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梧极渊一路往下坠落的时候,我清楚的感受到了异样,四周压迫而来的戾气逼得我蚀骨的疼,艳红色的袍子上隐隐约约现出了血迹,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幸得没有伤在脸上。
以往我无情无欲,在这苍梧极渊置身十分淡定从容,今非昔比,一样的地点,却让我煎熬的恍若隔世般那样长久。这破心脏忒不受用!
稳稳落地,我理了理袍子,将身上的血迹掩了一掩,我十分不希望与其看到我这般狼狈模样,而且她大概一直都对这有所期盼吧?理好衣裳,我抬脚往极渊深处走去。
转眼两百年,她衣衫褴褛,血肉斑驳,早已经没了个人样。没能修理的长发乌黑潦草,长的已经足够盖住她的全身,她颓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呼吸十分微弱。我瞧着满地的猩红,比两百年前那一次探视的时候更加惨烈。
我手指一绕,在地上划出一方矮桌和一只软座来,我从袖间取出一壶酒,坐了下来。“羽戚。”我唤了她一声。她动了动手指,想起身,却没能起来。半晌,我听见她扯着嘶哑的嗓音应了一声:“娘亲。”我斟酒的手猛地一颤,酒露尽数洒在了桌面上,心脏一阵抽搐,血腥味直直逼上喉咙,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就着酒水将那口将溢出的血吞回了肚里。这味道委实不大好,可惜了这珍贵的酒酿。我望着她,“羽戚,我这些天碰到了些好笑的事情。你还记得冬烛神君么?……”待我将华山的一番经历尽数道完,这一壶清酒也差不多见了底。我幽幽冷冷的看着她,酒盅放在唇边轻轻厮磨:“呵呵,你说,冬烛神君拿自己的修为蓄养了她五百年,她却要去寻死,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冬烛神君的好心?”
她嗤笑了一声:“辜负?爱一个人爱到粉身碎骨容易,爱到甘愿放弃却不易。至少我不曾做到,我想好好活着,哪怕……哪怕再看他一眼,看到摸不到都行,我也甘愿为了那一眼苦守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她说的十分艰难,断断续续喘不过气。地上又多了些新鲜的血迹,大概是刚才她又想起那人的缘故。
我将唇边的清酒饮尽,叹息道:“世尊总是说众生难渡,如此这般执拗、乖戾、自伤,如何去渡?只是想想就叫人作难。”
她说:“世尊他该是没尝过爱的千百滋味,所以才能说的这样云淡风轻吧?不动则不伤,不伤则不痛。说真对啊。”
我语塞,半晌也没想起要怎样反驳,只得站起身,理好衣裳:“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我转身就要离去,她猛的朝我喊道:“他还好吗?伤好了吗?疼不疼了?有没有好好过活?”说这声音就越发嘶哑,夹杂着眼泪越发含糊:“你告诉我,求你……我真的很想他……”我顿住脚步,低声道:“他……他还在闭关,没个千百年是出不来的,你们大概是见不到了。”身后传来她猛烈的咳嗽声和鲜血迸溅到地面的声音。
背脊上传来蝴蝶骨撕裂的痛楚,疼!我咬了咬牙才没将这字眼喊出来,衣衫贴在背上黏糊糊的,不大舒服。
离开的时候,昏昏沉沉的,许是喝多了。
夏季难熬,炙热的阳光无情曝晒,我命人搬了一副软榻个在偏殿的凤凰木下,以便乘凉。夏季时节凤凰木已经开了花,叶绿花红,满树如火,富丽堂皇。树影斑驳,我一袭红衣坐在树下,将恼人的青丝高高绾起,执了本书卷来读。我的真身是火凤,但我对却对火辣的天气十分没耐力,再加上方才在苍梧极渊受了那等折磨,胸口被周围燥热的空气压得难受。我放下手里的书卷,为自己斟了一杯花茶,一饮而尽,顿时灵台清明,周身清爽了许多。桌上摆的是北极寒玉做的茶器,经它过滤的花茶芳香更加,入口香醇,清凉沁脾,是避暑解热的好东西。这是前些天冬烛神君托人捎来的,说是感谢我替他隐瞒实情,以此聊表心意。被人道谢还是头一次,我美滋滋的傻乐了好几天,这茶器也是用得极为舒心。
自从半个月前去了那华山,认识了那位有着暴露狂属性的斑澜大爷,和见证了一场山崩地裂的爱情之后,我就得了出门恐惧症,那样噪杂热闹的场合,实在不适合我这般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呼……”我冗长的舒了一口气,觉得如是日子天天都像现在这般闲适静雅,实在是人生妙事!我又抄起书卷,细细翻着。一页复一页,一篇复一篇,翻到最后也没能在这本医书上找出“看光男人会不会长针眼或是他后遗症”的答案。我数了数这该是第五十六册医书了,如今医道当真是没一个敬业的,这样要紧的病症都没有记载!看着榻上厚厚一摞还未来得及翻动的医术,一咬牙决定继续翻。
“姐姐!”小八大老远的叫我,风风火火的朝我这边儿奔,话还没说一句,就直接累趴在我的软榻上,我为他倒了杯茶,啧啧到:“你说你要是会飞,至于跑得这么急吗?什么要紧事儿。”我愣了一愣,心中一惊,无比认真的看着他:“你,你该不会是打听出了什么吧?你等会儿,让我做好思想准备再说!”
