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小林家里和立本交锋的。立本一手搞起了撒可鲁公园,但这个公园里却没有他的一寸土地,他暂时寄宿在三妈家里。
我还没有冲着立本发火,立本倒是教训起我了。他说我在美腾公司办公楼前烧冥币,已经令美腾公司上上下下的人无不感到震惊:工厂还没有投产,却有人在院子里烧起了冥币,这是何等不祥的征兆?美腾中方老总王大为叫去立本,冲着立本发了一通脾气。王大为本来要向公安局报案的,但在立本的苦苦哀求下,才放弃了让公安追究我刑事责任的念头;不过王大为当即发布了命令:撤消我的职务,美腾公司驻越北办事处主任将由他人接替。
三妈做了一顿挺不错的饭菜,其中就有我最爱吃的千层卷。我吃了两口,原想到立本代表美腾,会给我说一堆道歉的话,谁知他们不但不认错,反而是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天下还有理可讲没有?我先是摔了筷子,但觉得依然不解恨,于是干脆举起正在吃饭的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不是看在立本瘦小的分上,我真想冲上前去,抓住他的领口,把他痛打一顿。
我吼叫起来,指着立本的鼻子,诘问我家的祖坟呢?祖坟哪里去了?办事处主任的职务可以不要,但祖先却不能丢弃,我就要我家的祖坟!作为一个后代,竟然连自己的祖坟都守不住,竟然没有地方去祭奠祖先,这不是亏了先人是什么?
立本对我的暴跳如雷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他呆呆地瞅着我,就像打量一位陌生的天外来客。他扭过头与小林嘀咕了几句,主要内容是问给我发没发坟墓补偿费?小林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发。立本就抱怨做这项工作的人太粗心,于是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强行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以一种安抚我的语气说别发火,别发火,我叫别人把你家的坟墓补偿费补发给你;他们若不愿意发,这笔钱由我出。
三妈在打扫着破碎的碗筷,她把撒落一地的饭菜,小心翼翼地收敛进一个塑料袋里,嘴里念叨着饭菜可以做鲜花的肥料。我气得直喘粗气,舌头上忽然就像压上了一块大石板,嗓子眼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时候,立本和小林却在为谁来出我家坟墓的补偿款而争拗着,小林说他从他的工资里出,立本则说他的钱比小林多,他要出这笔钱。
他们的争拗,简直令我感到恶心。我发怒是为了钱吗?如果拿祖先的尸骨换来一沓钞票,我如何忍心去花它?但我还是忍不住问立本补偿款是多少钱?立本说一座坟墓十元钱,他也搞不清我家里到底是多少座坟墓。我朝地上呸了一口:十元钱,也算补偿款吗?这些钱与其是在补偿先祖,毋宁说在羞辱先祖!先祖如此不值钱,就值区区十元人民币?
立本以为我嫌补偿款低,于是他就向我解释,说坟墓补偿款原先并没有列入补偿预算,只是一部分村民在闹个不休,投资方的立场才勉强后退,答应象征性地予以补偿;不然,连这十元钱也没有。
我说一座坟别说补偿十元钱,即使补偿十万元我也不要;我只要祖先的坟墓,我不能让祖先的坟墓在我的手里丢失了。立本说他也知道我不是为了钱,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能弥补我,思来想去,还不是钱吗?当然立本也和小林议论,说能不能在撒可鲁给我腾出一块地皮来,我自己可以在上面盖别墅?他给我弄丢的岂止是祖先的坟墓,连我的家园也弄丢了。
我说你还知道呀?你以为你在干了些什么?你简直是在犯罪!
