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抱怨的两个人,已经失去了再在一起的可能。
每一份精心准备的爱都会受到不期而遇的灾难。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偶遇,却让两颗本能走在一起的心拉远到不可再靠近的距离。
迷宫般的城市,总有莫名的寂寞。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关于寻找巧合的错遇,编织着城市丛林里,最熟悉的陌生和人性的软弱。
“喔?这是你们校的演出哦?”凌夏拉住涂潇林的手,在广场上停下来。
“我们校类似的演出挺多的。”广场正进行一场公益演出,涂潇林所在学校的名字被挂出来。
“上大学真好,自由又潇洒。”
“也要学习啊。”
“高三生活简直是为了磨炼革命意志专门设置的。学习生活极其单调乏味,同学们的脸像平板一样毫无表情,除了学习我现在其他的能力都退化了,吃喝玩乐的能力都衰竭了。好在终于脱离苦海喽。”凌夏伸开双臂,重见阳光般兴奋。
“那就来我们校啊,可以天天看演出。”
“潇林哥真好,潇林哥,那你女朋友呢?”涂潇林的脑海里飞过唐漪的影子,这个身影总是在相似的情形下出现,无独有偶,屡次发生。可是这个影子一直远远地模糊着,未曾有一刻清晰。
“我哪有女朋友,鬼丫头,问题倒不少。”涂潇林拨弄凌夏顺直的长发,搂起凌夏的肩,“走啦,你还得帮我忙呢!”
“那你得请我吃饭,我想想心里都无限酸涩。”
这一切都被站在不远处的唐漪尽收眼底。滚滚人流使涂潇林和凌夏没有注意到唐漪失望沉重的目光。她看着凌夏在涂潇林的怀里比比画画,两个人不知道开心地说着什么走进商场。凌夏带给人一种甜蜜的感觉,而唐漪却是冷寞。
唐漪跟随涂潇林和凌夏进了商场。商场里中央空调开得像速冻冰箱,顾客能感受到在炎炎夏日商场对顾客是多么负责。唐漪浑身瑟瑟发抖,她鄙视自己的行为,目光却紧紧盯在那两个人身上。
涂潇林和凌夏在各种柜台前转来转去。在珠宝柜台转了半天,涂潇林点着玻璃柜让营业员拿出一条细细的亮闪闪的项链在凌夏的脖子边上下比较,凌夏开心地笑着好似明天就要嫁进涂潇林的洞房。唐漪像被羞辱了一样恶心,含着泪转身冲出了商店大门,买了一瓶冰凉的玻璃汽水,顺着干涩的喉咙灌了下去。她的思绪被钉在商场涂潇林看着凌夏欢愉的笑容中,无法抽离。汽水喝到一半就从口中喷了出来,溅了自己一身甜腻的液体,喉咙像被拔了电源的音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很喜欢送女生东西吗?唐漪甩甩自己的左手腕,他送的表还在手臂上分秒不差地走着。
正午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无树遮荫的广场,唐漪开始怀疑自己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涂潇林。凌夏明朗的微笑,灼伤着唐漪日渐消瘦的心。她清晰地想起一句话: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涂潇林,你怎么可以对我这样?你告诉我,我如何再对你微笑?
