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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辅佐袁世凯

1895年初,战争形势急转直下,日军占领了辽东半岛后,继续向辽河流域大举进犯。在清王朝和李鸿章妥协思想指导下,湘、淮军不是望风而逃,便是一触即溃;北洋舰队已全军覆没,渤海湾、山东半岛的重要港口相继被日军攻陷,敌人有长驱直入、直下京津之势。朝廷十分惶恐,李鸿章给在战场上杀出八面威风的聂士成连发急电,令他率所部星驰入关,“以卫畿辅,不得延误”。聂士成立即率部入关,经过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于3月2日到达天津。

早在聂士成入关前几天,冯国璋再次被派往天津领取军械。同时,他带着聂士成备述战况和请调功字营增援的亲笔信求见李鸿章。李鸿章破例接见了他。冯国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察言观色的本领,把成欢驿怎样设伏取胜,平壤城怎样兵败如流,鸭绿江怎样急流设渡,摩天岭怎样苦撑苦守说了一遍,说得李鸿章连连点头,竟忘记了接见时间。李鸿章之所以舍近求远,独调聂士成保卫京津,跟冯国璋这次谈话不无关系。聂士成回津不久,中日甲午战争以中国失败而宣告结束。聂士成也因“战功卓著”晋升直隶提督。他在天津拜谒李鸿章后,带着妻室儿女、箱笼细软、嫡系亲信,赴直隶古北口上任。冯国璋请了一个月的事假回故里省亲。这时,冯国璋已离家十年了。

此时,冯国璋可谓踌躇满志。他已晋升为军械局统带。这个职务不算低,相当标统(团)一级,又是个使人垂涎欲滴的“肥缺”。他的家属已被批准随军。这次回家省亲,也是为搬取家眷来的。

他骑着一匹高大枣红马,身穿蓝色官服,头戴五品顶戴花翎,足蹬黑色软底布靴,腰间挎着左轮小手枪;他虽然身材不高,但他上身比一般人长,骑在马上挺胸收腹显得相当威武高大。他的马弁阎升,是个又黑又高的山东大汉,骑着一匹菊花青马,身背一支崭新的麦及枪。那时候,有几个人见过洋枪?这么两个人在路上一走,真是人人惊羡。他们从芦台出发,走了两天才到达久别的家乡。在离村还有二里地时,大哥冯佩璋正跟两个儿子在地里拉耠子耕地,冯国璋远远地下了战马,踩着庄稼地,慢悠悠地向大哥走去。冯佩璋见到当官儿的十分害怕,不知有什么大祸临头,赶忙诚惶诚恐地垂头而立,一双眼睛惊慌地乱转;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看着冯国璋。冯国璋边走边喊:“大哥,我是老四啊!”

冯佩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言自语地说:“大哥……老四?”

这时,冯国璋已走到近前,把自己的顶戴一摘,一把抓住大哥的手说:“大哥,国璋回来了!”

冯佩璋定睛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的弟弟回来了,哭着说:“老四啊,你可回来了,咱娘天天念叨你呀!”他把躲在身后的两个儿子推到近前:“快叫四叔!”两个孩子怯生生叫了一声“四叔”,冯佩璋说:“快回家去,告诉奶奶!”

孩子们叫着、跳着:“俺四叔回来了,当大官了!”一溜烟地跑了。

哥俩肩并肩往家走,阎升牵着两匹马在后边跟随。亲人相见分外热闹,家里家外的事说个没完,不知不觉来到村口。这时,街筒子早站满了人。他的老母孙氏、妻子吴梅英,领着儿子遂儿,众星捧月般站在中央。冯国璋一见母亲,想起童年的种种坎坷遭遇,百感交集,叫了一声“娘”,声音就被泪水哽咽了。他伏下身子要行跪拜大礼,母亲忙不迭地把儿子拉住,流着泪说:“我的儿,可想煞娘了,快让娘看看。”说着,用颤抖的双手抚摸儿子的脸,痛哭失声地说:“儿啊,怎么十年没你的音信啊?”冯国璋禁不住热泪盈眶。

娘儿俩正在亲热,忽听人群里有人说:“我说他婶子,你是怎么啦?孩子大老远地回来了,还不让他回家歇歇?”

