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色莲花境內有一处小榭,立于湖心,五色琉璃作瓦,凝脂白玉为地,奢华而不失淡雅,实在是处好地方。我侧身坐着,将下巴搭在美人靠的围栏上,望着满池摇曳荷花,任微风轻轻拂过面颊,也将扰人的思绪吹散。
耳边传来倒茶的声音,我回头望向世尊,他自斟了一杯清荷碧露茶,将茶盏架在三指间,另一手正拿着茶盖轻轻掀着,冲散了蒸腾的袅袅热气。他抬眸看向我,淡淡一笑:“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唤你许久你都不应,唤的我都口渴了。”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大还意思,干巴巴的笑了笑,闻着清香茶味,忍不住也起身上前斟了一杯,同他问道:“方才世尊唤我何事?”
他叹了一声,似是有些无奈,“如今羽戚的情况如何了?”
羽戚,一想起她那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就十分恨铁不成钢。我缓缓坐下身,轻啜了一口茶,沉声道:“不大好。”他点了点头,“看样子你最近去看过她,你……也还好?”他说着便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很像是在找些什么。大概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受伤,苍梧之渊的戾气十分凶狠,而且戾气皆是由自己心中的情念所化,所以戾气之伤,非旁人而不能解,先前若不是斑澜为我治愈,我怕是还得硬撑百年才得痊愈,哪里还会在这里悠闲自得的赏花品茶?我赶紧止住思绪,怎么就想着想着想到那恼人的家伙身上去了?
世尊端着茶盏眼巴巴的等我回答,我干咳一声,掩饰心虚:“我十分的好。我先前不也没伤到过?便是以后也不会伤到。倒是羽戚,不曾有悔改之意,狼狈的很。”我故作镇定的举起黑釉盏饮了一口茶,这清荷碧露茶气味虽然香甜,实则味道有些涩,涩中还带着些苦。
“哦。”他淡淡道,望了望远处,最终又将目光放回到我身上:“以她的修为撑到现在委实不容易,若是再撑些时日,估计便会陷入永眠了。”
永眠!我举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茶水将火红的衣袍溅湿了一片,世尊幽幽望着我,似笑非笑“你总该对自己坦诚些。”
我故作镇定的将茶盏放回玉台上,默不作声垂头看着衣服上那朵用芍药暗纹,忽而就想起苍梧极渊里一地猩红,永眠……我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匝成拳头,心中隐隐有些惶恐。我有心无力的叹了一声,这一趟,来的不是那么明智,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戳人软肋,连世尊都有染上了这恶习。
又听世尊温声道:“你若想护她周全,我倒是有件法器,虽不能使她万法不侵,但能护住心脉,保她性命。
我有些心动,蠕了蠕嘴唇,天生好强的心性确又让我嘴硬了一把:“世尊何时这样徇私了?下场如何,是她自己选的,我岂能为她一人,坏了规矩?”
世尊愣了一愣,有些无可奈何,眼神却有些不甘,往前坐了坐诚恳的看着道:“那你可有别的想要的?若是不出我能力范围,我倒是可以帮你弄来。”
世尊少有这种急切的神情,而且这逼着我索要东西的口气,令我疑惑了一番,不禁开口问道:“世尊您这番态度是要……”
他目不斜视的坦然道:“没想做什么,就是想卖给你个人情。”
我登时皱起眉头,世尊无缘无故怎会这样不顾形象的说出卖人情的话来?心中揣测一番,觉得他必然有求于我,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世尊这样无欲无求,能有何事。我不禁有些兴奋,敛了敛神色,淡淡道:“世尊直言便可。”
他优雅地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嘴唇掀动,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看看手里的黑釉茶盏,又抿了一口,隔着朦胧的茶雾他定定的看着我,“你真的没什么想要的?”
我有些急不可耐,毕竟能让世尊吞吐到这种地步,必然事件大事,勾得我心里痒,愈发想要知晓。我坚定道:“没有!世尊您若有事相求,就直言,你我好赖也是半个师徒的关系,便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我信誓旦旦,心里十分笃定以世尊的仁慈,定然不会叫我去赴汤蹈火。
他露出欣慰的表情,点头道:“孺子可教。”说罢,起身拎起玉壶意欲为我添茶,我受宠若惊的睁大了眼,世尊何等的至尊至贵,现下如此屈尊就卑,叫我一阵胆颤,忙不迭伸手接过玉壶,“世尊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还是有话直说罢。”
他将手缓缓收回,坐回玉石凳。轻咳一声:“其实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事,我成日参禅悟道实在倦乏,便想着往下界走一趟,品一品人生疾苦,身临其境才能将心比心的探究世人为何这样执迷不悟。”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我惊了一惊,对于上回历劫的事我尚还心有余悸,他说起下界体验人世诸苦,一时竟然叫我揣揣不安,我藏在衣袖里的手来回抠着,静静的等他说,他轻柔的声音又落了下来:“人世百年,不长也不短,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我虽心无挂念,但为了以防万一,我想托你帮我照看连伊。”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搬着凳子往后撤了两步。
这个请求着实得欠着他天大的人情我才能应。
他凝着眉,好气又好笑:“你方才不是还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么?”
“是说过,所以世尊您还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罢。”我无比肯定自己宁愿去上山,下火海!
他微微蹙着眉头,“连伊那么可爱,你怕她做什么?”
可爱。确实可爱,若是搁在三百年前我必然是义不容辞将这活儿揽着了,可如今我……又听他幽幽道:“你不会是心虚了吧?莫不是怕连伊看见?”
何止是怕!简直是怕啊!那个会窥心术的小丫头,一眼就能看到人的痛处,怎么叫人不怕?世尊这戳人软肋的恶习,怕也是她给带的!《九州器法录》曾记载——“妙色莲花,有一法器,唤名“观心镜”,照见人心,所见之景,皆为心结。”连伊便是这妙色莲花境里的法器所化,名字是世尊赠与她的,连伊,便是“涟漪”的谐意,观人心最微妙的动荡之意。
我干干咳了两声,又将凳子搬回去,正色道:“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有何可怕?”想了想,又道:“您下界,将她关在妙色莲花的幻境中不就好了,何必要我照看?”
他斜了我一眼,“你果然是怕了。对别人不坦诚,对自己更加不坦诚。”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连伊她心境清澈,不会被妙色莲花境所迷,所以是关不住她的,她偏偏天性单纯,对什么事都好奇,直言不讳。这本是好事,可她又有窥心这样特殊的神力,每每总将人心看的透彻,对人心的恶意生满恐惧。所以须得有人陪着,看着她才是。你最合适不过。”他淡淡一笑:“因为你的心很空。”
我怔了一怔,随即笑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