荷兰铁、散尾竹、瓜叶菊安静地摆在清晨能被阳光照耀的角落。日光融融透过窗子,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一片温暖。天空是刚重新染过的蓝,清澈透明。
吴霈诗从上海打来电话,唐漪玩笑似的抱怨吴霈诗怎么就那么着急,回上海不多待几天,这样就有机会相见了。吴霈诗用哭着的腔调骂唐漪一走就是一年,丝毫没有责任感。吴霈诗说着说着真的哭了,唐漪着实被吓到,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安慰她。吴霈诗纠结地喜欢着的小男生小G和吴霈诗考到了一个城市,却因兴趣不同而上了同市的另一所大学,恰巧是陆希娅的学校,还进了陆希娅所在的社团。吴霈诗给陆希娅打了电话,粗略地说明情况,至此之后,她们变成了同一战线的英勇好姐妹。
小G因为和吴霈诗来了同一个城市而开始频繁联络,而小G像个摸不着路的孩子,多是问一些“开学有没有考试”、“英语是否分等级开课”、“大几开始有选修课”、“报什么样的社团比较有用”类的问题。吴霈诗虽不情愿但也都一一详细解答,她说也许这样,她能感受到小G是需要他的。说不定未来某一天,小G也会发现,他已经渐渐习惯并且不能缺少吴霈诗无微不至的关怀。
吴霈诗说到这里并没有一切掌握手中的轻松快感,声音反而愈发低沉。她说:“他曾给我发短信,说他喜欢上一个女孩,问我那个女生的某些行为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寓意。还跟我说他觉得喜欢上那个女生很痛苦,因为小G的心里有种无法完全掌握那女生的感觉,怕滑溜溜的在不知不觉的暧昧中跑掉。他含糊着不挑明,可想说的我都看得出来。”唐漪感叹,天底下又多了一个被情所困的女生。
后来那段时间,吴霈诗习惯到陆希娅的学校,在陆希娅的陪同下默默地看看小G,有时还能看到小G短信里描述的女生,再普通不过的外表,五官分明不施胭粉,梳着樱桃小丸子的发型。
现在社会,男生喜欢女生都表面化了,女生喜欢男生都内心化了,不同的女生,上演着相似的悲伤。用陆希娅的话说,女人活着就是憋屈!
唐漪窝在被子里,空调开着,Leona lewis的声音飘荡在空中。唐漪接下来又接到了两个令她震惊的电话。第一个是上次唐漪帮忙去当平面模特的杂志社,说下个礼拜要去杭州拍外景,大概六天左右,希望唐漪能去,并表达了对唐漪由衷的欣赏。唐漪有点犹豫,包吃包住能玩又有两千块好赚,可她更珍惜回国后能和朋友与家人共处的时光,这对唐漪来说是最珍贵也不能被剥夺的。第二个电话更让唐漪感到又惊又喜。那可布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回国,并约唐漪晚上出来,唐漪一如往常没有问那可布回来的原因,爽快地答应赴约。
6点钟,天还没黑透,赴约时早到是唐漪一直以来的习惯。她曾在一本关于人际交往的书上看到过,比预约对象提早了解环境,可以让整个交谈过程更容易掌握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进门后唐漪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这是一个高层旋转餐厅,位于大厦的29层,窗外除了深蓝色天空和灰色楼群里零星的灯光,什么也没有。桌子旁边两个打工服务生偷懒躲在角落里的对话吸引了唐漪的注意力,并紧紧揪住了她的心后又摔向冰原。
“涂潇林下学期还会来吗?”
“不是说被开除了吗?”
“真的要开除啊?”
“你以为呢,他把人家女生的肚子弄大了,家长都告到学校了,事情搞得这么严重怎么可能不开除!”
“那个女生呢?”
“学校好像没处置吧,应该可以继续上学,可是这让人家女孩子怎么再见人啊。”
“是啊,这个涂潇林简直是浑蛋。”
“听说是同学聚会上,因为都喝多了,晚上就把女生骗去自己家,然后就……”
“那不就算,强奸……”
唐漪实在听不下去,起身抓起包要走,看到那可布正向自己走过来。
“唐漪!”那可布捧着一束睡莲递到自己面前,“我回来了不要太感动哦。”
“那可布,我们走吧。”唐漪拉着那可布想离开。
躲在角落里的两个服务生看到有客人来,停止对话走过来:“请问两位客人点些什么?”唐漪直直地盯着两个女生。
“好了唐漪,坐下吧。”那可布帮唐漪拉开椅子。唐漪恍惚地坐下,她想拉住服务员问个究竟,可她终究还是看着那可布点完菜,讪讪地离开了。
“你够准时哦。”
“瑞士人不都守时吗,怎么也受到一点感染。”唐漪说着话,眼睛瞟向偷偷在角落里说话的服务员。
“回国了就不会因为住处的原因而流落街头了吧?”这是他们在中国的第一次见面,如今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一年前在洛桑街头相识的情景,只不过那是瑞士,现在是中国。
“看来你是怕我风餐露宿才回来看看的。”唐漪把注意力收回到桌子对面笔挺而坐的那可布身上。他今天穿着衬衫有种英伦格调,平时在洛桑感觉不出来,但一回国,那可布身上的欧洲气息就扑面而来了。
“我回来帮一阵朋友的忙。”
“我在瑞士住的地方不是在瑞士见过的Catherine的住处吗?她短时间内会不会搬回来?我需不需要寻找新的住处?”