冯国璋循声望去,是大伯父冯焕棠。冯国璋的思绪像潮涌般滚滚而来。他想起,小时候因家境贫穷,兄弟姐妹众多,父亲冯春棠不务正业,自己一生下来,父亲想把他送人,是大伯父硬把他留下来;他想起,他小时候无钱上学,是大伯父把家里唯一的一座土楼卖掉,供他读书识字;自己外出时,家里人人阻拦,又是这位大伯父,说服大家让他外出,并主动承担资助家里的责任……冯国璋想着,感激、敬重之情油然而生,赶忙三脚两步走过去,向大伯父作揖,行礼问好。之后,冯国璋向周围乡亲们热情地打招呼。大家连连夸奖:“看人家,做了大官儿也没有架子……”

回到家里更是一番热闹。冯国璋的媳妇吴氏和姑嫂们在外间屋忙着做饭。冯国璋把自己这十年的遭遇讲给大家听,老母亲不时感叹,陪着洒几滴老泪。夜深了,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去。屋里只剩下冯国璋和老母二人。从进家,娘儿俩还没顾上说说体己话。

冯国璋说:“娘,我这次回家,带回两千几百两银子……”

母亲从嫁到冯家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惊讶地问:“多少?”

冯国璋说:“两千多两。”

母亲惊讶地说:“俺那娘,这么多钱可怎么花呀?”

冯国璋笑着说:“有钱还愁花?三位哥哥,两位姐姐,每人给二百两,大伯父给三百两,让他们置些地亩房产;给娘留下四五百两,把咱这房子修修,家具换换,雇一个使唤丫头。看咱这房多破,让人笑话。我想再给赵玉山老头儿一点,他老人家还好吗?”

母亲连连说:“好,好,难为你有这么好的心。唉,我有你们两口子,是前世修来的福,你哥嫂们要有你们一半儿……这些年全仗你媳妇跑里跑外,人混阔了可别忘了结发妻呀。”

冯国璋早在兵营里就有一个想法,为这件事,他连日来吃不好,睡不安;道上走着也一直琢磨这件事,有时在马上笑出声来。本来这次回家要跟娘提的,可娘一见面就夸他媳妇好,所以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冯国璋说:“娘,你老要是愿意跟我出去,这次就跟我走;要愿意以后再出去,我安顿好了再来接你老人家。以后光剩享清福了,谁也不用怕,咱们有势力了。”

母亲说:“好,好,不过孩子,有势力也要讲本分呐。”

冯国璋说:“那是,那是。”沉吟一下,他问,“娘,今天帮你做饭的,坐在你老身边那个挺俊的姑娘是谁呀?我好像没见过?”

母亲想了想说:“噢,你说的老精姑吧?那是三十里铺你姥姥村里你和尚表舅的大闺女,论着还给我叫表姑呢。那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我实在喜欢她。”

冯国璋心里甜丝丝的。今天,他一进村口,就一眼看见这个相貌出众的姑娘;他回家时,她又跟着进家来,帮助吴氏忙里忙外。那时,他又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姑娘还羞答答、娇滴滴地叫了他几声“四哥”。从那以后,姑娘的影子总在他的脑海里闪现,搅得他心神不安……

冯国璋问:“她姓姚吧?”

母亲说:“是姓彭。”

这时,吴氏早在西屋焐好被窝等着冯国璋。她推醒儿子:“遂儿,遂儿,快叫你爹来睡觉,叫啊。”

遂儿睡眼惺忪地喊:“爹,你还不睡觉?我妈都等急了。”

吴氏不好意思地拍了儿子一下:“哎哟,小该死的,谁让你说这个?”

母亲听到孙子的喊声,“噗”地一下笑了,说:“看我,老糊涂了,忙去,忙去,你媳妇等急了。有话明儿说。”说完向西屋喊:“遂儿,过来跟奶奶睡。”

吴氏说:“娘,让他在这边吧。”却推着儿子小声说:“快去找奶奶,快去呀。”

遂儿早就害怕见这个爸爸,于是抱着枕头跑过来。冯国璋走进西屋,回手闩上房门,久别重逢的夫妻,迫不及待地紧紧抱在一起。妻子幸福地哭了。

这天下午,彭姑娘回老家三十里铺,刚走到离村五六里的枣树林里,猛地一抬头,见冯国璋牵马站在道旁。冯国璋喊:“表妹!”

彭姑娘脸变得绯红,羞涩地一笑说:“哟,四表哥,你在这儿干吗?”

冯国璋挑逗地说:“等你呀。”

彭姑娘低着头,侧着身,娇滴滴地说:“哟,等我干吗?”

冯国璋说:“你回三十里铺,我正好也去三十里铺看姥姥,咱俩说话一道走,省得一个人怪闷得慌。来,你骑上去,我给你牵马坠镫。”

姑娘笑道:“让你这么大官儿拉马咱可不敢当。再说俺不会骑马,还是走着便当。”

冯国璋说:“让当官儿的拉马说明你金贵。”

姑娘吃吃地笑了:“瞧你说的,俺一个走了没人找、丢了没人拾的乡下丫头,有什么金贵的?”

冯国璋进一步试探说:“我看你细皮白肉的像个公主,可不像乡下丫头。”

姑娘的脸红到耳根,小声问:“四表哥,你真喜欢俺?”

