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省长不是我这类人想见就能见到的,但他的儿子项文化,见起来并不困难。一个是乡上的阎王爷,一个是村上的地头蛇,他们给我下达了这样的任务,我如何拒绝他们?此时的我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子——都怪这张可恶的嘴,图一时痛快,说什么不可以呀,偏偏就说自己认识项省长的儿子?
天刚放亮,从床上爬起来,牙没刷脸没洗,我就给项文化打电话,项文化说他牙疼,似乎上火了,牙龈肿了起来;本来有朋友约他去打猎,他去不了了,今天就打算在家里休息;等一会儿,医生就会到他家里来。不过,项文化还记得去麻子村的事情,说他已经把麻子村粪便能治好病的事说给了他母亲听,母亲倒没有说什么,但他家里的保姆却把他大大地嘲笑了一番,说人家肯定是骗你的云云。但不管保姆怎么说,他还是想到麻子村浪荡一次,看看地里的庄稼,看看牛,看看羊,或者还能逮几只野兔回来。我说好啊,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现在马上去都没有问题。我说项文化你去麻子村,准会在开阳引起轰动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哪个不想和你认识呀?不过,县官不如现管,别的人你就不用认识了,认识了只能给你带来麻烦,但当地的乡领导和村领导,你还是免不了要认识的。这不,他们听说你要去麻子村,专程来越北看望你来了。
项文化一声长长的叹息,说他去自个儿想去就去了嘛,干嘛要惊动这个惊动那个,让他玩都玩得不舒服。他谁都不见,市上的领导他都没兴趣见,何况乡上村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官呢!我说文化呀文化,你权当给我帮忙呢,见一下他们吧。项文化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但最终还是答应和刘奇他们见个面。
刘奇在建国饭店的餐厅里宴请项文化。哪道菜价格高,就点哪道菜,什么八哥肉、豹子蹄、烧白兔、炖猴脑等等,一盘盘地端上了桌。一瓶人头马,味道怪得在场的人个个都吐舌头。刘奇督促项文化好好吃,并不停地给项文化夹菜。项文化面前的碟子里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但他一副没有食欲的表情,并没好好吃。项文化声称他母亲信佛,叮咛他要吃素,免得下辈子去不了极乐世界。刘奇对项文化的这种言论颇为不满,他说他杀了十多年生,难道因此就去不了那个极乐世界了吗?不见得吧?刘奇很认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观点,称这句话是真理,绝对的真理!这句话阐释开来,那就是谁心黑手硬,谁就能成大事——纵观中国历史,凡坐到权力顶端的人,哪一个不曾经杀人如麻?什么是英雄?战争年代的所谓英雄,不都是杀人杀得多吗?——刘奇因此认为自己杀猪没有什么错。但刘奇却有着自己的忌讳,那就是不吃猪肉。
栓虎对项文化的真实身份将信将疑,他总是怀疑我给他们请来了个冒牌货;在他看来,项文化一点儿也不像纨绔子弟,倒像个下岗工人的儿子;瞧瞧眼前的这个有点邋遢的胖小伙,衣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相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耳朵不过是耳朵,鼻子不过是鼻子。尤其是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丛丛纠缠在一起的荒草,胡乱地盘踞在头顶。妈呀,他的眼角竟然有眼屎!省长的儿子的眼角能有眼屎吗?
于是在饭桌上,栓虎先把项文化恭维了一番,接着就变得像一个考官,询问起了项省长的这个那个来。栓虎对项省长的隐私仿佛更感兴趣,他总是围绕着项省长的个人生活询问个不休,比如项省长经常回家吗?项省长几点钟睡觉几点钟起床?项省长腰里别没别手枪?项省长有几个警卫员?项省长上厕所用的手纸是不是进口的?项省长大便坐的马桶是不是镶金镀银的等等。
项文化对栓虎的问话开始还颇有耐心地给予回答,但很快就显得不耐烦了。他用鼻腔哼哼着,甚至沉默不语。我冲着栓虎挤挤眼,想让他停止这样的追问,但栓虎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依然那么执着地刨着根问着底。项文化终于忍无可忍了,但他没有当场发作。他站起来,声称要去卫生间,但起身时却用手暗暗抓一下我的腿。我随他走出门外,项文化沉着脸冲着我说,这是请他吃饭吗?这是请他吃炸药,他都快爆炸了!我忙向他道歉,说我们村长的素质比较低,农民嘛,不会说话,希望他不要介意。项文化扭扭嘴,说他看栓虎有点儿心理变态,竟问一些不着边际的下流问题。我说对不起,对不起。项文化说没关系,但他却要走了。
就在项文化即将迈步离开的时候,刘奇却从包间里走了出来。刘奇已经听到项文化要离开的话语,于是他一把拽住了项文化的衣袖,并声称项文化绝对不能走,走了就等于拿巴掌抽打他的脸呢。项文化一定要随他们去开阳县,一定要去高台乡!开阳不富裕,但高规格接待项文化还是拿得出钱的。
栓虎和赵晓辉从包间里走出来,他们附和着刘奇,并说不去不行,不去不行。栓虎意识到自己在言语上对项文化有一定的冒犯,于是连忙道歉,说自己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觉得省长的生活相当神秘,他只是出于好奇而已。项文化说不去,真的不去!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一帮子朋友早已经跃跃欲试,嚷嚷着给他过一个别致而隆重的生日。刘奇说在高台过生日不是更有意义吗?他可以把开阳县的仪仗队邀请来,把开阳县剧团邀请来,把四处游荡的河南马戏团邀请来,到时候进行个大规模的庆祝活动,让高台乡的那些农民,给项文化进行跪拜。项文化笑了,说若那样,自己可不成了神了?栓虎说项文化就是神嘛,不,比神高多了!神看不见摸不着,他给人能带来什么?对待神,节日期间最多给他烧几沓纸,插几根香,应付应付差事;但对项文化却不同了,那可是全心全意地敬拜啊!
项文化说不了,不了,他还有别的事情。
刘奇一个劲儿地把项文化叫兄弟,以一种很罕见的哀求的语气,请求项文化无论如何跟他去。项文化去卫生间,他也尾随到卫生间;不过,他没有进去,和栓虎分别把守在门的两旁。刘奇让我劝劝项文化,说好不容易捞到一条大鱼,怎么能让他轻易地漏网?
项文化一从卫生间里出来,他的胳膊立刻被刘奇捏住了。项文化有点儿不高兴,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再这样他就报警了。但刘奇还是不松手,并在项文化的腮帮上亲了一口,说兄弟你还能这样吗?你哥是爱你,才舍不得松手,你以为你哥真的想害你?你一定要跟哥去,哥要让你见识一下哥的义气!
刘奇边说边塞给赵晓辉一沓钞票,让他埋单结账,而他依然拽着项文化不松手。拉拉扯扯到酒店门口,项文化还是不愿意去,刘奇又从皮包里取出一沓钱,强行塞入项文化的口袋,说小意思,小意思,算项文化的出场费吧。项文化一再努力,要把钱掏出来还给刘奇,但都没有成功。项文化一脸的哭相,似乎他将要被押往的地方是刑场。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无奈地坐进了刘奇的轿车。刘奇摇下车窗,向我招了招手,轿车就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