立本并不气恼,他说在村庄拆迁前,他专门在省城里请了一个摄影家,拍摄了一组麻子村的照片,装订成册,每户发一册,以供人们留作纪念。他安慰人们要善于脱胎换骨,要勇敢地走向新生活,与愚昧落后决裂,但反倒是自己没出息,时不时地怀念起麻子村来。立本感叹自己老了,老了的征兆就是怀旧,他年龄不十分大,但心灵却暮色苍茫。
夜里,我的情绪已经基本平复,就和立本睡在一张床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立本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我睡不着,立本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聊天。立本说他筋疲力尽,回国八年,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他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要肩负这么多的使命。但后悔是没有用的:一个人已经跳上了一列飞驰的列车,铁轨两旁是悬崖,而列车速度很快,他想从列车上跳下来都不可能了。立本忧心的事情很多,他当然最忧心的是美腾公司一旦投资失败该怎么办?落到那步田地,哭大概都没眼泪了,惟一的出路也许就是自杀。美腾在美国根本算不上家底深厚,扔掉几个亿不在乎。美腾是个小公司,倾其所有,四处筹资,才凑够在麻子村投资的钱。一旦出现闪失,任何人都没有退路。立本自嘲自己俗不可耐,过去总认为在上帝面前谈论金钱,是对上帝的亵渎;可现在呢?他去县城教堂祈祷,祷告的一个主要内容,竟然是希望美腾能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说没事的,没事的,摊子铺了那么大,省上都把这个项目列为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了,还能随便让它垮塌吗?立本又一阵咳嗽,去卫生间吐了痰,然后回到床上,说世界上的东西有什么不能垮塌的呢?唐朝那么兴盛,不也衰亡了吗?希特勒如此骄横霸道,不可一世,不也灭亡了吗,何况一个脚跟不稳的企业?美腾就像一艘正在建造的巨型航船,尽管还没有完成组装,但却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风浪的击打。
立本再一次感叹了村民的素质问题。麻子村挥汗如雨的村民,而今变成了无所事事的居民;从住破房烂屋,到居住富丽堂皇的别墅;从没有五元钱给孩子治病,到家家都有数万元的存款,变化了没有?确实变化了!但有一点却没有变化,那就是村民的素质——村民还是那么的眼界狭小、心胸狭窄——我说一个人换了衣服,却不等于那个人都换了;给乞丐穿上皇帝的衣服,乞丐就能成为皇帝吗?一个人头脑还是原有的头脑,血肉还是原有的血肉,骨架还是原有的骨架,设想着换个居住环境就改变他的一切,未免太天真幼稚。
但立本信仰“教育改变一切”的理念,他相信康圆圆的努力会收到良好成效的。康圆圆有成功的案例摆在那儿,她在美国,除了华人社区,成天还活跃于黑人居住区,进行她的“公民自觉”——“公民自觉”,是康圆圆为自己在美国的教育计划所起的名字——的试验和传播,效果出人意料:黑人社区犯罪率明显降低,黑人孩子的入学率明显提高。连那些打打闹闹了一辈子的老年黑人,也都一个一个地走进教堂,接受上帝的抚摩。康圆圆在美国是有一定名气的,她曾经接受过《华尔街日报》的专访,大幅照片就刊登在《华尔街日报》的头版。
我问立本听没听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句话?我说环境不一样,结果也就会不一样,拿美国来套中国,绝对会走向歧路。我说同样是闹革命,华盛顿的革命就诞生了一个全新的公民社会,孙中山的革命却导致了中国的四分五裂,军阀混战,其结果是民不聊生。中国的土壤和美国不同,文化传统和美国不同,宗教信仰和美国不同,甚至民族基因也有很大的不同,把中国和美国进行简单的类比,显然是不负责任。
立本认为我说的全是谬误,不是真理。他有点儿生气了,口吻极其不友好。他说正是因为有我这样的人大批量地存在,才导致中国的蹒跚不前。他说美国是世界的美国,而不是美国的美国。美国给全人类做了一个实验,而且实验是成功的,美国人踩出了一条成功之路,其他国家用不着摸索了,也用不着因为摸索而碰壁了;照着美国的路走,不用绕弯子,何乐而不为呢?人类的普世价值只有一个,并不是这个普世价值适用于美国,就不适用于中国——中国从没有实践过这个普世价值,怎么就得出它不适合中国的结论呢?
我说康圆圆没实践过吗?她在麻子村开办的公民学校怎么样了呢?她让某一个村民的素质得以提升了吗?她的惟一收获,就是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在村子里久久流传的笑柄。
立本不再和我辩论,他把身子扭向了墙,脊背朝我,似乎想睡觉了。不过,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