“他们快要结婚了。”那可布说话时眼睛里的光芒少了很多,神情也变得灰暗。
“那说明我可以住很久喽。我的住处依赖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发展。”
“你可以放心住。”
“我祝愿他们两个幸福永远。”唐漪看到那可布一副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真心地想住那个公寓。”
“少取笑我。你怎么都没跟我谈到过你的女朋友。”
“独身啊。”
“那你没有女朋友?”唐漪凑近一点点,小声地问。
“你是想让我给你讲我的前任女友吗?”
“她也在瑞士吗?是中国人?”
“她是中国人,是我的学生,现在在瑞士。”
“看来你有女生缘,可没桃花命。”唐漪摊摊手,“她现在过得好吗?你对她还有没有感情?”
“如果,你看到你的女朋友跟你的好朋友在一起了,他们拉着手走到你的面前,请求你成全他们,请求你答应你们还是好朋友。你对她再有感情又有什么用?”那可布面露悲苦神情,尽管他说得如此轻松,尽管他有再精湛的演技,可因爱而感伤的眼神,是无论用怎样无所谓的神情和释然的微笑都遮盖不了的。唐漪想起几个月前在瑞士与Bernard和Catherine吃饭的情形,那可布话很少,眼睛里有一层一层的水雾,映出的黑色瞳孔上写着细枝末节的冷漠与尴尬。她恍然大悟。
“你怎么都没有告诉我,那天……我以为……”唐漪拍拍自己的额头,蒙在鼓里被另外三个人集体鄙视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我以前没有跟你说真话。唐漪,如果那天没有你在身边,我不敢去。”
“我们都为了保持尊严撒了太多的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同情,是悲悯,是共鸣,还是欲望无际摔入广漠沼泽的剧烈疼痛。
“那可布,我下周一去杭州。”
“旅游?”
“去给《U》当平面模特,拍外景。”
“《U》?你是指新办的杂志吗?《U》是我朋友办的,我回来就是给他做设计,帮他的忙。”
“我很喜欢办杂志,希望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否则我也不会跑去给人家当平面模特,你知道,那并不是我的志向。”
“你的思维跳跃得那么快,想什么做什么,谁能阻挡了你?”那可布抿着嘴笑得很腼腆。
唐漪在回家的路上反复地想那可布的话,“你的思维跳跃得那么快,想什么做什么,谁能阻挡了你”。他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是一个说风便是雨,任性而难被束缚的异类?我为所欲为地只为自己的生活着想,我只懂得自己要什么,想得到什么?仲夏夜唐漪打了一个寒噤。我还是一个彻头彻尾令自己厌恶至极的胆小鬼。
轻轻回旋的风声,燥热的脸,夕阳挂霞的余晖,天边的云,我们都是倔犟的孩子,遮盖不住骄傲和轻浮,一路带着漂泊的伤痛和熟悉的寂寞。
