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地势北高南低,京城地处中段,是一块有山有水的温润宝地,夏少酷暑,冬无严寒,四季青山不老,繁花常在,每到晴朗天气,京城中人常呼朋引伴,挑选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聚会游戏。
这一日便是个让人神清气爽的好日子,一队车马正向西城外悠闲走去。
孟煜头戴束发白玉冠,额上勒着青缎抹额,一袭锦绣衣袍,容色逼人,他身旁的年轻公子便是兵部侍郎之子张乔,也是个翩翩美男子,两人并排骑马而行,引得路上女子纷纷含羞侧目,张乔向这个看两眼,朝那个笑一笑,忙得是不亦乐乎,只可惜孟煜却在马上哈欠连连,懒得去留意。
张乔朝他望望,怒其不争道:“亏得我把你喊出来,瞧你这模样,迟早被那岚胭吸干了精气。”
“你不也在飘香院里窝了好几日?”孟煜懒懒道:“今日出发得太早。”
“那陆馨柳急着要见到你,都往我府中派了好几回人了。”
“谁让你多这事?只说不晓得我在哪儿不就成了?”
“你花名在外,到哪儿都有议论,我怎会不晓得?”张乔苦恼道:“她爹爹是当朝丞相,我可怠慢不得,只盼这些大小姐们突然来不了才好,我便请来东川街上的花魁们,大伙一起快活。”
孟煜笑道:“这可不一定,说不准今日会有趣事发生。”
张乔兴奋地刚想追问,孟煜突然话锋一转,向张乔道:“听说兵部拟增加守卫京城的禁军人数?”
“你不上朝,消息倒很灵通啊,听我爹说是皇上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定下的,且皇上有意将八股禁军合并为四股,分守京城东西南北。”
“哦?这可是大事,确定?”
“还不晓得,此事皇上并未言明,也是很有顾虑。”张乔笑道:“我爹还想着让我去禁军谋个差事。照我说还是你这般好,挂个闲职,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孟煜又打了哈欠:“谁说我快活了?女人多了也不是好事,还不如领兵去,左右京城这边也太平,可惜我毫无建树,混个闲职也是皇上看在我爹的面上。”
“你若真有这想法,让骠骑将军再在皇上面前替你说几句便是。”张乔靠向孟煜,低声道:“我爹说,听皇上的意思,兵部要在年轻武官里头暗中考量以备用。”
“那当前的八个禁军长便全得换了?”
“不光如此,下面的副官也要换,说不准你我兄弟到时便能整日在一块了。”
孟煜笑骂道:“这就免了,如今我名声在外,还不是让你给教坏的?”
张乔瞪眼道:“胡说,分明是你教坏了我。”
……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处如画美地,野花深处,一湖春水波光粼粼,白羽水鸟在水上游弋,见车马过来,临岸的几只惊得飞了起来,扑扇着羽翼,掠过远处环绕的青山,轻拂过一片起伏柔美,绵连不断的翠绿。
孟煜望得有些入迷,任由马儿寻着芳草,张乔过来拍了拍他:“你是被花船上的熏香熏傻了还是怎地?这地方不是来过几回了么?”
孟煜回了神,催马向前,不远处有一个亭子,那亭子修得雅致,便是“丽水亭”,张乔吩咐了仆人在亭中布置酒宴,又急忙问向孟煜:“方才的话你还没说完,到底有什么好戏?”
