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愚笨的烧炭工彼得·孟克!”小老人叫了起来,他懊恼地把玻璃烟管朝着周围的枞林里一摔,摔得粉碎。“要马?要小车?你应该提要有理智的愿望,我告诉你,你要有理智,有健全人的理智和见识,别光想要有小车和小马。不过算了,这第二个愿望大体说来还不算太蠢。一家好工厂还可以养活工人和师傅,不过你得再加上理智和见识,至于车子和马,那以后就自然而然会有的。”
“守护财宝的先生,”彼得接着说,“我还有一个愿望没有提。您以为理智对于我非常重要那我就希望得到理智。”
“你现在提得太多也没有用。你将来有为难的时刻,再用这个愿望吧,你会感到高兴的。现在你回家去吧。这里是两千古尔登,”松林小神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来,“这点钱够花了,不许再来要钱,如果你再来要钱,我就把你吊在最高的枞树上。自从我住在这森林里,我一向就是这样干的。三天前,那个老温克弗立茨死了。他在山下森林里开着最大的一家玻璃工厂。你明天早晨就上那儿去,出合理的价钱把工厂买下来。你得好好地干,要勤奋努力。我会随时来找你,给你出出主意帮帮忙的,因为你还没有要求有理智。可是我老实对你说,你第一个愿意是荒唐的。彼得,你进酒店时要多加小心!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小老人说着,从身上抽出一根上等象牙般的玻璃管制成烟管,装上干松果,放进没有牙齿的嘴里去。他取出一面大聚光镜,走到太阳光里去点燃烟管。他点着了火之后,便亲热地伸出手来跟彼得握手,临别还叮嘱了他几句好话,这才抽起烟来,越抽越快,一会儿烟雾弥漫了上空,最后小老人便消失在浓烟里面。那浓烟发出一种真正荷兰烟叶的香气,慢慢地腾空而上,缠绕在枞树梢头上。
彼得回到家里,见母亲正愁容满面,这位好太太就怕儿子被抽中去当兵。他却欢天喜地地讲给她听,怎样在森林里遇到一个好朋友,借给他钱,让他不做烧炭工,另找一个行业。他母亲三十年来一直住在烧炭工家里,看惯了被煤烟熏黑的面孔,正像磨坊里的良妇看惯了丈夫粘满面粉的面孔一样。可当她听到彼得交了好运,马上就高傲起来,看不起家传的行业了。她说:“可不,儿子有了一家玻璃厂,我做母亲的就跟隔壁葛莱特和贝黛不同了。以后我进教堂,要到前排去跟高贵的人坐在一起。”她儿子很快就和玻璃厂主的继承人谈妥了条件,把工厂买了过来。他把厂里的工人都留了下来,让他们日夜烧玻璃。开始的时候,他对这项工作很满意。他时常悠闲自得地走到作坊里去视察,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这边看看,那里望望,有时还要讲些这样那样的话,使工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他最大的快乐是站在一旁瞧人家吹玻璃,还经常亲自去参加工作,把还没有冷却的玻璃吹出种种稀奇古怪的式样。过了不久,他就对这项工作厌烦起来,先是每天到作坊里去一个小时,后来每两天去一个小时,最后是每星期才去一次。那时他的伙计们趁机为所欲为。这种情况都是由于他进酒店引起的。在他从枞树岗上回家后的头一个星期天,他就进了酒店。他看到那个跳舞大王已经进了舞池,那个胖子埃采希儿已经放下大啤酒杯在掷骰子赌钱了。彼得马上伸手到口袋里去,他要试试玻璃小老人是否信守诺言。果然不错,他的口袋里满满地装着银币和金币。他的两条腿也在抽搐跳动,好像要去跳舞和跳跃,等到第一场跳下来,他就和他的舞伴站到跳舞大王的前头去了。跳舞大王跳三尺高,彼得就蹦起四尺高,跳舞大王踏着美妙的舞步,彼得的双脚更是回旋急转,使所有旁观者都看得眼花缭乱,掌声雷动。后来他们听说彼得买进了一家玻璃厂,又看到他每次跳到乐师们跟前,都要向他们扔去一枚金币,就更加惊讶了。有一些人认为他在森林里掘得了宝藏,还有一些人认为他得到了一大笔遗产,总之,现在大家都尊敬他,就因为他有钱,便把他看做一个有成就的人。尽管他在这一个晚上就花掉了二十个古尔登,口袋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并没有减低。好像里面有无穷无尽的金币和银币。
