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听他语气不善,想必要为难自己一番,不料倒算公平,天安反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刚擦完一角,侯得喜立马跑上前来指指点点,又要天安再擦一遍,天安虽有不悦,但他所指不无根据,也便依言而行。如此折腾了半天,天安总算将门窗擦拭一新,正要离去,侯得喜立马上前拦住:“相师弟,别急走,师兄们这几日功课繁重,体力有些吃不消,你帮着一块把地扫完再走吧。”天安看看地上,仍是一片狼籍,两人哪里扫过?这才知二人打的算盘,正要发作,思及昨日自己连累冰阳受罚,犹豫片刻,接过竹帚将地也一并扫了。
侯、牛二人见他如此,甚是得意,在一旁有说有笑,好不痛快,侯得喜还冲天安嘲笑道:“我说师弟,你一早如此机灵,不出那些风头,我们也不会为难于你,说不定楚师兄可怜你资质差些,还会指点一二。”
天安闻言心念一动,走到侯、牛二人跟前,摆出一副笑脸:“师兄,日前师弟无心得罪,你莫见怪。至于我这资质究竟如何,也无人与我细说,不知师兄能否大发慈悲,告知一二?”
二人听到这番话大是受用,侯得喜更是摆出过来人的姿态:“既是如此,师兄我就指点指点你吧……”
天安许久未回,冰阳在屋里等得有些着急,正欲出门寻他,他已低头进屋,没甚言语便自行拾掇起床铺。冰阳想他定是受了什么委屈,忙上前询问,天安却只说没事,他越是这样冰阳越是着急,问得更加紧了,天安不耐烦道:“师兄,你为何骗我?”
冰阳听他叫自己师兄,料定事有蹊跷,耐心道:“我骗你什么?”
“你还问什么?”天安嗓门不自禁大了起来,“侯师兄都告诉我了,五行法术中土系是最下品,门中便只有我一人!”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比我更加可信?”冰阳一片好心换了驴肝肺,当下也有些气恼,但终究耐下性子:“不错,苍龙族中,凡有志于修习者,都怕自己是土系之人,但你可知为何?”
“当然没人愿意当下品。”
冰阳叹了口气:“天下间最上乘的法术皆载于九鼎,数百年前,我苍龙祖先有缘得见青龙神兽,历经千辛万苦将其降伏,更得到它看守的一只神鼎。神鼎上记载了诸般神奇法术,苍龙有如今的盛势,都要归功于此。但那诸般法术之中,多以木系为主,其余皆只有寥寥数篇,尤其土系毫无记载。渐渐的,全族都以灵属木系为荣,以土系为哀,就连经阁中收藏的土系法术也逐渐无人问津。百年后祖先在战乱中又得一鼎,但可惜上面记载的都是天下神兽,于修行没有太大用途。正值此时,经阁失火,人们情急之下抢救的也多是木系之法,土系几乎被焚烧殆尽,从此族中遴选精英,再不举荐土系之人。”
“这么说,我根本无缘修行?”
“绝对不是这样!当今天下,各族相争,除我族有两只神鼎外,据传其余三大族也各有其一,玄武重水、朱雀重火、玉虎重金,想必皆因所得神鼎上的法术各有侧重。载有土系法术的九鼎尚未现于世间,只要你勤筑根基,日后有缘得见,亦未可知。况且民间的高深法术数不胜数,一辈子都学不完的。”
看着搭上肩头的手,天安摇头苦笑:“冰阳,你不必再找话安慰我,这等飘渺之事……算了,我累了……”说罢侧躺在床,被子蒙头,任冰阳说什么都不再言语。待冰阳无奈离开,灭灯上床,天安掏出怀中玉石,品味着希望后的失望。
天意常弄人,
当知是为甄。
万般皆如意,
何处去劳神?
之后数日,天安照常修练,不曾懈怠,但总是沉默寡言,如行尸走肉一般,对人言听计从。林启察觉他有不对,但毕竟表面上一切如常,也就没详加问询。林绯儿过来指点,几次三番将天安惹恼,又受不了他面色不善,险些大打出手。就连杂务之事,天安也尽数草草做完,不与侯、牛二人多生琐碎。林家弟子虽每日见他身影,却又觉得此人并不存在。而天安自己的心里,相比对修行的希冀,更多的是怨天尤人,是对师兄们的嫉妒。每当夜深人静,他时常自梦中醒来,或梦见父母惨死的场景,或梦见自己法术通天,或梦见岁月静好,什么都没发生。月华如水,晚风习习自窗而入,抚上他的面颊,他突然想,当初若是随着孙玄而去,兴许不是这般结果,只可惜晚风吹得起古墙上的斑驳,却吹不皱时光的涟漪。天安抱头躺下,又打算用明日空虚的忙碌减缓自己的苦恼。
烦躁转身,被吓得坐起身来,见袁冰阳趴在枕边:“嘿嘿,睡不着啊?”天安嗯了一声,重新躺下,冰阳一把掀开被子,“走,带你去城里散散心。”
“弟子夜间不得外出!”