冯国璋一听心里像灌了蜜,赶忙说:“喜欢,当然喜欢!”

姑娘叹口气说:“唉,俺可没有那个福气呀。”

冯国璋趁热打铁,说:“这还不好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娶你,把你接出去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彭姑娘说:“这事得跟俺娘商量,看她愿意不愿意俺去做小儿。”

冯国璋说:“这好说,我可以多给她钱,再说,我还可以把她接出来享福。来,我扶你上马。”说着,冯国璋拉住她的手。

彭姑娘撒娇地说:“俺不,俺怕……放开,叫人家看见……”

冯国璋顺势抱住彭姑娘,把她挤在树干上,疯狂地吻。姑娘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挣脱,红着脸跑了。冯国璋喊:“哎,回去就说,我等不及了……”

回到家,冯国璋鼓足勇气跟母亲提起要娶彭姑娘的事。母亲起初不同意,后来经不住儿子再三央求,才答应下来,并答应跟吴氏去说。

这天,母亲把吴氏叫到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娘跟你说个事,你可别想不开。这事也不是咱冯家兴的,老一辈儿少一辈儿都有,也不算丢人……”

女人对这种事是异常敏感的,吴氏听后心里一惊,已猜到六七分。因为这几天来,她见丈夫心神不定,对自己的亲热劲也不似以前;她还看到他跟彭姑娘时常眉来眼去,彭姑娘见了她也不那么自然了。为此,她伤心过,担忧过,也流过泪。吴氏强打精神说:“娘,您老说吧。”

老太太说:“遂他爹想寻个人儿……”

没等老太太说完,吴氏就抽抽咽咽地哭起来:“真不要脸!我哪儿对不起他?我苦苦地等了他十年,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没几天就想邪门歪道,好不正经的东西。呜呜……”

老太太说:“遂他娘,你别这么说,哪个有头有脸的不是三妻四妾?我公公娶了三房姨太太,还经常拈花惹草,你公公日子不行了,还娶了二房呢。国璋是个做大事业的人,以后还得高升,他想娶个二房也不算多余,为这事你犯不着别扭的,我看做个顺水人情算了。彭姑娘人不错,日后也是你的一个帮手,他要在外边寻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今天吵,明天闹的,你也得忍着。”

吴氏哭着说:“自打他回来,她就天天五眉六道的,当我看不出来?还不是老猫尿房檐,一辈辈儿往下传?她娘就不正经,她还正经得了?这么几天俩人就勾搭上了,我的命算到了头了。呜呜……”

哭归哭,闹归闹,吴氏到底是个善良女人,一向唯丈夫和婆婆之命是从,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哭过几次后,也就认了。为躲开他们的婚期,她领着儿子回了娘家。

经过七天的准备,冯国璋与彭姑娘的婚期到了。这天一大早儿,冯伯棠将一切分派得井井有条。打这两天来,村里几百户人家陆陆续续来随礼,凑份子,连河间府尹、县令、班头、衙役、财税官员也送来礼品礼幛,管账先生忙得不可开交。

下午,三十里铺送亲车队出发了。一辆辆大车上扎着席棚,披红挂彩,车辕上、车帮上、车轴上、马鞍上都贴了双喜字。彭家本是贫门小户,要在平常聘闺女,顶多套两挂牛车,几个送客就不错了。今天,巴结有钱有势的人甚多,三十里铺的地主、富农们,把全套马车都贡献出来。按规矩,新人头天晚上要宿在婆家村里的下榻处。下榻处要设在离婆家很远的户家,不许看见婆家的房舍和烟筒。这时,新人还算娘家的人,算诗经村的客人,还是姑奶奶,不许任何人窥望、打逗,得藏得严严实实的。

第二天是拜堂成亲的正日子。太阳还没出来,村口就响起锣鼓、乐曲和鞭炮声,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冯国璋在傧相陪同下,从新房走出来,穿着长袍马褂儿,戴五品官阶的顶戴花翎,身上十字披红,胸前佩戴红绸大花结,在一片乐曲声中,骑上那匹救过他命的大白马,前呼后拥来到彭姑娘的下榻处。离老远司仪高喊:“姑老爷驾到——”冯国璋下得马来,娘家几十名宾客男左女右排列在门口两侧,冯国璋给宾客鞠躬行礼,宾客们还礼毕,把姑老爷迎到院里,司仪喊:“姑老爷请新人上轿——!”

