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辉去找过一回美腾公司,希望他们下大力气治理污染。美腾公司的高管们平时都在越北酒店里呆着,其理由也是美腾生产区的空气质量让他们受不了。赵晓辉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宋通过了。宋通过已经被任命为生产厂长,此时的他显得如此春风得意。宋通过西装革履,腆着圆圆的啤酒肚,打着官腔,满嘴的大话套话。宋通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赵晓辉:他指示立在一旁的年轻美女给赵晓辉沏茶点烟,又命令站在另一旁的另一个美女,给自己揉一揉脖子;完了,他命令两位美女出去。
宋通过和所有人对话的开场白都是先吹嘘自己,他对赵晓辉也不例外。他说他宋通过现在已经和厅长一级的人握过手,也在越北最高档的浴池凯德华叫小姐按过摩,还吃遍了越北所有的豪华餐馆。尤其是那个叫鲍鱼鲍翅的东西,据说吃一回人可以多活五年——如此下来,他宋通过差不多可以活到上百岁;想一想,他单吃鲍鱼鲍翅就吃了十多回了,并且他以后还要继续吃下去,他究竟能活多少岁,恐怕连他自己也算不清了——宋通过不由自主地把撒可鲁的人嘲笑了一番,说同为麻子村出来的,但生活质量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他在珠穆朗玛峰顶,其他人则在马里亚纳海沟;他是日行万里的宇宙飞船,其他人则是在泥路上蹒跚的牛车;他是胸怀凌云之志的大雁,其他人则是爬在地上觅食的小鸡。一句话,他现在生活之优质,脸面之油光,是撒可鲁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比拟的。就像耕田的农夫无法理解皇帝一样,撒可鲁的人即使穷尽所有的想象,也无法理解他宋通过。
宋通过问赵晓辉一月领多少钱的工资,赵晓辉说一千多一点。宋通过就把赵晓辉怜悯了一番,说一千元能干嘛呀?一千元不够他宋通过在五星级酒店打一次炮!瞧瞧宋通过,一个月九千,年底还有奖金什么的,加在一起,一年还不弄个十五万到二十万?多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关键看和谁比了!和撒可鲁的人比,甚至和赵乡长比,他够多了;可他一走到外面去,看到那么多有钱人,就不觉得自己多么富有了,甚至觉得有点儿自惭形秽。一个在越北的外资公司当经理的人,管的人比他少很多,年薪却高达八十多万;一个和他同桌吃饭的电力局的办公室主任,一年随随便便就能捞个四五十万。如此想来,他宋通过不是占了便宜,而是吃了大亏。不过宋通过不眼红他人,他是个老实人,他懂得只要手里捧个油锅,就不怕自己的手上沾不上油的道理。
赵晓辉不想听宋通过漫无边际地瞎侃,他把话题引向了美腾的污染该怎么治理上。宋通过对这样的话题很反感,甚至有点儿恼怒,他痛斥堂堂一个乡的乡长,怎么不和投资商站在一起,而是和那些无理取闹的群众穿起了连裆裤?群众是啥?群众就是一群猪,把他们当人看,只能说明你这个乡长眼睛被钢筋棍戳了!群众不就是想诈几个钱吗?他们和猪一样地哼哼,不就是想讨得一点猪食吗?给他们扔几个烂菜叶,他们就会满足得摇头晃脑。
赵晓辉对宋通过把群众比作猪非常气愤,他不客气地质问宋通过:如果群众是猪,你是什么?你不过一个临时聘用的厂长,如果你被解聘,是不是你也是猪呀?宋通过看到赵晓辉口里冒出了火星,就站起来,走到赵晓辉的身后,拍着赵晓辉的肩膀,又是一番称兄道弟的亲热话。等赵晓辉冷静下来,宋通过解释说,他刚才把群众说成猪,不过是一个比喻罢了;把群众比喻成猪,听起来是不雅观,但实质上,群众和猪又有何异呢?群众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肩膀上扛的那个东西是脑袋吗?不,是猪头!他们的头脑就像芦苇,东风吹,朝西倒;西风吹,朝东歪。倒是每一场战乱,他们总是能受到欢迎。为什么?因为他们没脑子,好煽动。别人一句空洞的承诺,他们就当了真。但问他们最后得到了什么?他们什么也没得到,依然在社会的底层挣扎。他们天生就是吃屎的命,你给他们吃一顿鲍鱼鲍翅,他们多半还会闹肚子。