20分钟后,她回到家,直接冲向盥洗室,打开花洒,她的脸迎着莲蓬头喷洒,莲蓬头喷出的水线落在她的脸上飞溅起来又瞬间落下。身上的衣服迅速被喷洒而下的水淋透贴在身上,浑身战栗。涂潇林把女生骗回自己的家?涂潇林弄大了女生的肚子?涂潇林强奸?涂潇林……唐漪顺着墙壁滑落蹲到地上,一股股恶心逆着身体反冲上来,任凭再纯净的水肆意冲刷也洗不净被涂潇林侵蚀的大脑。从内心深处翻涌而来的作呕感,像北方严冬袭来的西伯利亚寒流,呼啸而来,瞬间封冻住唐漪尚存温热的心。
等待花开,是一件缓慢绵长而叫人绝望的事。痛到极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三年。
高三时涂潇林离开唐漪后在走廊里相遇无视唐漪的冷漠眼神还在,在“品尝瑞士”碰到他给凌夏买蛋糕的对话还在,网上聊天他说起凌夏报考他们学校开心的语气还在,在广场上碰到他和凌夏有说有笑地逛街的画面还在,在餐厅里听到涂潇林强奸同学的噩耗四处散播的传言还在,她与涂潇林在电梯里、他家缠绵的夜晚还在。唐漪中魔一样,这些片段甩也甩不掉地一次次充斥着唐漪的记忆存储空间,像敲钟的大锤一左一右一下下重重地击打唐漪意志薄弱的大脑。唐漪关掉花洒,浑身滴水地走进厨房,灌下一大杯冰凉的水。回了房间,拉起天鹅绒被紧紧地裹住自己,终于眼泪无声地不知流了多少。衣服弄湿了天鹅绒被,唐漪一直浑身战栗,直到昏昏睡去。
明明你早就离开了,为何我总以为你还在。就像一场化不开的离开,却是一场不该爱的相爱。
满目假象,他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这般真实而丑恶的面孔。幸与不幸已成定数,强弩之末还是走向早已预知和被支配的结局。
唐漪还是决定去了杭州,一行八个工作人员她无一认识,都是陌生的面孔却令唐漪很满足,她不想见任何人,任何了解唐漪、知道涂潇林的人。杭州夏天炎热,唐漪犹如红薯一样在阳光下接受着蒸笼的加工。“唐小姐,你的面色很不好,要不我们稍晚一点再拍吧。”化妆师在给唐漪上粉底之前,发现唐漪面色发白。化妆师用手背在唐漪的双颊及额头摸了两下,“唐小姐,你发烧了,今天你先休息吧”。唐漪坚持不要休息,白花花的时间,不能就眼睁睁看着被阳光照耀着流走。
她心疼的,还不只这一点点。
那可布给唐漪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了化妆师、道具师、助理等人围着唐漪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要不要让她休息一天。唐漪起身走进一片丛林里,让那可布不要再打电话来。那可布摸不着头脑地问唐漪出了什么事,而她只是潦草地打发了那可布,挂断了电话。她想过跟那可布提在餐厅听到关于涂潇林的事,可是她犹犹豫豫迟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一直让自己心神不宁的,就是这件事。
不敢跟别人说起自己喜欢的人的丑事,不是因为顾及自己喜欢的人,而是放不下自己虚伪的面子。掩人耳目,是我们这一代人生存生活从始至终贯彻的策略。
忙完拍照的工作,她坐了一个小时的Y1线公交车专门去了灵隐寺。
传说,那是中国香火最灵的地方。