孟煜跳下马,将缰绳扔给身旁的随从:“得等那人来了才知晓,先别说这个,你的酒水吃食都是哪家的?可别不合我胃口。”
“都是‘醉仙居’的酒菜,今日的‘八珍鸭’被我全包了。”
过了一刻,又有四个年轻公子向丽水亭走过来,张乔向他们招招手。
后来的四人进了亭子。
“孟兄、张兄。”其中一个公子笑道:“今日聚会我带了位新结交的朋友。”
他将一个蓝衫公子引上前,介绍过孟煜、张乔之后,又向两人道:“这位叶兄前些日子从庆州到京城,本想找我家合做些绸缎生意,听说前些日子我家京城的铺子出了些问题,便慷慨相助,真是仗义。”
那蓝衫公子微微作揖:“在下叶旸,初次见面,还请诸位多多关照。”他面色白净,狭长眼睛,身形高瘦,举手投足间似有贵气。
孟煜暗自有些惊奇,倒是张乔不在意地招呼道:“客气什么,人多了热闹。”
众人正在亭中谈笑时,几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在亭子前一字排开,里面出来几个妙龄少女,打头的少女身着粉裙,发髻上插着一只金步摇,长得秀丽可人,正是陆馨柳,她微微前倾着身子,向亭子里张望。
张乔悄悄碰了碰孟煜:“冲你来了。”
“少说些废话。”
陆馨柳见到孟煜在,脸上不禁浮现欣喜的神色,刚急着迈步,又突然住了脚,她轻扶了下头上的金步摇,伸手让身旁的侍女扶着,端庄得体地走到孟煜跟前。
“煜哥哥。”
“柳妹妹安好。”孟煜回礼道。
陆馨柳悄悄清了清嗓子,正要再说话,冷不防身后又有两个少女靠了过来。
“煜哥哥。”少女脆生生地喊道。
“琴妹妹、玉妹妹安好。”孟煜笑道。
“哥哥还记得我们?”少女喜道。
“妹妹们如此可人,怎会记不得?”
陆馨柳手上的帕子已是绞了又绞,冷声向张乔道:“乔哥哥,我们来晚了,快些开宴吧。”
张乔暗暗叫苦,一旁的叶旸低声笑道:“孟兄真是好艳福。”
张乔叹了口气,悄声道:“京城中的大家女子,出阁的、没出阁的,谁不知道孟煜?他这桃花招得连我也跟着受累。”
众人围桌坐下,见陆馨柳拉长着脸,便纷纷看向孟煜,孟煜却是满不在乎地摇着纸扇,惹得陆馨柳更加心有不甘,叶旸略微扫了几眼,端着杯子起身敬酒。
“初来乍到,在下敬各位一杯。”叶旸一饮而尽。
“好酒量。”张乔叫好,正要起身回敬,却见叶旸独给孟煜斟上了酒。
“早听过少将军的美名,果然名不虚传。”他微微笑道:“在下敬少将军一杯。”
孟煜望了望他:“叶兄初到京城,何来‘早听过’?实在过奖了。”说完也仰头饮了杯中酒。
气氛缓和了,众人便开始轮番敬酒,两巡过后,酒兴渐渐高涨,有人喊着要行酒令,张乔跃跃欲试,正要撸袖子比手势,只听陆馨柳娇声道:“那就来行雅令好了,我们对对子,对不上来便喝酒,如何?”
一时无人应答,陆馨柳红了脸,狠狠瞥了眼旁边的一个少女,吓得那少女忙不迭地附和:“好,好,还是雅令风雅,陆小姐的主意真好。”
张乔悄悄靠向孟煜,似哭似笑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聚会快要砸了,你那神秘人何时来?”
孟煜心中也有些恼怒:“再等等看,她不会不守约。”
……
“那我先来。”陆馨梅得意地笑道:“俏春风吹千支柳。”
话音刚落,有车马声传来,是一匹老马拉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车厢里,秋棠正不安地望着董秀秀。
“小姐,你真的要去?万一有人见过小姐,认了出来……”
“我准备充裕,该是认不出来。”董秀秀道:“我要教那孟煜知难而退,一月后乖乖退亲。”
秋棠摇了摇头:“我看不太可能。”
“乌鸦嘴。”董秀秀将一条翠色面纱遮在脸上,只露出两只大眼:“车停了,我们出去吧。”
董秀秀一出马车,见丽水亭中的众人都望向自己,她略微理理水绿衣裙,抖擞精神走过去,孟煜望着她雄赳赳的古怪样子,不禁咧嘴笑起来,陆馨柳见了心中十分恼怒。
“你是何人?”