新人头戴凤冠霞帔,身穿绣花锦缎大红袍,脚穿大花绣鞋,鞋外边套了一双长筒藕荷色线袜,头上蒙着大红绸布,在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伴娘的搀扶下姗姗走出门来。新姑爷躲在一旁,跟在新娘后面走出大门。一顶从河间府赁来的八人抬缎面大彩轿放在门口,彭姑娘被人背着上了轿,新郎官为前导,轿夫抬起轿,沿着村子走了一趟,又围着村子转了个对头弯儿,才浩浩荡荡地抬到冯家。经过了一系列热闹喜庆的仪式后,新郎新娘终于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冯国璋结婚第三天,派去一辆大车接吴氏,去的人没费什么口舌,就把吴氏接回来了。吴氏坐在正位上,彭氏恭恭敬敬地给吴氏行跪拜大礼,亲热地说了一句:“姐姐在上,受妹妹一拜!”

吴氏连忙说:“好妹妹,快起来,不敢当!”一把把彭氏拉在怀里,又掉下泪来,彭氏也莫名其妙地陪着掉了几滴泪。

老太太说:“好啦,大喜的日子,都该高兴。”

吴氏回到自己屋里,彭氏给丈夫使了个眼色,冯国璋会意,也跟了进去。吴氏正坐在炕沿上垂泪,冯国璋上去抓住吴氏的手,小声说:“还生我的气?”

吴氏一下扑在冯国璋的怀里,又委屈地抽咽起来。冯国璋说:“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吴氏说:“有了新的,还喜欢旧的?”

冯国璋说:“新的旧的都喜欢。以后,你为尊,她为小,由你当家做主,她听你的。我不会冷落你,在她房里睡几天,也在你房里睡几天。”

吴氏“扑哧”笑了:“呸,谁稀罕你?”

冯国璋说:“我稀罕你呀。今天晚上我就跟你睡。”

吴氏说:“快去搂着你那美人睡去吧。”

冯国璋在家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带着妻妾儿女上任去了……

虽然军械局统带是个“肥差”,但冯国璋并不怎么喜欢它,因为它没有实权,不易升迁。他总想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冯国璋上任三个月,正赶上清政府选拔一批可靠青年军官到外国去考察军事。冯国璋得知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立刻去找聂士成,要求派他去。聂士成跟冯国璋共事两年多,对冯国璋有较深的了解,他欣赏冯国璋的才干,欣赏他的自强不息、坚忍不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精神。他预料冯国璋会有发迹之日、出头之时,但他不喜欢他的狡狯、世故和贪心。

聂士成答应了冯国璋的请求,推荐他当了清政府驻日本使臣裕庚的随员。冯国璋一到日本,就与日本将领福岛安正和青木纯交上朋友。这期间他猛攻日语,努力克服语言障碍,阅读了大量日本军事著作,留心考察日本的军事科学。他用将近一年的时间,结合在日本的所见、所闻、所学,写成一部十几万字的兵书。一年后,兴高采烈地回国。

回国当晚,冯国璋就抱着一大堆书稿去拜谒聂士成。一见面,冯国璋一片至诚地给聂士成请安问好,聂士成热情地接待他。聂士成笑微微地说:“华甫,这次出国收获一定不小吧?”

冯国璋自信地说:“是的,大人,是有一些收获。因卑职跟福岛、青木等高级将领交上了朋友,加上学会了日语,克服了语言障碍,所以,一切事情办得十分顺利。这一年来,卑职列席过日本参谋本部的军事研讨会、学术讲座会、恳谈会,参观过战争模拟训练、军事操演,到过日本成城学校武科、日本士官学校、东京经理学校、军医学校、步兵学校、炮兵学校、工兵学校、骑兵学校、海军学校;还参观过专门训练军事将领的高级学府——日本将佐学校……”冯国璋不时偷偷瞟着聂士成,以便随时调整自己的话锋。他知道聂士成是个急性子,最讨厌啰啰唆唆的人,所以,冯国璋的话说得较快,语言连贯,条理清楚,而且带有感情。他想打动聂士成的心,引起他的重视,让他得出他冯国璋不虚此行的结论。

聂士成说:“嗯,真不赖!这些地方日本人都让你去?”

冯国璋情不自禁地说:“大人,不但让去,卑职还听过一些高级将领的讲课:有福岛安正、青木纯、神尾光臣、宇都宫太郎、田村怡与造等等,甚至连参谋总长大山岩、首相伊藤博文的讲演卑职都听过……”

聂士成对日本素无好感,再加上冯国璋的谈话太过炫耀,他心里很不舒服,出于礼貌才没有形之于色。当听到大山岩、伊藤博文的名字时,他沉下脸来,不高兴地说:“伊藤博文?不就是指使特务打李傅相的黑枪,强迫李傅相签订《马关条约》的那个小子吗?那个混账东西,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