灵隐寺离西湖不远,是有名的西湖十景之一,香火旺盛,云烟雾绕,林木耸秀,前来上香祈福的人络绎不绝。从八九十岁的老者到尚不懂神灵与世俗的孩童;从装在西装革履中的躯壳到衣衫褴褛的仕者。灵隐寺门口贩卖香火的商贩嘴里念叨的成套的销卖措词已经把灵隐寺神圣庄重的气氛毁去了一半。大雄宝殿、壑雷冷泉、灵隐名刹、雪山修道,枝叶蔓延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小雨过后泥土散发出浓郁的淳朴气息,雨水把这里刷洗得一尘不染。只有烛台香火的气味和虔诚人们脑海里美好的愿望。心烦意乱时,在这里或许可以使心灵真正地放松和回归。
灵隐寺充满希望被爱的生灵。
等爱,是唐漪的词典里出现过的最卑微的词藻。
唐漪没有买香和蜡烛,她不信佛或任何神灵,但她始终相信心诚则灵的信条。双手合十,紧闭双眸的那一刻,我们不是在向神灵祷告,而是在向生活祈福。
唐漪给陆希娅发了一条信息:在神灵面前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好想哭。
抓一把祈愿,放进香火炉间。
每个人都有一个悲伤世界,看懂了,青春却也在这里散了场。你看,我们明明在痛苦地挣扎,却已经知道要被后来的自己肆意耻笑。几年之后,回想起如今的苦闷,你会是怎样的心情?许多不喜欢的,只因年轻的名义,我义无反顾地做了,至少,我没有死一般活着,也没有虚度了时光。
那段我们能为一点悲小的事情争吵的岁月,亦是我们最应庆幸还能拥抱的时光。
离开杭州的前一天,唐漪一个人跑去了西塘,大概不是周末的原因,环境清静没什么游人。
西塘是白灰色调的水墨写意画,有着典型江南水镇的温婉气质。船夫衬着橹声哼着小曲,脸上自娱自乐的享乐表情也渗着几分寂凉。河边的阿婆用衣杵敲着衣服,然后把衣服放到河里随意洗涮。
河水并没有想象中清澈,城里人大概不情愿用这样的水洗衣服,但这里的人却世代穿着这河水洗的衣服,生活得安逸自在,慵懒而缓慢。
慢慢地摇桨,慢慢地哼歌,慢慢地品茶,慢慢地谈笑,慢慢地生活。
这样的季节总是伴着不时飘来的雨丝,有时一下就是一天。阿婆看天变了颜色,从河水里捞起衣服,拧了拧便朝家的方向走去。唐漪没带伞,也不怕江南的小雨。她坐在岸边伸向河里的台阶上,半眯着眼睛怕雨水落进眼里,漫无目的地观望,眼泪也顺着流了下来。
她从未感到如此亲近的寂寞,灰色的寂寞。
寂寞到底是什么样的?撇开那些程式或做作的表情。
2009年8月4日
临走之前我还是决定去看一看那个已经千古年来被太多人描述过的西湖。在西湖边走的时候,我想起了被人传诵多年的西湖旁的白娘子。她不是妖精,不是神仙,也从不甘心于成妖成仙。做一个真真切切的普通人,才是她最平凡也最灿烂的梦想。
在天府和地狱之间,有一块平坦真实的大地,生活在这里的人群,有真实的感受和虔诚的爱情。
坐在返回城市的火车上,看着火车穿入一座城市,从桥上飞驰而过,桥下是一辆又一辆亮着前行灯疯狂赶路的汽车。眨眼之间,我们彼此错过。汽车里的人不知道火车上有个我,我不知道汽车上具体的他,我们身处同一座城市的土地,却不停地错过。
我们,是一辈子的陌生人,或者我们,都是被繁荣遗忘的人?
