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虎正在撒可鲁大门外不远处大兴土木,他和栓牛共同出资,要建一排三层的门面房。门面房距离撒可鲁大门三百多米,占用的是邻村的土地。房子已经建到了第二层,大概再有半个月就会彻底完工。
我独自一个人转悠,栓虎看见了我,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远远地向他招招手,栓虎就从脚手架上纵身跳下,一边用手拍打着衣服上飘落的白灰,一边咧着嘴朝我走来。俩人相互走近,都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烟。当我把烟盒拿在手里的时候,栓虎已经把自己的一根烟插到了我的嘴角。接着就是握手,再接着就是你最近可好之类的相互问候。
栓虎从撒可鲁门房的保安那里提来两个小板凳,我和他一人一个相对而坐。栓虎脸上荡漾着笑意,问我最近见没见大林?我说没有。栓虎就把大林夸了一番,说麻子村上千个老老少少,在他看来,最聪明的人还数大林,最愚蠢的人就是立本了;大林有眼光,他能娶那么一个了不起的老婆,的确是很了不起了不起的;三妈曾经得罪过他,他也想过要报复这一家人,但忽然之间他就想明白了,乡里乡亲,有什么可报复的呢?
栓虎说他想找一回大林,让他帮个忙,把鸡蛋的工作给鼓捣一下。鸡蛋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家人,现在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了;公家人多好啊,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谋个一官半职,除了有轿车坐,更重要的是,拥有官位就等于开办了一家私人企业;可怕之处在于,一般的企业得有投入,投入了就要承担风险;赚不赚钱还不一定,即使赚了,也赚得那么辛苦,那么低声下气;可当官就不同了,尽管也有一些投入,但接下来就是只赚不赔,钞票就仿佛千道江万条河,都会汹涌澎湃地朝你奔流而来;当然了,鸡蛋转业还有别的原因,一则她年老色衰,退化的牙口咬不动排骨,钝锈的镰刀砍不了柴;二则她的婚事已经迫在眉睫,东晃悠,西晃悠,一眨眼她就二十六七了;二十六七岁的女人已经不能称作姑娘了,把她称作寡妇似乎更确切一些。但该嫁一户怎样的人家,让他栓虎犯了难,以至于他的头发就像秋天的叶子,纷纷往下掉落。瞧他的头发,花白了不说,稀稀落落剩不下几根了。鸡蛋并不是找不到可以落脚的人家,拉兹看不上鸡蛋也不等于鸡蛋真的成了无人问津的滞销品。恰恰相反,追求鸡蛋的大有人在,络绎不绝,且个个都因为得不到鸡蛋而寻死觅活。就说沟北那个名叫干板的老男人吧,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干板从小就患有小儿麻痹,拖着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路两旁的墙都能被他撞倒。就是这么一个货色,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但却异想天开,用他的贼眼瞄上了鸡蛋。干板托人来说媒,媒人先后来了二十多个。媒人的脸皮真厚,鸡蛋往她脸上唾,她根本不在乎——大概是媒人接受了干板的钱财——她依然要来死缠烂打。干板看媒人没有戏,就亲自出马,拎个塑料袋,一瘸一拐地来到栓虎的别墅。干板亮开塑料纸,里面有厚厚的几沓钱,然后他就跪了下去,像根木桩那样直直地跪着,一跪就是一天一夜。爱跪你就只管跪吧,栓虎家的人才懒得理你!你那个小把戏就想打动栓虎一家人的心?简直是痴心妄想!结果呢,干板的钱被人抢了,他自己也从沟崖上纵身跳了下去。当然了,鸡蛋想端公家的饭碗,还有一层更隐秘的原因,那就是鸡蛋得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这个病得的不是时候,得的也不是地方——说它不是时候,是因为刚处于鸡蛋谈婚论嫁的阶段;说它得的不是地方,因为那个地方决定着鸡蛋结婚有无结果——只开花不结果的婚姻算什么婚姻呀?况且栓虎还急于抱一个外孙子呢。鸡蛋的病反正不怎么好,跑了好多家医院都不见好转。说到这里,栓虎不免要把刘奇痛骂一顿,他断定鸡蛋的病是刘奇传染的;刘奇身上什么病没有呀?有病还爱玩,玩起来还是那么地贪婪。刘奇原来承诺要把鸡蛋转为干部的,而且一次次地拍着胸膛发誓。可他呢,白白地占了便宜,却撒手而去,抛下可怜的鸡蛋独自流泪。
