我吗?愿意还是不愿意?”
“当然!我们当然愿意!” 姐妹俩对望一眼,同时跪下道:“公主决定干什么?”
凌月颖一字一字道:“请你们到偏殿去请罗侍卫过来,我有话要对他说!”说出这句话,凌月颖原本苍白的脸因激动而泛红,身子忍不住一阵颤抖。
“公主?”凤婀和凤娜吓了一跳,同声道:“不可以!公主!”
“我明天就要走了!”凌月颖脸上显出一抹梦幻般的神色,低声道:“这两年,我几乎日日见他,却很少同他单独说话!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的诗;我想告诉他,我知道他内心的不快乐……但是,没有机会了!我再也没有其他的机会来告诉他这些了!请他过来好吗?我只想单独同他说几句话……”凌月颖眼中露出恳求之色。
“如果被人发现的话……”凤婀颤抖道:“公主!所有人都可能会因此送命的……包括——罗侍卫在内!”
凌月颖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沉默半晌,她终于走到琴座上做好,手抚琴弦,哀哀弹奏……在悲哀的旋律中,她的思绪飞回了——那一天!
那一天,她蹲在花丛后,低头看地上忙碌的蚂蚁……
那一天,他站在花丛前,伸手捏住了一只蝴蝶……
蚂蚁终于搬着食物进洞了,她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来……
他见花丛背后突然站起一个美丽的少女,一阵窘迫……
他伸手把蝴蝶递给她,解释道:“我看见了一只蝴蝶……”
她接过蝴蝶道:“真美丽!”
她放飞了蝴蝶,看着蝴蝶渐飞渐远……
他看着她,低问道:“为什么?”
她说:“自由!”
他看着远去的蝴蝶,从袖中掏出一张素笺递给她,叹息道:“这是我刚刚写好,准备赠给朋友的词,我刚刚失去了自由……”
她接过素笺,见上面写着:
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忽然被缯缴,矫首盼青云。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怜君是知已,习俗苦不更。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
等她再抬起头来,他已经不见了。
后来,她知道,他叫罗楚昊,是大将军罗信的第五子,当今皇后罗玉珍的内侄儿。在将军府中,他的成长史上一直充满了传奇。他是将军府中,唯一一个从来不练武,丝毫不懂武功的人;他从小就喜欢外出游历,尤擅诗词;他十五岁被皇上召至宫中问对,皇上认为他才思敏捷,人品出众……最后的结果是:皇上同众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位罗府中唯一不懂武功的儿子,率先被皇上封为“御前带刀侍卫”,成为皇上的亲卫队“凌云骑”中唯一不懂武功的人……
那天,是他第一次到皇宫中当值,因为迷路,误入御花园……
那天,他得到了一把锋利的宝刀……
那天,他陷身皇宫,失去了自由……
那天,他见到了一个令他终身难忘的美丽姑娘……
此后,他们时常见面,但是,很少有机会单独说话……
他依然写诗词,但诗词中渐渐充满了失去自由的苦涩……他的很多诗词渐渐不再外传……事实上,他的很多诗词只有一个读者¬;——那位放蝴蝶自由的姑娘!他觉得,只有她才懂得他真实的想法……他只想把自己的诗词给她看¬;¬;¬;——她一个人看!
凌月颖低头弹琴,琴声哀怨……
然后,渐渐地,一道箫声突起,夹入了这哀怨的琴声中。
一琴一箫,弹的是各自的曲调,表达的是同样的心情……
箫声越来越近,渐渐来到殿中……
琴声中有阳光;箫声中有和风……琴声中有鲜花,箫声中有蝴蝶……琴声中有诗,箫声中有词……琴声中有爱,箫声中有情……琴声中有悲伤,箫声中有惆怅……琴声和箫声渐渐合而为一,渐渐只剩下了一种情绪——离别的苦痛!
在越来越浓重的苦痛中,箫声和琴韵渐渐止歇……
凌月颖没有回头,低低叹息道:“你来了!”