唐漪下了火车在出口看见那可布远远地冲自己微笑,他总是躲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安静地关注着唐漪,哪怕她的情绪有一点风吹草动,那可布都试图阻止她悲伤的情绪蔓延。唐漪却总是用不可一世或无法诉说的眼神远远推开那可布的关怀。
在离家还有半公里的地方,唐漪叫那可布停下了车,卸下自己的行李,拉着箱子徒步离开。那可布停好车,跟在唐漪的左后方,不发出任何声响,即如他一贯安静的注视。他一边看着唐漪拉着皮箱沉默而疲惫的身影,一边在心中默默感叹唐漪是个敏感的动物,即使一个字多余的表达也会触碰她天马行空猜忌的神经。她喜欢对这个世界的人群划分种类,心中有爱的,心中无爱的;为死而活着的,为生而活着的。那可布想起唐漪曾经的感叹,如今大陆各个城市的房价一再抬升,是人们日渐膨胀的贪得无厌的私欲造成的。手里开始有了钱攥着的人就开始不满足已经拥有的一切,他们无法将自己置身于只有六七十平方米的狭窄空间里,看着还在建造中的房子口水直流,梦里也是住进别墅的满足和炫耀的表情。什么都是可以再造的,唯有土地不能,敏锐的人事先发现于是他们成了房地产商,把百姓手中的无限钱投入到有限的土地中去,用本身价值无法计算的东西去赚得本身价值可以计算的金钱,才是如今如意算盘打得聪明的生意人。
那可布想着想着扑哧乐了出来。当她看到唐漪转过头来已经泪流满面的时候,那可布快步走了过去。
“你的每一滴眼泪上都写着两个字,委屈。”那可布温柔地用拇指帮唐漪拭干正摇摇欲坠的眼泪。
“我想,我再也不能跟涂潇林在一起了。”
唐漪把头搭在那可布的肩上,软弱无力。
“我一直以为我是信任涂潇林的,可是我不相信他,也不信任自己。从我去瑞士的那天起,我就不再对自己充满信心。原来那个唐漪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的唐漪,再也不能跟涂潇林在一起了。”
“唐漪,对感情太过认真,我们只会伤到自己。”
“可是涂潇林太让我失望了。我不能跟他在一起了。”唐漪嘴里一直呢喃着她不能和涂潇林在一起了,气息微弱。
涂潇林站在远处,手中拎着三块从“品尝瑞士”买来的唐漪经常吃的蛋糕,默不作声地看着唐漪靠在那可布肩上哭泣,没有走近,也没有走掉。
我们的爱,多么傲慢,伤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几天后唐漪走进“品尝瑞士”的时候,涂潇林正接过打包好的三块蛋糕。
“很久没见到你了。”
“上个礼拜去了杭州。”
“给杂志当模特?”
唐漪总是感到莫名,为什么涂潇林对自己的行动了如指掌。“又来买蛋糕啊?”唐漪指着涂潇林手中拎着的蛋糕,想岔开令两个人尴尬的话题。
“买回去给凌夏,上次吃了说好吃,一直吵着要吃。”
唐漪伸手把涂潇林手中的蛋糕甩到地上,黏黏的奶油散落一地。她像被人丢弃的垃圾,无论有没有价值,已经受到否定和人们投来的鄙视目光。
“我不让,不允许,你不可以!”唐漪骤然升高的音量引来了蛋糕店所有人的注意力,“唐漪就是自私,就是无理取闹。我就是受够了,忍不了了,我不喜欢你买这三块蛋糕给别人吃。”她像要爆炸一样冲涂潇林吼叫。
“唐漪!”涂潇林双手用力抓住几近疯狂的唐漪,“你怎么了?告诉我。”
唐漪从涂潇林的双臂中挣脱出来,降低语调,没了力气:“我不管,我就是不想让你给凌夏买这三块蛋糕,你不许再买。每次看到你给她买……我都好伤心。”唐漪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肆无忌惮地,涂潇林搂过她,迷失的孩子又找到了曾经那个熟悉的可以给予温暖的臂膀。
“别这样,我心疼。”
“你为什么要给她买蛋糕啊?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好难过?我不要再看着你对别的女人百般照顾,自己却只能装作无所谓,我明明没那么伟大,在你面前,我只想表现得很小气很小气。我就是小心眼儿的唐漪啊!”
“唐漪,以前的我信心百倍地认为我是你唯一的依靠,我一直这样笃定地以为。”涂潇林安抚下唐漪的情绪,定定地说,“可自从你去了瑞士,我开始充满危机。电话里,我找不到得以表达的语句,回来看着你,你的眼睛飘忽不定不知道看向哪里。我越来越发现,我的肩膀,已经不是你最依赖的停靠。我们有了难以交集的生活,你也找到了新的停靠,不是吗?”