“这位姑娘是我请来的。”孟煜笑道。
张乔高兴坏了,连忙殷勤地起身:“总算来了,请这边坐。”憋了许久,传说中的人物终于登场。
“原来是煜哥哥的客人,你们还不快给斟上酒水。”陆馨柳强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董秀秀落座安稳,信口胡诹道:“小女子小户人家,姓王,家中排行老四。”
王四,孟煜刚倒进嘴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董秀秀警惕地打量席间各人,灵动的大眼珠儿转个不停,叶旸抬眼望了望,嘴角渐渐上扬。
“原来是王姑娘。”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陆馨柳心中鄙弃一番,不再将董秀秀当回事,随口问道:“天气和暖,姑娘为何带着面纱。
董秀秀暗暗哀叹,闷声道:“小女子貌丑,怕惊扰了各位。”
“什么?”陆馨柳一听来了精神:“煜哥哥请来的女子怎会貌丑,王姑娘太过谦虚。”
一来一去几番对话,陆馨柳硬要看董秀秀的面目,董秀秀见对方来者不善,纠缠不休,心中万分苦恼,不到万不得已,她着实不愿摘了这面纱,董秀秀望向孟煜,却见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中炸了锅:“既然各位不在意,那便得罪了。”
董秀秀深吸一口气,将面纱缓缓摘下,众人定睛一瞧,差点没跌下凳来,那脸上满满都是痦子,只剩两只眼睛没有被攻占,似乎恨地方太小,没再多长两个。
众人神色惊恐,只听有人低声说道:“我只当又是孟兄的红颜知己……”
听了这话,董秀秀一下计上心来:“小女子原本也不想扰了各位,只是少将军几次三番盛情相邀,实在难以拒绝。”
孟煜惊得半张着嘴,回过神时,发现众人都在望向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张乔艰难地开了口:“原来你中意这样的。”
董秀秀喜不自禁,也懒得管自己这副尊容,原本是以防万一,不得以在脸上点了墨汁冒充痦子,谁知却让这家伙丢了脸,心中实在痛快。
孟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他寻花公子的名声虽算不得光彩,但好歹品味不俗,能同他说上话,也成了不少大家女子间暗暗攀比的谈资,今日这场面若是传出去,他还不成了笑话?
孟煜将董秀秀拽到一边,低声道:“好你个董二小姐。”
董秀秀回嘴:“你只说让我随叫随到,其他可没吩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行,走着瞧。”
董秀秀笑意盈盈地回到座上,陆馨柳见她与孟煜凑至一块,又是这副神情,不禁怒意顿起。
“方才说好要对对子,行酒令,我已出了一句‘俏春风吹千支柳’,还请王姑娘对下一句。”
董秀秀一愣:“这就轮到我了?我可是刚来啊。”
陆馨柳面上已是绷不住:“对,就轮到你了。”
董秀秀扫视一圈,孟煜一脸坏笑,叶旸若无其事地浅饮杯中酒,张乔则是兴奋期待地望着她,其余众人皆低头不语等好戏,董秀秀脾气也蹭蹭往上涨。
“对就对,我张口就来。”
董秀秀一扭头看到一桌子菜当中的那盘八珍鸭,那鸭子正撅着屁股,姿态撩人。
“‘俏春风吹千支柳’是吧?我便对‘王姑娘吃八珍鸭。’”
席间一时无人吭声,只听见叶旸被酒呛到,轻声咳嗽,过了一刻,孟煜大笑起来,众人忍不住接连笑出声。
陆馨柳怒道:“这是什么破对子?”
董秀秀不以为然:“俏春风、王姑娘;千支柳、八珍鸭,很工整嘛。”
陆馨柳脸涨得通红:“我再出,‘好时雨催万树花。’”
董秀秀夹了一块鸭肉丢进嘴里:“王姑娘吃八珍鸭。”
陆馨柳气极:“你怎么还对这句?”
“有何不可?你出这么多句,我用一句便可应付。”
众人笑得停不下来,陆馨柳恨不得将董秀秀扔湖里去:“你听好,‘艳阳照大地。’”
“还出?我都不好意思对了。”董秀秀些无奈:“‘艳阳照大地’,不就少了两个字吗?我对‘姑娘吃鸭子’。”
张乔笑得捂着肚子:“妙句,妙句。”
陆馨柳双眼喷火,正要呵斥身旁婢女过去教训董秀秀,被孟煜拦下。
孟煜好不容易止住笑:“不过是玩笑,柳妹妹何必当真。”
董秀秀也不想树敌:“小姐既然不喜,那便换个游戏?”
张乔鼓掌道:“好,王姑娘说换什么游戏?”
董秀秀想了想,道:“不如来玩‘投壶’,只是改改规矩,我们摆下二十只铜壶,每人拿出一样东西,摆到一只铜壶旁边。‘投壶’时,若是投中的铜壶旁边有东西,便可将那东西拿走,若是投中了空壶,便罚酒一杯,没有投中便罚两杯,如何?”