冯国璋知道聂士成不高兴了,赶忙随声附和地说:“对,对,那小子是够混账的。一次他中伤我大清国,卑职立刻退场以示抗议。”冯国璋当然在扯谎。

他们的说话中断了十几秒钟,双方都颇感不好意思。冯国璋尤其懊悔。他一直信奉着“话到舌尖留半句”的信条,今天一高兴话说多了。他想,还是赶紧谈正题吧,再这样磨下去,对方会下逐客令的。冯国璋说:“大人,卑职用了一年多时间,把在日本的所见所闻写成一部小册子,不揣冒昧呈献给大人,请大人慧览……”说着,把书稿双手呈献给聂士成。

不知是日本人破坏了聂士成的雅兴,还是书稿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沉吟片刻才接过书稿,随意翻了翻,不冷不热地说:“嗯,放下吧,我抽空看看。”

“抽空儿看看?”冯国璋听到这几个字,立刻兴味索然,似乎受到很大委屈。但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心里多么不高兴,依然能做出笑脸。他说:“大人军务繁忙,慢慢儿看吧。不急,不急。”说完,告辞了。

回去后,冯国璋一直心神不宁。时而,他信心十足,觉得兵书价值连城,准能打动聂士成的心,会替他向朝廷举荐,帮他操持出版,会提拔他,重用他,他会飞黄腾达;时而,他又疑神疑鬼,觉得兵书一文不值,一年多的心血会付之东流。他焦急地等着,一天又一天,一旬又一旬,可是迟迟不见回音。他安慰自己:提督一定在仔细阅读,越是看得时间长,越说明重视和珍惜。于是,他又耐着性子等了十多天,还是不见回音。他几次向聂士成的幕僚和差弁打听:这几天聂大人在看什么书?批阅什么文件?得到的回答完全使他失望。他再也坐不住了,因为冯国璋清楚地看到: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由于日本军队采用西方的武器、编制和战术,几个月之内把中国几十年辛苦创建的海陆军打得一败涂地,迫使中国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因此,举国上下一致要求“整军经武”,一时间内外文章争献练兵之策。朝廷连发上谕:要“参酌中外兵制,改练新军”。清政府成立了“督练军务处”,负责整顿旧军队,改练新军,还分批分期派“可靠”青年军官出国学习军事,在国内主要城市创办武备学堂、干部学堂、讲武学堂等,大力培养新式军官和军事教育人才。尤其当冯国璋得知,前不久袁世凯上书李鸿章,大谈甲午战争失败原因,提出整顿旧军、改练新军的计划,得到朝廷赏识,被派往小站练兵时,冯国璋心里更像长了草,认为时不可待,机不可失,必须审时度势,尽快押上这一宝。否则,时过境迁,悔之晚矣……于是,冯国璋硬着头皮去问聂士成:“大人,卑职的书稿……”

聂士成扬着脸想了一会儿才说:“书稿?噢,对不起,敝人军务繁忙,潦草地翻了翻。你还是拿回去吧。”

冯国璋又委屈,又愤慨,眼泪险些掉下来。他真想发作,狠狠地挖苦他几句,然后辞官不做,可是,冯国璋到底是冯国璋,他很快把内心的愤怒变成笑脸,说:“好吧,大人,我拿回去。我不该用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来打搅您,我也觉得没多大意思。”可是,一出门他就破口大骂:“呸,丘八!屎壳郎掉面缸里,充什么大料豆子?你懂什么?老子不尿你!”他对聂士成的敬仰之情统统化为乌有。

冯国璋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归宿了。他想:聂士成不过是个小小的提督,他刚愎自用,不会奉迎拍马,朝廷只是利用他的匹夫之勇,为自己效力卖命,一旦战争结束,他迟早会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我不能长期在他门下,必须走自己的路。可是,投靠谁好呢?他的眼睛一亮,想起了袁世凯。袁世凯曾说过,有事可以去找他。虽然他的官职不比聂士成高,资格不及他老,但他的活动能量比聂士成大,在朝廷眼里也比聂士成红。他不是正在小站练兵吗?我何不找他一试。对,说去就去。他马上请了一周事假,来到津南新农镇。

袁世凯听说冯国璋前来拜见,赶忙传令接见。见面后,不等冯国璋行礼,就一把抓住冯国璋的双臂,哈哈大笑:“华甫,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冯国璋说:“大人,别来无恙啊?”

袁世凯说:“托福,托福。华甫,有什么事情吗?”

冯国璋想,还是开门见山为好,绕圈子会冲淡主题的。他说:“大人,卑职出使日本国考察军事一年多,写得兵书一册,眼下国内熟知兵法者只有大人一人,因此,不揣冒昧,特来呈献,望大人垂阅。”

袁世凯对新法练兵本来一窍不通,现在,小站七千多名官兵像嗷嗷待哺的婴儿,眼巴巴地等着教材、教法。袁世凯曾收到过不少教材,都是些东拼西凑、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整天急得他什么似的。正在这节骨眼上,冯国璋应时而来,怎不使他喜出望外?袁世凯说:“哦,兵书?快拿来我看!”