鸡蛋需要常年吃药,但药价却在节节攀升。药房就像个没底坑,你扔多少钱进去它连一星水花也不溅。鸡蛋靠出卖青春赚来的钱,还得持续地往那个没底坑里扔。家里养一个病婆娘,就可以让这个家庭倾家荡产,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鸡蛋只要成了公家人,看病能报销,也就敢于大把大把地抓着吃药了;只要有药,病菌就成不了气候——好比世界上只要有猫,老鼠就永远贼头贼脑一个道理——鸡蛋成了公家人,栓虎也就成了公家人的父亲,他也会有某种成就感和自豪感,当然,他还要让那些说三道四的人闭上他们的臭嘴。
栓虎对撒可鲁并不看好,他甚至希望撒可鲁尽快地倒掉。他相信有这么一天,他就等待着看撒可鲁那些傻屄们的笑话呢。只有撒可鲁维持不下去,树上的鸟儿各自飞,才能知道谁是大雁,谁是麻雀,谁是蚊子和苍蝇。想想吧,每个家庭分了三五万元,勒索得再紧,这三五万元又能维系一个家庭多少年呢?几年过后怎么办?是不是还再等立本发钱呢?你瞧瞧撒可鲁人的尿泥样儿,走过路来个个昂着头,好像每个人都是大款似的。然后呢,就什么也不干,就知道几个人聚在一起搓麻将。撒可鲁公园里,几乎家家都买了麻将桌。十户人家有九户在打麻将,剩下的那一户呢,也不谋划自己的未来,百分之百是搂着枕头在睡觉。栓虎说他可不和撒可鲁的人一样傻,他得为自己家庭作出长久打算:他盖那三层楼房,就是要把它作为门面房,趁撒可鲁还在红火之际,赶快给自己捞上一把!他打地基之前已经把门面房的用途规划好了,大部分出租,留几间给自己开公司。出租的房子充分尊重承租者的意愿,可以开商店,可以开餐馆,可以开发廊,可以开诊所等等。谁想租都可以,惟独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即使一个月支付租金一万元,栓虎也不会租给他。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富贵。富贵多次找栓虎协商,希望租到一间房子,但栓虎就是不肯点头。猜一猜富贵租房干什么?他要把那间房子改造成一个神庙,然后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给他磕头烧香,并给他施舍钱物。富贵最近一次找栓虎时,打扮得像个巫婆,一番阿弥陀佛,然后谎称明德神派遣他来,明德神吩咐栓虎,让栓虎将房子一定出租给富贵。栓虎看见他那个熊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栓虎用粗言粗语回绝富贵,他骂明德是个锤子,宣称自己还想日明德他老母亲老祖母呢。
除了出租,剩余的房子呢,栓虎准备开个文化娱乐公司,明明白白地赚钱,也让他体验一下当老板的感觉。栓虎已经想好了,文化公司嘛,名字挺高雅,但说穿了就是个卖淫公司。不是栓虎淫荡,而是世道已不是世道。没有黄色,根本就拉不到顾客。没有顾客,哪来的钱赚?没有钱赚,开公司的目的又何在?
栓虎设想着要把自己的公司办成人人都喜欢的公司。除了歌舞厅和茶秀之外,他要把包间装修得特别有层次:一类包间他要把它装修得如同皇宫;二类包间他要把它装修得如同五星级酒店;三类包间他要把它装修得如同普通旅馆;四类包间就不用装修了,铺麦草,打地铺,你说它是猪圈就是猪圈,你说它是公共厕所它就是公共厕所。一类包间专门接待神秘人物,栓虎相信那些神秘人物是逐臭的苍蝇,哪里有粪便就往哪里飞翔。撒可鲁远离城市,偏僻又安全,他们能不趋之若鹜吗?一类包间当然收费高了,一个晚上一千元或两千元。神秘人物们基本上是不考虑价格的,因为有人替他们埋单,而栓虎的文化公司,完全可以满足他们对正规发票的需要。二类包间主要接待商业成功人士,这些人比较有钱,也好面子,但因为掏自己的腰包,因此甩钱就没有神秘人物那么豪迈,他们的收费自然要比一类包间要低一些。三类包间主要供普通消费者使用。四类包间呢,主要针对民工和穷人。现在这里的民工不多,但白天不多,不等于晚上不多。夜暮降临,有钱人可以乘坐轿车到这里来,民工也坐三轮车一样可以来呀!对于民工和穷人,栓虎将采取宽厚政策,五块钱也行,但只准看不准摸,十元钱就可以既看又摸,二十元就能吃饱喝足。民工吗,薄利多销,才能把他们源源不断地吸引到这里来!还有,栓虎也打探过了,也考察过了,知道城里流行男的卖淫——呵呵,男的也能卖淫,可见世事混乱到了什么程度——栓虎也决定,必要时也开一间男性服务吧。
对于小姐,栓虎也要给她们归类,什么样的小姐接待什么样的客人,绝对不能乱套;当然这都是鸡蛋传授给他的经验;鸡蛋在这个行当里混了这么久了,不敢说是个博士,至少也算个大学本科吧?有鸡蛋给自己撑腰,栓虎对自己开办这样一家摇钱树般的公司信心十足。
在和我聊天结束的时候,栓虎一再强调他要去拜访大林,他要说服大林和他合伙干!找到大林,抱棵粗树,既不容易跌倒,又能歇凉,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