他喝了杯茶缓了一会儿,“姐姐,我确实打听出来了,而且不光打听到了这件事儿,也听说了件重要的事儿。”
我受不了他这么拐弯抹角,“快说!”
“姐姐,我从天界司医童古小仙君那儿打听到这女人看光了男人啊,没什么后遗症,也不会长鸡眼,最多会思春。”
我呆了一呆:“思……思春?”眼前又闪过那人赤身裸体的模样,顿时,脸颊泛起一阵热浪,一路由脖颈红到了耳垂。我故作镇定的为自己又斟满了一杯,压了压惊,小声囔道:“这么要紧的事情医书居然都没记载,我这老脸该往哪儿搁啊!”小八听罢有些无奈,耸耸肩道:“据说是为了医道的改革创新,像这类的病症都属于羞耻病,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天界给它从医书上革除了。”
我听得一肚子恼火,忍不住唾了一声:“你才羞耻!你全家都羞耻!什么难登大雅之堂!刚才我看见花柳症了呢!难道就不羞耻!不羞耻!不羞耻了吗!”
小八被我吓的缩着脖子,一脸委屈相的瞧着我,“又不是我编策的医书……”我瞧着他一脸受惊吓表情看着我,我便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看我也吓了一跳,我两腿叉开,霸气侧漏,一扫矜持淡定的形象。我尴尬的咳了两声,将坐姿调了回来。“咳,你不是说还有别的事吗?”他拳头一凿,“对啊!”又说:“姐姐,上次颜清上神宴上紫柏林里那件事,已经传开了。”
我又是一惊:“诶?莫非有人走漏了?”
“传的不是冬烛神君,而是斑斓上神!”他语气里有些不忿,“说是,斑澜上神罔顾神规,贪吃成性,私闯神林惹怒妖兽,牵连他人。几天前被抓去天界受了东华帝君一顿训斥。现在被关在空桑思过呢!”
我干巴巴的扯了扯嘴角,这人果然是手纸啊,这么尽心尽力的帮人擦屁股,收拾烂摊子,不过亏他能想出这么委屈自己的法子来。
“你说斑澜上神是不是太冤了?做好事还要挨罚。”小八说的义愤填膺。我思忖了片刻,淡淡道:“他的确是做了好事不错,但他做的却不是正确的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做了正确的事,不一定得到正确的结果,条条框框束缚的只能是行为,不能是人心。”声音温纯而富有磁性,我随声望去,白发,白衣,绿瞳,恬不知耻的笑。呵,世上除了斑澜还能找出第二个么?
“下来!”我仰的脖子发酸,被透过树叶的阳光刺的眼疼。他轻轻一跃,从树上跳到了我面前。我尽量保持我温婉的形象:“斑斓上神来我苍梧作何?”
他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将小八挤开,坐了下来,还为自己添了杯茶。“近日里空桑大雪,我来避寒的。”我挑眉看着他,空桑?隐隐觉得熟悉,在心里将空桑这个地方回忆了一番:空桑之山,因有大片桑林而得名,北临食水,冬夏有雪。出善木,可为琴瑟也。嗯,他倒没有诓骗我。
“怎么样?小鬼,有没有想斑澜大爷啊?”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笑得让烈烈阳光都黯然失色。
我磨牙道:“哼哼!斑澜大爷!我还绯瑟大奶嘞!”他与小八齐齐往我胸口望了去,异口同声道:“这个真不是。”我一恼,直接拎起医书砸了过去,他稳稳接在手里,赔着笑脸又递了过来。他抬眼往天上望了望,转脸对小八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去准备晚饭。今儿本大爷要在这儿蹭饭。有什么好吃的别藏着掖着。”
小八傻愣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道:“哦!”撒丫子出了偏殿。我心里暗道,哼哼,真当是你自己家哈?指使人指使的倒是娴熟。
现下这偏殿就只剩下他和我,再怎么也该找点话题,沉寂了片刻,我佯装看着书卷,一边不冷不热的问道:“你不是在空桑思过吗?跑来……唔!”唇上一软,眼前的书卷就变成了斑澜放大的脸。他双手撑着软榻将我圈在怀里,温热的舌尖极其不安分的在我口中往深处探了去。我怔在原地,手足无措。片刻,他起身蹙眉望着我,“喝酒了?”