冯国璋把小包袱解开,把手稿双手呈上。袁世凯先看目录,不时念出声来;又翻翻内容,不住地点头:“嗯,好,好,这样吧,你在驿馆休息,我放下一切政务,马上拜读。”

冯国璋无限感激地说:“卑职实在受宠若惊!大人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又是兵法大家,能蒙大人慧览,实在是国璋三生造化,务请大人受卑职一拜!”说着纳头便拜。

袁世凯忙把他扶起:“哎哎,华甫,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你把我捧得太高了,我可担当不起哟。”

冯国璋回到驿馆,一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惴惴不安,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他想袁世凯不会马上召见他,正想出去散散心,看看士兵操练,不料刚要出门,袁世凯的差弁向他走来:“冯大人请留步,督办大人有请冯大人!”他想,糟了,袁督办准是草草一看,见不值一读,提前回复他。这么一想,他立刻泄了气。

冯国璋忧心忡忡地进了袁世凯的办公室,眼睛偷偷地瞟着袁世凯的脸色。只见他虽然面带倦容,却是满面春风。没等冯国璋开口,袁世凯就情不自禁地说:“华甫,请坐,请坐!去年在锦州听君一番宏论,获益匪浅;今日拜读佳作,更是喜不自胜。”他拍着兵书说,“此乃鸿宝也!我敢说当今军界之学子,无逾公者,佩服,佩服。”

几句话说得冯国璋神魂颠倒,飘飘欲仙,泪将涌出。他激动地说:“承蒙大人错爱,卑职终生不忘,大人的知遇之恩,定当感恩图报!”

袁世凯说:“哎,华甫老弟,说远喽!”

冯国璋说:“卑职还有一事难以启齿……”

袁世凯说:“请讲。”

冯国璋说:“卑职对大人倾慕已久,早想到大人身边效力,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

袁世凯欣然道:“好啊,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提出。”

冯国璋说:“请大人不要说是我本人的意思。”

袁世凯哈哈大笑:“那是自然喽。”

冯国璋兴高采烈地回到古北口销假。几天后的一天上午,聂士成把冯国璋叫到办公室。冯国璋已猜到了七八分,但不知事情怎样发展。聂士成把桌子上的一张纸推给冯国璋:“看看吧……”冯国璋拿起那张纸一看,是权力很大的“督办军务处”命冯国璋限期到小站新军督练处报到的命令。冯国璋故作惊讶之状:“这,这?”

聂士成似乎动了真感情,闷声闷气地说:“慰亭(袁世凯)兄几次来电话,让我放你,我跟他争吵几次,全不顶用,看来顶不住了。不过,你自己要是执意不去,尚有挽回之余地。”

冯国璋内心差点笑出声来,但是他依然装得很沉重的样子,唉声叹气地说:“唉,老实说,我真不愿意离开恩帅。三年前,国璋投靠恩帅时,寒酸之相人所共知,只因有了恩帅,我才有了今日,恩帅的知遇之恩,我是终生难忘的。不过我想,恩帅与袁大人相交匪浅,我若不去,一来会伤了二公和气,二来也显得我冯国璋太不识抬举,反委屈了袁大人的雅意。恩帅,我看还是去吧。”

经他一说,聂士成也认为有理,他叹口气说:“看来我只有忍痛割爱了。说良心话,我真舍不得你走啊。”

冯国璋说:“唉,我何尝不是如此。”

临行前,聂士成亲设家宴为冯国璋送行。甲午战争中的老战友,一起考察过东北地形的同僚,军械局诸位同仁,也都轮流布宴招待冯国璋;李纯更是形影不离,眼泪吧嚓的。冯国璋答应他,一旦在小站站住脚跟,马上把他调过去。临别时,聂士成用自己的马车把冯国璋一直送到小站。

冯国璋走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向着更高更远的目标展翅高飞。

冯国璋的马车到达小站。出来迎接他的有三个人:王士珍、段祺瑞、梁华殿。三个人一见面,你拉我扯,拍拍打打,分外亲热。他们四人都毕业于天津武备学堂,虽然不是同班,但早就滚瓜溜熟了。

四个人中顶数段祺瑞年轻英俊,因他出身将门,武备学堂毕业后,又到德国留学一年,所以一向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他说:“冯四儿,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这么晚?”

冯国璋说:“别提了,我们那位聂大人,硬是把调令扣了几天,就这还不让来呢。”

段祺瑞以讽刺口吻说:“当然喽,像老兄这样的才子,当头儿的当然舍不得放了,我们没法比喽。”

一向以老实厚道著称的王士珍插话道:“你这张嘴呀真厉害!”

梁华殿取笑说:“他那不是嘴,是猴子水泡!”