令唐漪安静下来的,不是他冷漠的话,而是他脸上的忧伤。
涂潇林,是不是难以交集的生活,就意味着难以交集的未来?
陆希娅急促地按着唐漪家的对讲门铃,响声中可以判断出来陆希娅十万火急的心情和难以控制发抖的双腿。
“唐漪你一刻也不能停地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你一个人没事跑灵隐寺干吗去了?”陆希娅一进屋把包摔在唐漪家的酒红色实木地板上,“我的小祖宗你天生不是拥有信仰的人啊。”
“我跟杂志去杭州拍照。”唐漪的病从杭州回来后依然没好,白天好些,晚上烧得厉害,浑身无力,身体靠着任何东西都像失去了重心。
“你去杭州不在西湖边上转悠,去灵隐寺熏陶什么呀?”
“接受虔诚心灵的洗礼,希娅,我们以前活得太不谦虚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纯属活该。”
“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呀?八百年了你心里就只能装下那一个人一件事吗?”
“你别在屋里转悠,给我坐下,这事我必须告诉你,再憋着我要得心肌梗塞了。”
陆希娅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唐漪,她不知道唐漪接下来要告诉她什么,可这一切的预兆都明显昭示着绝不是什么妙事。唐漪把她看到的涂潇林与凌夏在商场的暧昧行为和在餐厅听到服务生讲述的关于涂潇林的传言,还有在蛋糕店发生的正面冲突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全盘托出,告诉给陆希娅。陆希娅随手翻着唐漪摆在桌子上的小说,半天没给出任何评论。这完全在唐漪的预料之内,因为唐漪这些天也没有想出任何可以理解涂潇林或者证明非他所为的证据。
“唐漪,我突然开始怀疑你对他的感情是否根本毫无意义,有你想他的时间,不如看一部让人声泪俱下的电影或者毛骨悚然的小说来得痛快。”陆希娅撇下手里翻着的银色封皮小说。
“那些扮演着各种角色的女人和男人其实早有分工,男人天生不肯只拥有一个女人。女人,天生忘不掉让她哭的男人。”
“而女人天生在嫉妒方面表演得异常精彩,比如我。”唐漪摊手侧趴在桌子上。
“You got the point.”她们在嘲讽的眼神中交换了彼此所有的感受。
“这个凡世人间,谁能活得清纯通透像张白纸?”
她们早已经不需要再针对某件事情对涂潇林进行剖析了,因为类似的分析在近来的四年她们已做过无数次,深入解剖每个细节,把涂潇林的每个部件抽出来,仔细鉴别,然后放回原处。可对于所有的部件无论怎样小心谨慎地剖析,怎样精准地放回原处,她们解剖而得出的结论,都已不是原本的涂潇林了。而这样的分析在现在看来毫无意义,她们依然不了解涂潇林的底线。无论是软弱还是不愿滋事,唐漪已经灰心丧气,不是我们控制了悲伤,而是悲伤控制了我们。
充满抱怨的两个人,已经失去了再在一起的可能。
仲夏难耐的溽热,让整个城市雨雾绵绵,街上林林总总的商店也难以跃入唐漪的兴趣范围。寂寥的窗棂内,窗帘被风吹得扑扑乱飞。唐漪在家中穿着无袖短衣,三分热裤摇来晃去,从厨房逛到卧室、从卧室晃到书房。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见过我爷爷,我不知道他说话的语气,笑起来的样子,他是个严厉的人,还是像你爷爷一样和蔼?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过世了。我只见过照片上的他,黑白照片,浅浅的皱纹,其他一无所知。我一直把你的爷爷当做自己的爷爷,想象着自己的爷爷如果在世会不会也像你爷爷一样,想着想着就会掉眼泪。唐漪你知道吗?这是你无论怎么努力,怎么虔诚祷告,用什么都换不回来的亲人。”