彼得看到自己这样富有,如此受到人家尊敬,竟得意忘形起来。他把整捧整捧的钱掷出去,他对穷人更加慷慨,因为他自己也曾尝过贫苦的滋味。跳舞大王的本领和这位新来的跳舞家比起来,黯然失色了,彼得得到了跳舞皇帝的称号。每到星期天,便是最大胆的赌徒也不敢像他一样下那么大的注。便是赌下来他们并没有多少输赢。因为他输得多,赢得也多。这种情况正是他向玻璃小老人所要求的,因为他提过愿望,口袋里的钱要永远和那个胖子埃采希儿一样多,而埃采希儿正是彼得输钱给他的人。每当彼得一下子输掉二三十个古尔登的时候,埃采希儿把这钱揣进怀里,彼得口袋里也就少了这些钱。他后来越来越沉湎于喝酒赌博,比起黑林山里最坏的小伙子还坏,人家常常称他赌徒彼得,而不称他跳舞皇帝,因为他现在几乎什么工作都不干了,甚至连吃饭时间也去赌钱了。他的玻璃厂生意渐渐衰落。那是因为他缺乏理智。他只知道能制造多少玻璃,就制造多少玻璃,却不知道这些玻璃要销到哪里去最能获利。原来他买下这家玻璃厂,没有同时买下经营的秘密。结果他看着堆积的玻璃没有办法,只得以半价卖给沿街叫卖的小贩,以便偿付工人的工资。
一天晚上,他又从酒店回家,他虽然寻欢作乐,喝了些酒,心里却总在为自己的产业快要崩溃而闷闷不乐。他突然觉得有人在他身旁一起走,回头一看,呀——原来是玻璃小老人。他竟恼怒起来,出口不逊责怪小老人要对他的事负责。他叫道:“马和马车对我有什么用呢?玻璃厂和玻璃又有什么用呢?我当贫苦的烧炭工,生活倒快快活活,没有一点忧虑。现在不知道哪一天法官就会来到,把我的财产估价后全部封起来,抵偿我的债务。”
“是吗?”玻璃小老人回答说,“是吗?难道你不幸的遭遇还要我来负责?这是对我帮忙的报答吗?谁叫你尽提一些愚蠢的愿望?你想做一个玻璃商,却不知道该把玻璃卖到哪里去?我不是说过提愿望一定要慎重一些吗?彼得,你缺少的是理性和智慧。”
“什么理性和智慧,”彼得喊道,“我是一个聪明的青年,不比任何青年差,现在我要向你表示一下,玻璃小老人,”他说着粗暴地抓住了小老人的领子,高声喊道,“我现在不是逮住你了吗,绿枞林里的护宝人?我现在要提第三个愿望,你必须马上答应。我立刻就要二十万块银币,还要一所房子,还要——瞧,好热呀!”他叫起来,甩甩自己的手,原来森林里的玻璃小老人变成了烧红的玻璃,像火一样烫了他的手。这时小老人已经一眨眼不见了。
手被烫肿后,好久也没有消下去,他现在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对玻璃小老人忘恩负义的一种报应。可是不久他又丧失了天良,他说道:“尽管他们把我的玻璃厂和一切都卖了,我还是和那胖子埃采希儿一样有钱。他星期天有多少钱,我一文也少不了。”
不错,彼得!可是一旦他没有了钱怎么办呢?一天终于发生了这样的事,这真是一种巧妙的警告。那天,他乘着马车来到酒店,人家都把头伸出窗外张望,一个人说:“赌棍彼得来啦。”另一个人说:“不错,正是那位跳舞皇帝,有钱的玻璃商。”可是第三个人却摇摇头说:“关于他的钱财,大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好多人说他负了债,城里还有人说,法官不久就要扣押他的全部财产。”这时有钱的彼得正好从马车上下来,神气十足地点头招呼窗子边的客人,他喊道:“太阳酒店的老板,晚上好,胖子埃来希儿来了吗?”这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喊:“彼得,请进!你的座位已经给你留好了,我们正在玩牌。”彼得·孟克走进酒店,摸了摸口袋,知道埃采希儿带着不少钱,因为自己的口袋是满满的。