段祺瑞说:“那你的嘴是鸡屁股!瞎扑哧!”

王士珍说:“你们俩到一块就闹,也不看什么地方!”

王士珍和梁华殿给冯国璋搬行李。段祺瑞说:“放下,都放下!勤务兵,都瞎啦?过来给冯大人搬行李!”

过来几个清兵把行李搬走了。住处安置好之后,梁华殿提议:“弟兄们,咱们多年不见,难得今日相会,我们去小酒馆开怀畅饮,如何?”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同意!”

梁华殿问:“谁请客?”说着,拿眼睛瞟着冯国璋。

段祺瑞深知冯国璋是个吝啬鬼,一文小钱能摸出汗来,在任何场面,不管多少人挖苦、讽刺,他从来分文不舍,张开嘴就吃,也不脸红。于是故意问:“谁来晚了?”

梁华殿凑趣说:“当然是河间大人了,让河间大人请客怎么样?”

段祺瑞起哄道:“好,河间请客,王士珍,你是大哥,你说句话,该不该冯四儿请?”

王士珍说:“我不介入。”

冯国璋说:“哎,哎,诸位仁兄,听我说。这次本人来得慌疏,银两带得不多,这次免了,下次一定请,一定请。”

王士珍说:“兄弟们,听愚兄一句话。四个人中数我年长,请客嘛,当然非兄莫属了。”

段祺瑞跳着脚说:“不行,不行,让河间请,今天他这个铁公鸡,非要拔毛不可!”

梁华殿说:“算啦,今天他老婆没来,没处支钱去,饶他一次吧。这客我请了。”

段祺瑞顺情说道:“好,算你俩的。”

梁华殿说:“嘿,这小子倒会顺坡下驴。”

四个人说笑着正要走,冯国璋忽然说:“哎,诸君留步,是不是先见见督办大人?来了不见,不合适吧?”

王士珍说:“对呀,还是先见见为好。”

段祺瑞说:“净扯淡!来日方长,何必今日?”

梁华殿不耐烦地说:“别磨蹭了,我早就馋坏了,要见回来再见。”

这里正说着,袁世凯的差弁走进来,一抱拳说:“诸位大人,袁大人已备好酒席,请诸位赏光。”

梁华殿一拍大腿说:“好,想什么来什么。弟兄们,走,吃督办去!”说着,“嗵嗵”捷足先登。

段祺瑞捂着嘴笑道:“你看梁华殿,见了吃连命都不要了。”

客厅里灯光辉煌,一张大八仙桌上已摆好了江西瓷的小碟、调羹、酒具和象牙筷子。条案上摆了一大排名酒,有竹叶青、杏花村、杜康、刘伶醉、茅台、威士忌、白兰地、葡萄酒……他们进客厅时还没有他人,只有差弁跑里跑外地忙活着。王士珍、冯国璋笔管条直地坐着,段祺瑞跷着二郎腿坐着,梁华殿四脚八叉地坐着,而且不时动手去抓盘里的油炸花生吃。

王士珍小声说:“哎,你疯了?”

梁华殿嘿嘿地笑着说:“嘿嘿,小意思,早吃晚不吃。”

“督办大人到!”卫兵喊了一声。

四个人站起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引出一位四十来岁,矮胖身材,五官端正的汉子——袁世凯。一见冯国璋等人,袁世凯哈哈大笑着说:“好啊,你们四位都到了。今天本人给你们接风洗尘。哈哈,还不入席,站着干什么?”

四个人一齐给袁世凯作揖请安。

袁世凯说:“免啦,免啦。我来介绍……”他指着身旁一个瘦高个儿、大长脸说:“这位是参谋营务处咨议徐世昌先生。”指着另一个中等身材、戴眼镜的人说:“这位是总文案唐绍仪先生。下边,你们自己介绍吧。”

冯国璋等自我介绍后,大家入座。丰盛、豪华的酒菜陆续端上来,一只只高脚玛瑙杯里斟满了白酒,只有袁世凯的杯子里斟的是葡萄酒,因为袁世凯不抽大烟,不喝酒。袁世凯说:“诸位,我今天很高兴,你们老督办荫昌向我推荐的四位高才生,今天全到了。以后,我们要同心同德效忠朝廷。来,为了今天的幸会,为了携手共进——干杯!”大家干了第一杯。

徐世昌说:“慰亭兄,我提议为我们二十多年的深情厚谊,为了恩公的雄才大略——干杯!”