叶旸收起折扇,笑道:“不妨试上一试。”
“有些意思。”
“这个主意好。”
陆馨柳“哼”了一声,暗自望了望孟煜,也没有异议。
众人兴致勃勃地按说好的规矩,在湖边布置了铜壶,张乔数了数,发现还少了一人的东西:“今日聚会共十人,怎么才九样东西?”
董秀秀笑道:“我身上没有拿得出的小玩意儿,便不玩了。”
“这怎么行?”孟煜从一旁晃悠悠地走过来,董秀秀觉着右眼跳了几下,心中大喊不妙。
孟煜命人拿来纸笔,“唰唰”写下几个大字——“王四姑娘一舞”,压在一只铜壶下面:“游戏而已,姑娘若没有东西,跳支舞便是。”
董秀秀咬牙道:“我可长着痦子呐。”
“本将军又不怕。”
“小女子怕少将军看坏了眼睛。”
……
风乍起,微微吹皱湖水,远处有渔人撑船而过,传来悠悠棹歌,太阳缓缓西斜,将郭外青山渐渐化作剪影。
天色已不早,孟煜拿着手中最后一支箭矢,望了望董秀秀:“我投了十数回都没投中,这回不晓得能不能中呢?”
董秀秀从头至尾被孟煜戏弄得提心吊胆,也懒得再尊称他“少将军”,只喊他速投。
孟煜懒懒地一抬手,箭矢准确地掉进铜壶中,正是压着纸条的那只,他哈哈大笑:“王姑娘放心,你舞成什么样我都会看下去。”
董秀秀心中一凉,正想着如何耍赖,突然又有“当”的一声,另一支箭矢也掉进了那只铜壶,壶口原本就小,如今几乎被两支箭矢遮了严实。
众人惊诧地抬头,只见投出那支箭矢的叶旸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离铜壶足有三丈远。
“中了吗?”叶旸微微扬起头:“我胡乱丢的碰碰运气,不曾想到居然中了。”
叶旸拍了拍手,悠闲地走过来向孟煜微微行了礼,又向董秀秀笑道:“看来王姑娘也要为在下跳支舞了。”
孟煜敛去笑意,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叶旸。
正当这时,突然一道身影闪过,董秀秀还云里雾里的,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竟是陆馨柳,她狠咬着嘴唇,手中攥着自己那个无人肯投的香包,满面通红,泪珠儿在眼中坠坠欲滴。
董秀秀在家中享尽宠爱,纵使在外练了一点点拳脚皮毛,又何时受过打?挨了这重重的一巴掌,她眼冒金星,本就靠着岸边站,晃了晃便掉进了湖里。
陆馨柳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刚想上前,见张乔已是跳入了水中,其他众人都慌忙聚过去,无人顾及她,不禁又慌又急又气,自觉再也待不下去,一跺脚,怒气冲冲地带着婢女打道回府。
……
岸上慌作一团,侍郎府的仆人纷纷跳入湖中,孟煜皱紧眉头,盯着张乔将董秀秀托上岸,手指不觉紧抠岸边垂柳。
董秀秀不识水性,掉进湖里给灌了一肚子水,她好不容易上了岸,呛咳得快死过去,跌跌撞撞地奔到树后吐了起来。
张乔也被众人拖出了水,累得气喘吁吁:
“哎,人呢?”
“那姑娘在树后……”
“我瞧瞧。”
张乔披上氅衣,推开簇拥的仆人,想看看董秀秀有无大碍,找过来时,正碰上董秀秀扶着树,晕头晕脑地抬起了脸。
那张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有些苍白,却显得纯净无比,蹙起的柳眉下,一双大眼半睁半阖,水雾蒙蒙,头上的发髻早已散开,湿漉漉的乌发贴着身体,和衣裙一道勾勒出美好的身形。
张乔呆愣住,直听到秋棠的叫声才回过神,他连忙背过身,觉得身后这一幕如同做梦一般。
秋棠冲过来,手忙脚乱地给董秀秀披上斗篷,董秀秀一下清醒,忙指指自己,见秋棠惊慌失措地直点头,知道脸上已露了陷,吓得赶紧用斗篷捂住。
“多谢各位搭救,多谢。”董秀秀埋头嘟囔:“天色不早,小女先行告辞、告辞。”两人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灰溜溜地穿过众人,窜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一记响鞭,催得那匹老马懒洋洋地迈步,孟煜望着马车摇摇晃晃地远去,心中既觉好笑,又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丝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