他走到桌子边跟许多人坐在一起。二话不说,开始赌起钱来,一直赌到夜里,大家都有输有赢。比较规矩的人回家去了,剩下的人点起灯来继续赌,直赌到又有两个人说:“我们玩够了,得回家去看看老婆和孩子啦。”可是赌徒彼得拉住胖子埃采希儿不让走。埃采希儿本来也不想再玩下去,经彼得一纠缠,大声叫道:“好吧,我要先数一数钱,接下去我们玩骰子,一盘赌五个古尔登,少了没有意思。”他拿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有一百古尔登。赌徒彼得用不着数,他知道自己准也有这个数。埃采希儿起先赢了几回,后来接二连三输起来,他恶狠狠地边赌边骂。他每次掷出一个双点子,赌徒彼得也准掷出一个双点子,而且总比他多两点。他于是把最后五个古尔登都放在桌上,喊道:“再押一下,这次就是再输掉,我也不罢休,彼得,你把赢的钱借给我,咱们再赌下去,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不怕输。”
“你要借多少都行,哪怕一百个古尔登也行。”跳舞皇帝赢钱赢得太得意了。埃来希儿摇摇骰子,掷了个十五点。他叫起来,“这回我准赢啦。”可是彼得掷了个十八点。这时只听得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身边喊道:“就这样,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回过头去,只见高大无比的荷兰·米歇尔站在他后面,他吓得把已经收下的钱全都掉落在地上。可是埃采希儿并没有看见那个森林巨人。他要求赌棍彼得再给他十个古尔登作赌本。彼得迷迷糊糊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口袋里没有钱。他又伸手到另一个口袋里去摸,也没有钱。他把大衣袋翻出来,一个紫红的铜币也没有掉出来。这时他才想起当初自己提过一个愿望。
要求的是口袋里总有跟胖子埃采希儿同样多的钱。胖子没了钱,他的钱也都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酒店老板和埃采希儿看到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却一个钱也找不到,都惊讶起来。他们不相信他没有钱,都来帮他找,还是找不到,于是他们都发起火来,诅咒说赌棍彼得是个卑鄙的魔法师,把赢来的钱都变回家里去了。彼得一口否认,可是情况仍然对他很不利。埃采希儿说,他要把这桩骇人听闻的消息传遍整个黑林山,酒店老板也答应了他,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搭一班邮车进城去告发彼得·孟克,说他是魔法师,最后他还补充说,他要亲眼看到大家把彼得烧死。说罢他们发疯般地向他扑去,剥下他身上的短祆,把他撵出店门。
彼得垂头丧气走回家去,那时天空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觉得眼前有一个黑影,跟随在他的身旁。最后,那黑影开口说道:“你完蛋了,彼得·孟克,你的一切脸面都丢光了,这一点,都怪你不听我的话,当初你去找那个笨家伙玻璃小老人,我就跟你说过。你现在知道了吧,一个人不听我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不过我对你的命运还是很怜悯的,你还是到我这儿来试试看吧。凡是投奔我的人是没有一个后悔的。要是你不怕走那条山路,明儿个我在枞树岗上等你一整天,你只要喊我一声就行。”彼得心里很明白,和他说话的是谁,可他还是感到十分恐怖,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匆匆地跑回家去。
