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栓虎的叙述,我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和立本去乡政府,遇到的不正是“挨刀的”吗?这个“挨刀的”精神已经阳痿,但依然在靠自己的外表在吓唬人——我当时可是被它吓住了。
栓虎回忆了一番我家和他家深厚的传统友谊,讲到他母亲活着时对我家的照顾。他穿的鞋露出了脚指头,于是他就打算把这双鞋扔掉;但他母亲阻拦了他,并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双破鞋。他母亲找出一绺麻绳,扯出一根,穿入一枚钢针,然后坐在院子里缝补起了那双鞋。在大约缝了几针之后,他母亲就把鞋送到了我家里,让我父亲穿——他母亲深知我家的困难,因此总是时时牵挂着我们一家人的冷暖,他母亲是多么多么地善良啊!——栓虎问我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我说知道。栓虎问我是不是已经把这些事都忘了?我说怎么能忘呢?栓虎说那就好,那就好,他最讨厌的就是忘恩负义的人:那些刚咂摸了两口冰淇淋就冒充高雅的人,他恨不能上前踹他们几脚!
栓虎特意把我恭维了几句。说麻子村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立本,另一个就是我了。在一般人的眼里,立本应该在我之上;我落脚省城,立本却飞出了国门;我挣的是人民币,人家立本挣的可是美元啊!立本钱多得数不清花不完,而我去年回村里穿着这件陈旧的外套,今年回村里还是穿着这件陈旧的外套……但栓虎的眼光和村里人不一样:村里人能看到人的皮肤,栓虎却能洞穿人的五脏六腑;村里人能知道骡子和马不一样,栓虎就能知道骡子和马为什么不一样。栓虎说其实在他的眼里,我显然要比立本聪明:我低调,立本却像个高音喇叭;我见了任何人都一副笑容,立本见了人眼睛朝上瞅嘴巴往上翘!
我说一个人一个性格,一个人一个脾气;再说了,立本是近视眼,他走到人跟前,要端详别人半天,才能认出那个人是谁。栓虎对我的说辞不屑一顾,他把立本结结实实地诽谤了一通,说尽管立本都成了美国人,但他还是看不起他!美国人怎么啦?立本是中国人时,他身上的器官还挺完整,可成了美国人之后呢,竟然把男人的宝贝弄丢了。男人没有了那东西,还能叫男人吗?那不成了传说中的“二尾子”?男不男,女不女,他现在看见立本就有点恶心!立本说他在美国的大学里讲课,但谁也去不了美国,谁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美国乱得很,乱得很,男人都能卖淫。以栓虎的猜想,立本十有八九就在干着卖淫的勾当。立本那么多的钱,让人怎么想怎么蹊跷;医疗事故就能赔那么多钱,那开办医院的人的脑袋是不是拿烧红的铁棍戳了?按照栓虎的推测,应该是立本卖淫,和美国的某个有夫之妇勾搭,结果被人家的丈夫发现了;谁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干那种事?这个被激怒的丈夫一气之下,就磨快了一把杀猪刀,把立本惹是生非的祸根给割了。哈哈哈哈,有意思!哈哈哈哈……这个故事尽管是栓虎的假设,但栓虎一口咬定它就是明白无误的事实!栓虎断言立本有艾滋病!曾经有好几次,刘奇让他和立本一起去洗澡,他都没去;他怕染病!他聪明着呢。把他栓虎当傻瓜的人,只能说他的眼睛上涂了鸡屎!
接着,栓虎又把美国人评论了几句,说美国人还不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又没有长三头六臂?美国人横行霸道,到处指手画脚,指责这个指责那个,是不是蛤蟆吃过了界盘?中国和美国能一样吗?如果说美国是个威虎山,中国就是个大猪圈。猪又笨又贪,能让猪们吃饱饭就不错了。栓虎似乎对选举颇有意见,说选什么选呀?还不是走了个过场?而这个过场却乱七八糟的,弄得这个抽鼻子,那个斜眼睛。
栓虎抓起电话,和刘奇嘀咕了一番,放下电话说刘乡长请我去乡政府。我说免了,免了。栓虎却不依不饶,坚决让我去;我如果不去,他就没了面子,因为他已经给刘奇作了保证,保证把我带到乡政府;说刘奇不止一次地说要和我认识,要和我交朋友。我说是吗?我并不能给刘奇封官,也不能让刘奇发财,我在他的眼里应该是个废物,他和我认识有什么用呢?栓虎拍我一把,说我想多了,说人和人不一定要相互利用,关键是要脾气相投。
刘奇正在睡觉。敲了好半天,他才将门打开。刘奇的眼睛红滋滋的,一边用毛巾搓脸一边解释说自己昨天晚上通宵未眠,打了整整一夜的麻将。栓虎问他输赢,刘奇说依他的手气还能输?赢了!不过赢得不过瘾,才赢了三千多。三千人民币也算钱吗?过去他干杀猪这个活时,觉得一块钱也是钱,现在谁在地上扔一百元,他都懒得弯腰捡;当然,谁还会嫌钱多吗?钱不咬手不烫手,谁又能不喜欢它呢?有一块钱的人,还想有两块;有一千万的人,还想着有一个亿;他刘奇的目标就是在十年之内能拥有一个亿。这个目标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呀!没有出奇制胜的绝招,那么大的缺口,怎么能轻易填满呢?唉,在中国,什么最赚钱?当官最赚钱!那些抢劫的、偷人的、杀猪的、宰羊的,甚至开工厂的做贸易的,都比较傻,风里来雨里去,担惊受怕,图个啥呀?没有人给他们点窍,因此他们都不开窍;他们没在官场混过,自然不知道升官发财的道理。升官发财,升官发财,升官了,你不想发财都由不了你!出力的不赚钱,赚钱的不出力;多劳多得,那是骗人的鬼话——聪明的鬼也不会相信多劳就能多得。
赵晓辉进来,与我热情地打了招呼,也与栓虎热情地打了招呼,然后就取出纸杯,给我们沏茶倒水。就在赵晓辉给刘奇倒了一杯水,准备从门里退出去之际,刘奇斜着眼睛瞪了赵晓辉一眼,然后冲着赵晓辉一顿呵斥:你能干啥?叫你到林业局办个伐木的指标,你跑了两个月,就跑下了五十方?你没本事当副乡长,就从这个院子滚出去!