“我早该来的!”罗楚昊举步走到凌月颖面前。他已经在“箐辉殿”外徘徊了好几个时辰,一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直到听见琴声,才忍不住取出洞箫与之应和。
“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诗词……”凌月颖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字说道。
“我很喜欢把诗词拿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看!”罗楚昊定定看着她。
这是第一次,他们如此毫不避讳地彼此凝望。
良久,凌月颖才接着问道:“你是否写了新的诗词?”
“正要请公主品评!”罗楚昊低低叹了口气,走到几前,挥笔写下了一首词: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两人彼此有情,却从未表达过。便是从前互相赠诗,也大都是探讨一些人生的见解和感悟。凌月颖看他诗中含情,但觉自己的一番相思没有落空,心中宽慰;同时,又想到分别在即,悲不可抑,伸手取过笔墨,写了一首: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凉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罗楚昊心中感动,叫了一声“公主!”伸手握住了凌月颖的手。
凤婀和凤娜见罗楚昊进来,早已吓得变了脸色。见他公然握住了凌月颖的手,震骇莫名,双双跪下道:“罗侍卫,请自重!”
凌月颖微微缩手。
罗楚昊握紧了她的手道:“我把初见面时赠给公主的词谱成曲了,公主要听吗?”
凤婀颤抖道:“公主明日就要出嫁!”
罗楚昊点头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凌月颖心中急跳,慌乱道:“凤婀、凤娜你们到门口看着,防着人进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要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凌月颖大吃一惊,坐倒地上,抬起头来,就看见皇后罗玉珍寒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皇后嫡出的公主凌月潋。
罗楚昊从容行礼道:“见过皇后、公主!”
罗玉珍见他不紧不慢、举止从容,毫无做错了事的自觉,勃然大怒道:“你深夜闯进公主的寝宫,意欲何为?”
罗楚昊静静道:“新得一诗、一曲,欲请公主品评!”
凌月潋走到几前,伸手取过他们方才所作的诗词,见词中含情,煞白了脸。
罗玉珍见她神色有异,接过诗词一看,气得浑身发抖,开口道:“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关进天牢!”
她身后的贴身太监毛恩驱前一步,低声道:“娘娘!公主明日就要出嫁,罗侍卫又是自家人,此事不宜闹大……”
听到这话,罗玉珍瞬间清醒过来。这些年,她没有诞下皇子,却仍然稳居中宫之位,全仗了兄长罗信战功显赫、家族兴盛。此事若被其余嫔妃查知了,难免生出新的事端。她沉吟片刻,吩咐道:“把这两个贱婢给我抓起来!你们即刻送罗侍卫回府,请兄长对他严加看管!”顿了一下,又厉声道:“若今日之事有一字外传,殿中诸人一起殉葬!”
众人一起跪倒,栗栗叩头。
“姑姑!”罗楚昊忽然叩头道:“姑姑!请容侄儿为公主吹奏一曲!”
听到“姑姑”二字,罗玉珍心中一颤。自从当上了皇后之后,这些亲属间的称呼就渐渐淡出了她的生活。陡然听到这声亲切的呼唤,看着伏跪地上的罗楚昊,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仿佛又见到了自己的兄长。她心中一软,竟然无法拒绝。
罗楚昊也不起身,坐在地上,取出洞箫,缓缓吹奏。
凌月颖一直伏跪在地,听到箫声,渐渐抬起头来。两人初见时的情景浮现眼前,她心中哀恸,渐渐忘记了害怕。她起身走到琴座上坐好,弹琴应和。一曲终了,罗楚昊起身行了一礼,低头道:“公主保重!”说完,大步踏出了寝宫。
凌月颖泣不成声,呆坐在琴座上,始终都没有再回过头。
罗玉珍心中掠过一丝不忍,挥手道:“好好照顾公主!”说罢,携着凌月潋走出了“菁月殿”。其余几个太监早已绑好了凤婀、凤娜姐妹,跟着皇后走出了“菁月殿”。
一路上,凌月潋始终苍白着脸,一言不发。
看着凌月潋的神色,罗玉珍心中渐渐涌起了一阵不安。回到寝宫,挥退了婢仆,她握住凌月潋的手,斟酌道:“潋儿!你怎么会发现你表哥到‘菁月殿’去了?”
