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腾已经彻底停产了,这是我听小林讲的。小林约我在越北的一个公园见面,就像两个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那样,我在一片树林的深处找到了他。四周异常寂静,鸟雀的鸣叫声格外响亮。透过树的缝隙窥望,远远近近,一对对沉溺于缠绵之中的情侣,他们或勾肩搭背,或躺在地上扭作一团。
小林递我一根烟,然后他就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浓郁的烟雾从嘴里一股一股地喷出,时时让他的面目变得模糊。我问小林最近有什么事吗?我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但他猛然一声叹息,就又陷入久久的沉默。
我有点不耐烦,催促他有什么事就说呀,别这样耗费时间。小林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他被公安通缉了。我挺惊讶,赶忙问为什么呀?小林摇了摇头,说他被卷入了宋通过的诈骗案中。因为替宋通过收过集资款,已被关进监狱的宋通过的司机就把他供了出来,省公安厅就向全省发出了协查通报,要求各地公安全力缉拿他——他这回是逃不掉坐监的命运了——即使长了翅膀,恐怕都难以飞出这片天空了。
我问宋通过有没有下落?小林说没有,到现在还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宋通过不知道采用什么办法,竟然能从美腾公司转移走三千万元。美腾因为资金链断裂,已彻底停工停产。美腾厂房里的机器虽然停止了轰鸣,烟囱也停止了冒烟,但办公区里却还是很热闹,几乎吵翻了天。美方的股东把中方的股东告上了法庭,要求追究他监管不力和用人失查的责任。双方人员在清理账目时,尽管有好几名律师在场,但依然出现拳脚相向的场面。美腾的院子里,更是人山人海,被拖欠工资的工人,集体暴动了一般,他们藏起了公司董事长的高级轿车,并且各自为战,看上公司的什么就抢夺什么——机器遭到拆卸,巨大的机器变成了一堆堆零碎的铁块,被三轮车拉到废品站当做废铁卖掉;厂区大门口的两尊威猛的石狮子也不知去向,就连那些风景树,不是被挖走,就是被拦腰砍断——还有一些供货商,更是急得捶胸跺脚:美腾欠他们大量的货款,他们在叫骂着美腾,诅咒着美腾,发誓要和美腾拼个鱼死网破。
导致美腾崩溃的因素很多,并非全部因为宋通过;宋通过不过是釜底抽薪,给了美腾致命一击罢了。在宋通过出事之前,美腾的危机已经若隐若现。美腾因为给张暑天行过贿,张暑天被关进监狱后,它当然也不得安宁。新任县委书记对美腾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仿佛美腾是瘟疫,谁挨了它谁就会死。再说了,美腾曾经是蒙在张暑天脸上的锡箔纸,新任县委书记才不愿意继续粉刷这张锡箔纸呢,他另起炉灶,已经把兴奋点转移到一个正在引进的泰国公司身上了。一个小小的电工,也折腾得美腾痛不欲生。电工每次去美腾都凶巴巴的,其架势就像个太上皇;他动辄就拉掉了电闸,搞得美腾时不时地停工。电工说了,美腾组装电路的工程没承包给他,他聚了一肚子的气,窝了一肚子的火;加之美腾不懂得规矩,出手特别小气,只有他拉掉电闸时,他们才想起塞给他一点好处:烟也就那么一条,红包瘪瘪的,拆开来,就那么一张薄薄的老人头。呸,还号称开阳最大的企业呢,肚量却仅有酒盅那么大,出手就像蚊子拉屎,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丢人不?更令电工恼火的是,美腾竟然去电力局投诉他!投诉有个屁用?他在电力局没关系,他能当上电工?
美腾的污染引起的反弹也不可小视。周围村庄的居民,从没有停止过闹腾。群众的告状信满天飞,引起了国家环保部门的关注。国家环保局责令省环保局立案查处,省环保局的人就在美腾的车间里,贴了一个又一个的封条……美腾就像一座盖在沙丘上的巨型建筑,倒塌是必然的。只是令人没有料到的是,它倒塌得竟然如此之快!
小林说他准备去自首,但令他不寒而栗的是,监狱的日子实在不好熬;他最害怕自己重新被关进原来的那个看守所,再被宋老碗捏住脖子。有宋老碗在,他能活着从监狱里出来吗?小林问宋老碗如今在不在看守所?我说我也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大林曾想把他收拾掉,可最终结果如何,却不得而知。
我询问小林到底从宋通过那里得到钱没有?如果没有,何必要自首?小林低着头,仿佛要把头埋进土里。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可当他再次仰起脸时,我看到的却是他整个脸庞被泪水打湿。我问他怎么啦?小林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由哽咽转变为纵声嚎哭。许久之后,小林才抑制住自己,说如果他得到了一笔钱,他也不觉得自己冤枉,那叫罪有应得!得了钱的话,他能没钱给三妈治病吗?为给三妈治病,仅仅为了区区的三千元,他就把别墅贱卖了,卖给了喜笑颜开的栓虎。三妈气息奄奄,却无处栖身,被她娘家的侄子接走,安顿在一间耻于向外人言说的房子里——那间所谓的房子,说它是牛圈也对,说它是猪圈也差不多;它最早就是牛的饲养室,后来牛卖了,又成了猪圈;为给三妈腾地方,三妈的侄子就把两头未成年的猪,低价转让给了别人——三妈明显是不行了,她一会儿似乎活在阳世,一会儿仿佛又活在了阴间;她念叨着一串小林听不懂的名字,只有她呼叫大林的时候,小林才看到她灰暗的眼睛里,放射出几缕光丝。
小林说他从部队上退伍的时候,踌躇满志,一心想着要做翱翔蓝天的海燕,谁能料想自己会成为一个被拔光了羽毛的落汤鸡呢?这就是他的人生吗?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吗?——说到这里,他又一次抽搐,眼里的泪光熠熠闪耀。
我想安慰小林,可却张不开口。我选择了沉默,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小林说他叫我来,是想叮咛我两件事:一是如果他还在狱中,三妈如果去世,我能照应一下她的安葬;棺木衣服都准备好了,在富贵那里放着;记着,三妈出嫁时带来了一个银镯子,她视它为心爱之物,一辈子都舍不得戴,只是在生日那天她才取出来在手里摸一摸;银镯子连同三妈的一张遗像,也放在富贵那里。二是如果他被冤枉入狱,我能给他请一个辩护律师,为他作无罪辩护;他尽管遭受了不公,但他坚信事实就是事实,法律会偿还他的清白和公道。
我答应了小林。小林于是站起来,说他马上去自首,东躲西藏的日子太痛苦。夕阳的余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的后背上。我望着小林即将消失的背影,心头忽然袭来一阵阵酸楚。小林走起路来有些趔趄,就像喝醉酒的人那样脚跟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