赵晓辉扮出一副笑脸,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嗫嚅着说县林业局只有五十方的批准权限;再多了,就要往省林业局报呢。
刘奇嘴里呵呵了几下,一口痰就朝赵晓辉的脸飞驰而去;赵晓辉躲闪了一下,那口痰落在了他的衣领上。赵晓辉脸上依然挂着难堪的笑容,他匆匆从刘奇的门里走了出去。刘奇对着赵晓辉的背影叫嚷:政策是个鸡巴毛!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还能让政策憋死?砍树还要指标?指标也是个鸡巴毛!我不要指标,同样也要砍树,你林业局把我的鸡巴咬了?给脸不要脸,那就给你个驴让你啃!
刘奇的父亲跑进来,黑着脸质问刘奇是不是又欺负赵乡长了?刘奇用巴掌拍拍桌子,说这里就是老子的天下,谁不好好伺候老子,老子就收拾谁!啥叫欺负他了?他办个芝麻大的事,都办得没眉没眼的,老子看在来了客人的分上,没有把他吊在树上打,都算饶了他!这倒好,还落了个欺负他的罪名?
刘奇父亲说赵乡长好赖也是个乡长嘛,你动不动就惹得他呜呜呜地哭,像话吗?这个小伙子够好了,我就看不惯你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的!
刘奇对父亲摆摆手,说你知道个啥?我对他这样还不是为了他进步?我已经说过了,单位上的事情你不要管,装哑巴,装瞎子,装聋子,你就是不听,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行了行了,你走吧,我和客人还有别的事呢!
刘奇父亲退出门后,刘奇才告诉我,老头子之所以对赵晓辉这样关切,纯粹地心疼自己的女婿。在刘奇父子的威逼下,赵晓辉和刘奇的妹妹开始谈恋爱了;刘奇打心眼里看不上赵晓辉,他的本意是要把妹妹嫁给北沟煤矿矿长许源源;但许源源已经离了三次婚,现在虽然没有结婚,但跟前有一群女人;许源源的前妻个个都没有好下场,一个残废,一个失踪,另一个被吓成了神经病。在刘奇看来,男人活着就应该这样,他很欣赏许源源,许源源是天下罕有的英雄好汉!但刘奇父亲就是看不上许源源,他担心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刘奇是个孝子,他于是就随从了父亲,也帮着父亲做赵晓辉的工作。他父亲给赵晓辉唠叨了几个月,赵晓辉也只是笑,并没有说谈还是不谈。刘奇看父亲不行,就自己上了阵,他只用了一个晚饭的空隙,仅仅十分钟,就把赵晓辉摆平。赵晓辉有什么牛的?不过一个副乡长吗?长得电影明星似的,有啥用呢?妓院里认长相,官场里只认手腕。他妹妹咋了,配不上你?他妹妹尽管有唇裂的缺陷,但配你个赵晓辉还是掉掉(绰绰)有余!你不同意?你敢不同意?你不同意试试看——就在刘奇和赵晓辉谈话的第二日,赵晓辉就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
打是亲,骂是爱嘛!刘奇说他往赵晓辉脸上吐痰,是为了赵晓辉好;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他对未来妹夫表达关切的一种方式,这样的方式一举两得:一是让赵晓辉永远畏惧自己,这样他就不敢对妹妹三心二意,结婚后也不敢随便离婚,更不敢随便打妹妹;二是他是为了培养他,加快他的成长步伐;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刘奇简直就是个博导,而赵晓辉则是跟上他学习的研究生;依赵晓辉目前缩手缩脚的样子,根本做不了正职。做正职,心和手都要如钢似铁;试想,猫若没有了威风,吓不住老鼠,猫的日子能好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