“哎呀放心,包你没事。”冰阳上手拽他。
“不去!”
“真不去?”
“不去!”话音刚落,冰阳将他双手并在一起,白光闪过,立马缚上一层坚冰。天安想反抗,但惊醒其他人又要害冰阳受罚,就这样被拉到了围墙下。冰阳手一挥,一道冰梯伸出墙去,冲天安别别头。天安伸出手:“先让我把衣服穿好总可以吧?”
冰阳看他衣衫不整,反正不怕跑了,化开坚冰。岂料天安双手抱胸,半天不动:“快点啊?”
“等会!”天安一脸郁闷,“手冻僵了……”
夜正浓,日落而息的百姓早已灭灯,只有城西一角热闹非凡,灯火通明中充盈着喧嚣的叫嚷和柔美的歌唱。天安待过的春风楼便是其中之一,而不远处还有一座秋月楼。林启站在楼前,双眉微蹙,将冰阳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我们现在住一块,时间久了难免被发现,他这么老实,”手肘抵了抵,“不会说出去的。”
林启回头看了一眼,生米已经煮成稀饭,还能怎么办?走到天安面前,咳嗽一声:“天安啊,这个我看你最近修炼进步挺大,所以让冰阳带你一起出来减减压,不过师门规矩,你懂的啊?”
天安木讷地点点头,林启将信将疑,三人各怀心事,朝楼内走去。一进门,一位衣着考究的侍者迎上来:“少主,少爷,妙风、妙月已在东阁等候了。”
林启指指天安:“这位是相少爷,你再找一位姑娘到东阁。”侍者恭敬地朝天安躬了躬身,弄得相少爷浑身不自在。
东阁内,丝竹弦乐、妙音绕梁,墙上悬的是名家字画,盆景中植的是梅兰竹菊,布置与春风楼一俗一雅、对比鲜明。在几名乐师的弹奏下,两位妙龄少女柳腰轻摆、翩翩而舞。停下身姿,两人容貌竟完全相同,可举止间一个冷艳清丽、一个活泼可人,分别投入林启和冰阳怀抱。边上,一名姿色稍逊的艺妓正对拘束的天安强颜欢笑,见他依旧面容冷峻,端起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天安狠狠地盯着艺妓,看得她都有些发毛了,不知哪里侍候不周。突然,他猛地起身冲出屋外。乐声嘎然而止,林启与冰阳交换了一下眼神:“你不是说没事么?”“我也没想到!”立马跟着冲了出去。
追上天安时,他正冲着秋月楼旁的一条小河大喊。林启淡淡地撇出一句:“你发什么神经?”天安瞬间止住声音,晚风轻轻抚过,“你要是对姑娘不满意可以直说。”
回身,天安低着头走向林启,发帘下看不见表情。出拳,可是被轻松躲过,天安啊啊大喊,继续发疯般地进攻,林启负手躲闪:“就你这点道行?”
“是啊!我天资不够,法力低微!我父母不在,无依无靠!我生在深山老林,无权无势!可是你们呢?一个是龙阳少主,一个是虎将之子,寻欢作乐也不妨碍修行,凭什么要带着我……”
林启听到这左膝一抬,将狂吼的天安击飞,撞在一棵柳树之上,柳叶“唰唰”落下。天安舌头咬破、口角流血,正头昏脑涨,背上一冷,树干上凝出一圈坚冰,扣住他腰腹。林启随即冲上,一拳打在天安耳畔,树皮炸裂,撞得他面颊生疼:“那你知不知道我三岁时母亲被异族暗杀,我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冰阳的母亲死在北方战场,是他爹用刀从腹中将他剖出,但他因此身中寒毒,就算每日练功顶多也只能再活十年?”
天安脑中嗡嗡作响,双眼圆睁:“你……们?”
“对,所以我们发誓有生之年要让苍龙族一统天下,告慰母亲在天之灵。”林启慢慢收回手,“妙风、妙月也是,双亲早逝才沦落作了艺妓,你以为世上痛苦的人只有你一个吗?”
冰阳微笑着走过来,拍拍两人肩头:“好了,好了。”腰上的坚冰慢慢融化,天安紧闭双眼,靠着柳树缓缓滑坐在地。风呼呼地游荡,河潺潺地流淌,秋月楼传来艺妓唱的新词:
骄阳笑对冰雪,逢是别,哀哉!万户迎春无人觉。
富有恨,贫多苦,心各怨。欲说,终付杯盏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