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赵晓辉又一次在教堂里碰面。赵晓辉这回态度很坚决,那就是他要信奉上帝了。信奉上帝是不需要履行什么手续,谁来都行。赵晓辉说《红楼梦》一书里的焦大都比他活得幸运,焦大居然认定贾府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不简单啊。可他呢,戴上了有色眼镜,每每看见一座石狮子,就能联想到掩藏于石狮子背后的交易。是的,都处都充满交易——人生的沉浮很大程度上就是交易的结果——而他是一个讨厌交易的人,他只有放弃!
在小毛的寝室里,或者说在我和小毛共同的寝室里,赵晓辉耷拉着自己的头颅,情绪显得十分低落。小毛在劝慰他,说他如果真的皈依了上帝,就没什么可以痛苦的了,他就会原谅这个世界,原谅这个世界上各种形状的人。商场也好,官场也罢,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他们或者欺诈,或者谄媚,但说穿了不过是为了可怜的生计;他们的灵魂被魔鬼霸占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所做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赵晓辉说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到养老院之后,也曾想过要把养老院办好,他并不相信养老院邪气太重的说法。他到那里后,第一步,就是雇车运送那些老人去洗浴城洗澡——那些老人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洗澡了。老人个个骨瘦如柴,但他们衣缝里蠕动的虱子却是无比地肥胖;虱子叮得他们的皮肤布满了红斑,个别人的身体已经溃烂化脓——洗完澡,给每人发了两身新衣服,并把他们的旧衣服收集在一起,埋入了土中。然后呢?然后他就去民政部门要钱。
他去之前,养老院已经负债累累。他刚一上任,讨债者就将他包围。那些从门市部、门诊部等等地方赶来的讨债者,人人手里握着一把欠条。还有一些养老院曾经的雇员,有男有女,也赶来嚷嚷着索要拖欠的工资。赵晓辉叫来会计,会计说账上只有十一块钱,而这十一块钱,主要是为了保住账户不被银行注销。会计发牢骚,说他已经给养老院垫进去一大笔钱了,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也压着好几张前院长打给他的欠条。赵晓辉只好先劝慰那些讨债者,说他刚上任,情况还不大熟悉;等摸清了底细,一定偿还大家的债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姓赵的说话算话。
老人的洗澡钱和购买衣物的钱是赵晓辉自掏腰包垫付的,但他也没多少积蓄。看起来,钱已经成为养老院的命根子:钱是水,这些老人是鱼,没有水,鱼只有死路一条。于是赵晓辉就跑到负责划拨经费的民政局,希望民政局能给予救急。民政局的郝局长和赵晓辉认识,他比赵晓辉年长,过去经常拍着赵晓辉的肩膀叫老弟,夸赞赵晓辉有政治前途,并预测八年十年后,赵晓辉很有可能在张暑天的那个位置上,像个佛爷一般正襟危坐:风水轮流转嘛,今天不起眼的小蝌蚪,明天很有可能就是一条巨蟒。但赵晓辉自从到了养老院,郝局长的脸如同幻灯片般地转换了图像;他与赵晓辉在路上相遇,竟然装作不认识。赵晓辉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拿正眼瞧赵晓辉,眼珠子老往上翻斜,鼻腔里极不情愿地哼那么一下。
赵晓辉找郝局长要钱,郝局长自然是牢骚满腹;他抱怨前几任院长个个都是白眼狼,连规矩都不懂,接着就讥讽赵晓辉要什么钱呀?他不是蛮有本事弄钱的吗?连省长的儿子都认识,还装得可怜兮兮的,到民政局哭什么穷呀?不用说,赵晓辉对他进行了反驳,两人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充满了火药味。郝局长拍起了桌子,情急之下,他竟然抓起杯子朝赵晓辉摔去。赵晓辉身子一斜,茶杯咣当一声打在书架的玻璃上,玻璃落地破碎。