有一天早晨,彼得又重新到他的玻璃厂去,在那里不光工人们在等他,还有几个谁见了谁头疼的人也在等他,那就是一个法官和三个法警。法官信口向彼得道了早安,还问他睡得好不好,随后就拿出一张单子来,上面开列着彼得所有债权人的姓名。“您能不能偿付这些债务?”法官用严厉的口气问他,“要回答得干脆些,因为我没有时间耽搁。我回到城里要足足三个小时。”沮丧的彼得承认自己什么也没有了,听凭法官把房屋、庭院、玻璃厂、马匹和车辆拿去作价抵押。于是法官和法警们开始忙着去清点抵押物和估价。彼得心里琢磨:“这里距枞树岗并不远,玻璃小老人既然不肯帮忙,我就去找巨人荷兰·米歇尔吧。他向枞树岗飞快跑去,就像有恶狼在背后追赶他一样。跑过从前和玻璃小老人谈话的地方,他仿佛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他,可是他挣脱了,继续向前跑去,直跑到荷兰·米歇尔地界边上的壕沟。他气喘吁吁地喊出:“荷兰·米歇尔!荷兰·米歇尔先生?”伐木工人打扮的巨人已经手握木棒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来了?”巨人微笑着说,“他们不是要剥你的皮卖给债权人吗?现在你该相信了吧,种种不幸都是玻璃小老人带给你的,我早就说过,他是个恶毒的伪善者。一个人施舍就要施舍到底,决不能半途而废,跟我来吧。”他边说边向森林里走去,“到家里去,瞧瞧我们那笔买卖能不能谈妥。”
“买卖能不能谈妥?”彼得心里在想,“他在想什么呢?我还能卖给他什么呢?难道他要我帮他做事,还是要我干什么?”他们首先走过森林里一条陡峭的小路,随后来到一个幽深的峡谷,两面都是绝壁。荷兰·米歇尔从绝壁上跳了下去,看起来轻松极了,可是彼得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了,因为巨人下去后,他的身体逐渐变大。那人向彼得伸出又粗又长像百年老松一样的手臂,上面的手掌,竟像酒店的桌子一样大,同时峡谷下传上来像丧钟一般深沉的声音:“坐在我的手掌上,抱住我的手指,你就不会掉下来了。”彼得浑身发抖地照他的吩咐去做,坐到巨人的手掌上去,抱住了他的大拇指。
彼得就这样来到峡谷深处。使他感到惊异的是,峡谷里不仅一点也不黑,而且比白天还要明亮,耀眼的光几乎使他睁不开眼睛。彼得下得越深,荷兰·米歇尔的身子也越来越缩小。不一会儿就缩得和原来一样大小。他们站在一座房子前面,那房小巧精致,就跟黑林山有钱农民的住房一样。彼得进了一个房间,那房间也和一般人家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显得毫无生气。
那房间里有木制的挂钟、耐火砖砌的大壁炉和宽阔的长凳。壁炉架上的东西也和别处一样。米歇尔让彼得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然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他斟了酒,两人就闲谈起来。
“尽管你有一身胆量和精力,试图干一点灭绝人性的事业,可你那愚蠢的心总是会怦怦直跳,使你发抖,使你想到名誉上受到侮辱后的痛苦折磨。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对于这类事情何必去关心呢?最近有人把你叫做骗子和坏蛋,你是不是感到很不痛快?法官把你从家里赶出来,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你说一说,什么东西在使你痛苦?”
“我的心,”彼得说着把手按在他那起伏的胸口,他觉得他的心似乎在急促地上下跳动。
“你曾经把好几百块古尔登扔给那些下贱的乞丐和穷孩子们,请别介意我如此称呼那些可怜虫,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曾通过施舍祈求幸福和健康,可你真的因此变得健康了吗?你只要用那份钱的半数,就可以请位神医。幸福,你真是太幸福了,让人清算财产,赶出家门!一个要饭的把破帽子向你伸来,是什么东西驱使你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的呢?——你的心,又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眼睛、舌头,也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心。正如大家所言,心使得你易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