陆希娅躺在唐漪卧室的床上吹空调,聊着爷爷走之前对唐漪说的愿望。
“临去瑞士前去医院看爷爷,他对我说,唐漪,你知道爷爷为什么喜爱陆希娅那个小姑娘吗?因为她真实。一个真实的朋友,能帮你在人生的道路上作出正确的选择。爷爷知道,你们年轻人很多事情都不愿意跟长辈们说,你们有自己的小秘密,多数事情喜欢跟同龄的朋友们讨论分享。爷爷相信,无论多久之后,她都能在你需要抉择和判断的时候,给你她最真实的想法。能有这样的朋友,很可贵。在爷爷说那番话之前,我从未仔细审视过我们的友谊,原来友谊也可以在真实平凡的同时,有那么一抹浓重的炫彩。”
“唐漪,前些天我总是重复地做同一个梦。爷爷在前面跑,我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爷爷有时会回头对我微笑叫我的名字,可是他却从不停下来等等我。他一直跑啊跑,怎么也不停下来。最后总是我跑不动了,只能看着爷爷渐行渐远。”
在唐漪的眼中,陆希娅是特别的动物,不类似于其他任何她所认识的朋友。也许她真的可以和陆希娅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辈子。没钱的时候,两个人一碗刀削面、一听可乐,倒进两个人的肚子。或者攒钱偶尔一起去非洲旅游,住在帐篷旅馆里,享受明媚的阳光和纯净的空气。去任何没有人懂她们的地方,美美的日光,照着那恍如隔世的友情。
“爷爷走之后,我总是渴望着去西藏。静静地看远方被草木所掩埋的荒冢,孤立无助地被高原上苍凉的狂风吹拂。模糊的阳光温柔地射在清冷的墓碑上,牛群排着懒散的队伍,从静辟的墓碑边上沉默地经过。房子的窗户永远向着东方,每天的清晨都可以看见太阳跳出地平线的刹那。阳光照耀着那片不曾被现代气息所污染的土地,一切都安逸地存在着,不像我们活得这么据理力争。”
陆希娅抬着头,眼神凄然,唐漪不懂她为何有这般夙愿,她似乎已经考虑了很久。在这个喧嚣的都会里,总有一个安静空寥的角落为她一个人留着。
陆希娅侧脸望着唐漪:“你何须为我多想?那里的天空,会不会很无助,也很寂寥?”
“爷爷死后,我的世界也变了形,改了方向。”
唐漪蜷缩在床上,夏天湿漉漉的闷热,没有风,没有一句话,一个人撒下仲夏夜沁人心脾的清凉。
八月流火,刮起的风开始夹带微凉的潮气。
最近这些带着一点悲悯色彩的日子,让唐漪开始热衷于一种现在社会上广泛流行的修心方式—瑜伽。一旦热衷便三天两头地拉着陆希娅跑去瑜伽馆,在恒温40℃的瑜伽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刚开始练习那段时间,陆希娅总是在最后的放松部分酣然而睡,而唐漪则睁着眼睛,嫉妒般地看着其他闭着眼睛能真正放松绷紧神经的人。这样的时候,她会想到涂潇林,也会想到那可布。涂潇林是天上飘忽不定的风筝,唐漪不是放风筝的人,也牵不住风筝的线。那可布便能在充斥着不假思索的浪漫情怀的瑞士,给唐漪一丝温暖过后的沉淀。而回到中国,他更像跳脱出来的音符,欲盖弥彰形象而丰富起来。
上完课,唐漪习惯一个人躺在安静的瑜伽垫上,陆希娅躺在唐漪的腿上,等待她发话。而唐漪总是无语,似说又不想说,似感慨又难以感慨。
唐漪曾经费解,为何瑜伽会在当今社会受到追捧。现在她终于了解,无论外面如何车水马龙、如何喧闹繁华,在恒温的放着轻妙音乐的瑜伽馆里,你的身体和心灵终能找到一席安宁。只有安静下来,才能从浮华的世界中得到思想的升华和进化。
一段冥想,可以凝华一段欲望。
唐漪正在孕育一个重大而带来希望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