赵晓辉听到宋通过又跑了题,便提醒他自己是来谈污染问题的,其他的一概不涉及。宋通过说污染问题有什么好谈的?美腾没有驻扎在越北市,而是把根扎在麻子村,不就是因为污染吗?村民叫唤什么呀?叫唤就让他们叫唤去!刚开始叫唤,还有点劲头,但等叫唤累了自然就不叫唤了。宋通过甚至暗示,如果有村民敢到美腾来闹事,就将对他们进行严厉的惩罚;美腾最近有个大动作,就是在越北武术学院招收了十名武艺高强的学员,组成护厂队,看谁还敢来这里骚扰?谁不要命了谁就来吧,反正现在人命比较便宜,值不了几个钱,偌大的美腾公司是赔得起的!依照宋通过的想法,他倒是希望有某个人来胡搅蛮缠;只要那个送死鬼来,护厂队绝不会让他出着气回去。打死一个人,就能吓唬住一大片人,这就叫杀一儆百!为了美腾的持久安宁,很有必要让某一个倒霉蛋来尝尝美腾的软硬。
赵晓辉看到自己和宋通过说不出个名堂,于是他就离开了美腾公司。美腾公司飘荡的烟雾的确呛得人难受;赵晓辉尽管戴上了口罩,但还是一个劲儿地打喷嚏。赵晓辉回到乡里,发现乡政府又被人围堵了;围堵的人不仅有百斗村的村民,而且还有别的村的村民。村民们嚷嚷成了一片,这个叫喊他家的玉米绝收了,那个叫嚷他家的乳牛断奶了,另一个哭嚎他家的母鸡突然就不下蛋了,还有一个捶胸顿足,声称他家的孩子化验出来的血样里竟然有三个加号。
赵晓辉走近村民,村民们看见了他之后,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撕扯他,纠缠他,甚至殴打他,却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个别村民还向赵晓辉磕头,头在地上磕碰着,就像捣蒜一般。赵晓辉叫通信员搬来凳子,他站在凳子上,向村民喊话——他说污染问题不仅村民着急,他姓赵的也很着急;他说他的心和群众的心贴在一起,也在为污染得到遏制而奔走;但要解决污染,得给他一点时间,最少三个月,最多半年,因为他得有充足的时间协调各种关系,争取得到上级的重视和支持——赵晓辉叫村民都站起来,这样下跪是落后的封建意识的表现,新时代的公民应该挺直自己的腰杆,捍卫自己的尊严。
村民们站起来,推举出几位代表和赵晓辉进行谈判,其他人都纷纷散去。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村民代表们慷慨陈词,义愤填膺,都希望赵晓辉出面向上级反映,能迫使美腾搬离这块土地。赵晓辉安抚着村民,并建议制止美腾污染可以采取两条腿走路的方式:一条腿是村民们写一个请愿书,上面签上所有村民的名字,而他可以找到省长的儿子,让他把这份请愿书,递到他爸爸的手里;另一条腿就是走正规渠道,乡政府给县政府打报告,县政府给市政府打报告,如此层层汇报,争取得到中央环保部门的重视和查处。至于村民要求的美腾搬迁,赵晓辉则明确地告诉在座的村民代表:那是不可能的!美腾投资量那么大,又被列为了重点投资项目,想让它搬走它就能搬走吗?赵晓辉预言,最有可能搬走的不是美腾,而是附近村庄的村民。
赵晓辉最后说的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水池里,激起纷乱的水花。村民代表一片哗然,几乎叫喊了起来,有的人过于激动,竟然站起来拍桌子。他们质问为什么搬迁的是村民呢?凭什么呀?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块土地就是他们的老祖先留给他们的遗传,凭什么要让他们离开这里呢?麻子村人住进了撒可鲁的别墅里,他们不眼红,他们可不想步麻子村人的后尘,连自己的祖坟在哪儿都搞不清楚了!他们坚决不离开这里,坚决不离开,那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羞不羞先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