赵晓辉从郝局长办公室里退出来,回到养老院。他自然是极度苦闷,其感觉就像被囚禁于一座缺氧的铁屋,呼吸困难,近乎于窒息。那个晚上,赵晓辉一夜没睡。第二天刚上班,头重脚轻的他刚步入养老院的大门,别在腰间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县纪委书记打来的,他一口咬定赵晓辉暴打了郝局长。赵晓辉口气也不好,他诘问纪委书记为何不深入地调查,就妄下结论?凭什么说他打了郝局长?纪委书记指责赵晓辉是在血口喷人,有什么根据说他们没有调查?他们对一个干部对另一个干部动粗,绝对不会含糊!在局长办公室里打局长,性质何等恶劣呀!纪委和检查部门迅速成立了专案组,要对这个案件一查到底!专案组已经对打人现场进行了实地勘察,并对民政局的目击证人进行了笔录,所有证人都指认赵晓辉打人的事实确凿无疑——数月后,赵晓辉就从一副局长嘴里得知,指认赵晓辉打人可以得到奖金;谁指认,可以得到一千元;谁和钱有冤有仇呢?谁又能经得住钞票的诱惑呢?——纪委书记命令赵晓辉立刻到纪委来,接受问讯。但赵晓辉没有去纪委,他跑到越北来了。他的本意是要去找项文化的,但项文化很忙,让他等一两天再去见他。赵晓辉无处可去,就来到了教堂。
赵晓辉倒羡慕起了刘奇,说刘奇如果不是杀人,没有人敢在他的头上动土;人世间都是柿子专拣软的捏:你想把自己打扮成博士模样,想用道理去说服别人,想按牌理出牌,到头来只能自己给自己酿造苦酒。他并不是不懂官场规矩,相反,他对官场这幕戏的唱腔和台词相当熟悉,只是他做不到,打死他他也做不到!说来说去,还是父母把他的心遗传得太柔软了。
当然赵晓辉也谈到了开阳官场的风云变幻:连任了四届的县委书记张暑天,现在省纪委已经来人找他谈话,估计张暑天没多少日子可以逍遥了。一阵子,开阳城里传闻四起,议论纷纷。和张暑天贴得紧的人都慌了手脚,他们纷纷掉转方向,一心一意向县长靠拢。他们取悦县长的办法,除了赶紧往县长家里跑,然后就是痛骂张暑天——据说张暑天被省纪委传唤就是因为县长的暗中捣鼓。县长和张暑天有尖锐的矛盾,连傻子都知道。张暑天把县长搞成了聋子的耳朵,县长也就动员所有的力量,千方百计地要扳倒他——大家骂张暑天太贪婪了,修建一个厕所他都要揩一些油水;骂张暑天太好色了,一个唱戏的婊子就因为攀上了他,猴子爬杆似的,三下五除二,就谋到了一个副局长的位子;呵呵,还有那个“卖货”鸡蛋,讲话时把“兵马俑”读成了“兵马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却有人亲眼看到上班时间,鸡蛋坐在张暑天的大腿上,千般妩媚,万般风骚;鸡蛋堂而皇之地给别人大讲特讲什么精神文明,这不是让一个老鸨在给别人讲贞操吗?笑死人了!笑死人了!
说到鸡蛋,赵晓辉也一肚子的话语要倾诉,他的表情怪怪的,让人分辨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他说他上任的第三天,鸡蛋就跑到养老院找他。鸡蛋来时带着两个手下,两个手下,一人手拎一块制作的铜牌子,另一人手里拎把钉锤。他们没有进养老院的大门,就叮叮当当的,把刻有“卫生先进单位”的牌子钉在了养老院大门的门额上。钉完后,两个手下走了,鸡蛋步入了养老院,来到了赵晓辉的办公室。鸡蛋直截了当地告诉赵晓辉,赵晓辉上任后工作出色,已经被评为卫生先进单位,到大门口看一看就知道,奖牌都挂上了。赵晓辉现在该做的就是拿钱!当然了,看在赵晓辉曾经是高台乡乡长的情面上,也看在赵晓辉和他父亲栓虎是朋友的分上,别的单位一块牌子三千,养老院仅拿两千就行了。赵晓辉颇为惊讶,他跑到门口看,果然看到了那块牌子。但他问怎么涨价了,原来听说一块牌子不是一千吗?鸡蛋就显露出得意之色,说还不是她的政绩?她当主任,不干出些名堂会被别人瞧不起;怎么才能显示政绩呢?当然是创收了。要创收,不涨价行吗?
赵晓辉说没钱,并请鸡蛋把牌子摘掉。鸡蛋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凋谢了,她恶声恶气地说,牌子已经挂上,绝对是不会摘走的;有钱得给,没钱借钱也得给,反正这笔钱她铁着心要定了!
赵晓辉也沉着脸,说没钱就没钱,杀了他还是没钱!赵晓辉硬了,鸡蛋就软了,她突然改变了要钱方式,嗲声嗲气起来。她一句一句赵哥哥地叫着,用肥厚的手既拍赵晓辉的后背,又掐拧赵晓辉的脸蛋,声称她在若干年前,就已经暗恋赵晓辉了,只是两人地位悬殊,她才不敢向赵晓辉表白。赵晓辉是他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她心中的明光闪闪的珠宝呀!
看撒娇不起作用,鸡蛋哭了起来。她哭得格外伤心,竟然把自己的头往门框上磕碰。哭声惊动了养老院的老人,那些老人纷纷跑来观看究竟,有人还指责赵晓辉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欺负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子呢?
赵晓辉无奈,答应了鸡蛋。没有现钱,他就给鸡蛋打了一个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