我怒目相对,不答。
他又上来抱我,我想用力挣开,却扯得浑身发疼,没了力气。他一把将我从榻上横抱了起来,直直的往殿内走。我慌了神!该不会是要趁火打劫吧?我现在打不过他,却还是有办法反抗的,张嘴便往他胳膊上很咬了下去,这一咬,可是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再怎么着也足以疼得让他撒手了。实则不然,他依旧面不改色的抱着,我仰头想朝他大吼,却见他如今早已没了笑脸,严肃的犹如寒冰,薄凉的嘴唇紧闭着,脸颊绷得极紧,那动作该是在咬牙忍着。我丧气的垂下头,没再反抗,他大概也不能对我怎么着。
他将我安顿在榻上,伸手就要剥我的衣裳,我一惊,一脚飞了过去,被他抓得稳稳当当,没法动弹。“你!你干嘛!”
“别动。”说罢,我的衣衫被他剥了开,上半身只一个肚兜掩着,我猛然红了脸,埋着头拿余光去瞧他。他将我的背望了望,眉头拧成了川字:“受伤了为什么不处理?”
我小声囔道:“够不着。”
他伸手往我的伤口探了去,“够不着不是有侍女吗?”他的手搁在我背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我沉吟了半晌,才与他道:“你不懂,我们这些做帝王的若是被人看见伤口,只会让他们担心,惊恐,没半点好处。”
“你现在这样就有好处了?”他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往我脸上碰了一下,凉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惊叫:“什么东西!”
他摊了摊手,“本大爷的手。”
我讶异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冰?”他笑了笑,随即将掌心摊在我面前,就见他掌心之上缓缓现出了一个滚动的雪球,滚着滚着就滚成了雪人的模样,稳稳落在他手掌上。“拿着吧,避暑。”我看的目瞪口呆,这样热的天气他竟也可以化出雪来,而且直接就凝成了雪人。身为火凤的我再修炼个几万年怕是也不能办到,心里觉得稀罕,就伸手接了过来。嗯……冰冰凉凉的,舒服!我的精力全被这雪球给吸引了,背上的伤口愈合了也没发觉。
斑澜与我身旁坐着,隔空取来了茶盏,为我倒了一杯。我扭捏了半晌,才硬着头皮说了句“多谢。”他却不说话,也没个笑脸,单手支颐拖着腮帮子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我拿牙咬着茶盏边儿,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他颤了颤嘴唇,眼神往地上瞟了去,又抬起脸答道:“你方才不是在看医书吗?若不是因为受伤,看它做什么?”
我老脸又是一红,实在不好意跟他说,还真不是因为受伤才看医术的。不过他竟能从那样小的细节想到我受伤这么一层,委实叫我有些感动。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为他添了杯茶,找了个适当的话题,“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那一天你是怎么制伏三青兽的?”这点不得说让我佩服,未动半寸兵戈就将神兽管制住,是个好本事。
他咧嘴笑了笑,恢复到流氓模式,往我耳畔凑了一凑,“你不知道,这是只母兽,我就跟她说,我是斑澜大爷,长得帅,还有地位,要是她乖乖听话,等她能修成人身我便考虑娶她做小老婆。吃香喝辣!”
我一口茶喷在了地上,幽幽道:“你出去……”
斑澜说我现在十分的憔悴,叫我躺下睡一会儿。我确实十分困倦,但他说这话时我还是十分警觉的捂着胸口,拿眼横他。他瞪大了眼,也捂着胸口道:“你休想让本大爷占你便宜。”我顿时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我躺在软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身上黏黏腻腻的热得难受,况且被人看着睡觉还是头一次,怎么叫我睡得着?我在心里挣扎了一番,坐起身来:“你能不能出去?被人看着我睡不着。”斑澜起身走了出去。我困得难受,热得难受,即便他出去了也还是反反复复,辗转反侧。我恼火的闭着眼睛,耳边又传来了脚步声,我几乎从榻上弹起来:“你怎又进来了?”斑澜在我床边坐下,我嫌弃的往里边挪了挪,他也跟着往这边又挪了挪,我抬头瞪他,撞上那一双幽绿的眼瞳,灿若玉翡。“把眼睛闭上。”
“哦。”我不自觉地就应了。
他将手掌放在我额上,星星凉意就渗入进来,我狠狠舒了口气,困意席卷,就这么不管不顾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