凌月潋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悲伤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罗玉珍心中担忧,不再多问,召来宫女,送月潋到偏殿歇息。然后,她叫来凌月潋的贴身宫女小艾,肃然道:“公主为什么会到‘菁月殿’去?”见小艾还在犹豫,她一拍桌上的镇纸,大喝道:“说!”
小艾吓得一个激灵,叩头道:“公主是跟着罗楚昊罗侍卫到那边去的!”
“她为何会跟着罗侍卫?”
“公主时常去找罗侍卫讨诗!今晚,公主本来已经歇息了,忽然又叫奴婢起身,说今晚月色皎洁,罗侍卫定有好诗,便寻过去了……”
“你是说……他们经常见面吗?”罗玉珍的声音里透着冰寒。
“罗侍卫本是公主的表哥,因此……”小艾垂下了头。
罗玉珍点头,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了。凌月潋身为公主,平素受到严格的限制,绝对不允许接触陌生男子。罗楚昊因为有一个“表哥”的身份,本身又才华出众,深得皇上喜爱,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放纵下,反倒有机会接触凌月潋,成了凌月潋最可以亲近的人之一。
罗玉珍低头沉思了片刻,挥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一个心腹太监,吩咐道:“你即刻出宫,亲自把这封信交到我哥哥手上!”
那太监接过信,飞速离开了皇后的寝宫。
罗玉珍眉头深锁,在殿阁内反复踱步:不知不觉间,儿女们都已经长大了,新一轮的宫争正在悄然展开。该怎样,才能保住罗家的显赫地位呢?究竟哪一位皇子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深夜,罗府。
“裘将军,深夜请你前来,实在是有一要紧之事,不得不冒昧打扰!”双方分宾主坐好后,罗信拱手抱拳,徐徐开口了。
“可是有什么重要军情?”裘英还了一礼,神色凝重。
“是私事!”罗信干咳两声,有些尴尬。天朝最有份量的两位大将军深夜聚首,竟然是为了私事,说出去,实在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裘英松了一口气,展开眉头道:“不知罗兄有何差遣?”
罗信道:“犬子同贵府闵小姐订婚也有些时日了!不知为何,今夜,皇后娘娘连夜遣人传来懿旨,责令犬子近期内择日完婚!听娘娘的意思,最好不要拖过下个月。并且,明日午时就要报出婚期!”说出这句话,他的心中一阵气苦。今夜,他的儿子是被人发现夜闯“菁月殿”,连夜押回府中的。幸好发现之人是皇后,才没有闹出大乱子。
裘英皱眉道:“婚期如此紧迫……”
罗信道:“有困难吗?”
裘英道:“没有困难!不过觉得时间紧迫了些!既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我等做臣子的理当遵从!”
罗信道:“这也是无奈之事!我适才问过,下月廿八益于嫁娶,若大将军不反对,我们……”
“一言为定!”裘英点头道:“我会尽快准备一切!”
两人议定了婚期,松了一口气,又议了一些朝中战事,裘英便告辞回府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中,裘英心中充满了担忧。将军府财雄势大,要嫁女儿,很快就能备齐一切,最大的问题是:到哪里去找新娘呢?
这桩婚事的“女主角”闵文曦大小姐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她在淅川不辞而别,离开了宁王凌钲的队伍,此后便不知所踪了。这一个月来,宁王府的谍报系统和他们将军府的谍报系统都在不停搜寻这位小姐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这实在不符合闵大小姐的一贯风格(她的行踪一向比较容易掌握),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是否会遭遇危险?裘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位出身相府的“义女”,他早已伤透了脑筋。的确!早点让她完婚是个不错的选择。出嫁之后,不管多头疼,也是他们罗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