袁世凯说:“不敢不敢,大家同饮,同饮。”又喝了第二杯。

唐绍仪说:“慰帅,您还记得十三年前吗?朝鲜开化党发动军事政变,他们摆了鸿门宴,想把妃党大臣一网打尽,闵妃的侄儿闵泳诩身负重伤,夺门而出,逃到朝鲜税务司穆麟德家里……”

袁世凯哈哈大笑说:“记得记得。我得报后,全身披挂,带兵赶到穆家。见一条大汉手握一杆快枪当门而立,威风凛凛,不许我进去。后来才问明,那人就是海关大员、阁下唐绍仪!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哈哈。”

唐绍仪说:“从那以后,我就矢志誓死追随慰帅。来,为我们能拜在英主门下——干杯!”大家又干了第三杯。

冯国璋站起来,眼里闪着泪光,态度极其虔诚地说:“恩帅,让我代表我们四位老同学,对您的知遇之恩敬一杯酒吧。我们能有今天,能亲聆您的教诲,全靠大人成全。今后,为大人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来,干了这一杯!”

袁世凯说:“哈哈,这杯酒得喝,得喝。”

席间,袁世凯宣布了他们的职务。冯国璋为督操营务处帮办兼步兵学堂监督,段祺瑞为炮兵营统带兼炮兵学堂监督,王士珍为督操营务处帮办兼讲武学堂总教习,梁华殿为第三营统带。

大家你敬我,我敬你,酒宴进行到很晚方散。

第二天,袁世凯召开部门首脑会议,冯国璋等四人参加。会前,袁世凯给与会者分别作了介绍,他们是:粮饷局兼转运局总办刘永庆,步兵左翼第二营统带吴长纯,马队第一营后队队官吴凤岐,步兵右翼第三营后队队官雷震春,参谋营务处及官兵学堂监督江朝宗,右翼步兵第一营统带曹锟,右翼步兵第三营前队队官张怀芝,督操营务处提调段芝贵,步兵左翼翼长兼第一营管带姜桂题,工程营统带、行营中军张勋,马队第一营统带任永清,督练营务处总文案、笔杆子阮忠枢,以及前一天已经见过的徐世昌、唐绍仪……

袁世凯非常欣慰。这些人个个年富力强,朝气蓬勃,可谓时代精英,军中楷模;他们不是袁世凯的部下,就是他的知己,再就是他的亲朋故旧,都是死心塌地忠于他的人。他鼓励大家精诚团结,殚精竭虑,做好本部门的事情。会后,袁世凯对冯国璋等人说:“你们先让徐咨议介绍介绍情况,再领你们到处转转,熟悉熟悉,然后到各自的任所去工作。”

徐世昌说:“走吧,先到我参谋营务处一叙。”

说着,五个人出了房门,不一会儿来到徐世昌的办公室,几个人坐下,徐世昌说:“我先把大致情况给诸位介绍一下。小站叫新农镇,这里已有二十多年的练兵史,当年李鸿章大人在弹压了捻子之后,指令淮军将领周盛波、周盛传的军队,在这里驻扎屯田。甲午战争前一年,在李傅相的德国军事顾问汉纳根建议下,开始训练一支新军,由长芦盐运使胡燏芬招募开办,汉纳根先生任总教习。但由于汉纳根事多窒碍,旋即中止而去。胡燏芬招募新军十个营,名曰武卫军。计步兵三千人,炮兵一千人,骑兵二百五十人,工兵五百人,共计四千七百五十人。除中国教习外,还有几名德国教习。”

冯国璋问:“那袁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徐世昌说:“哦,袁大人主持练兵费了不少周折。由于甲午战争中李傅相一手创建的海军毁于一旦,湘、淮军也一败涂地,清军的腐败无能已完全暴露无遗。因此,要求改革军队的呼声甚高,一时间内外争献练兵之策,朝廷接连发表上谕,要求参酌中外兵制,改练新军。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十一月二日成立了督办军务处,以恭亲王奕为首,庆亲王奕劻为会办,李鸿藻、翁同龢、荣禄、长麟会同办理。慰帅是改练新军的积极倡导者,甲午战争刚结束,他上书李鸿章,精辟地分析了战争失败的原因,提出整顿旧军、改练新军的完整计划。慰帅马不停蹄地找这个,找那个,写兵书,译战策,总算取得朝廷信任,取代胡燏芬执掌了练兵大权。慰帅接手后,派吴长纯到山东、河南、安徽等省各州县招募新兵,又派魏德清到锦州、新民一带招募骑兵,共计七千三百人。”

梁华殿说:“七千三百人?少,少啊。练他十万八万的才过瘾呢!”

徐世昌笑道:“老弟,不少了,三年后你再看,这些人分到各军,可以布生出多少军队呀?走吧,咱们边转边说。”

督办处坐落在新农镇西北部一片大庄园里,下设九个处,除军饷处大部在天津外,其余各处都分布在这所庄园里。每处又自成体系,住一个院落。庄园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操场。不过这只是供军队集合整队、长官训话用的,真正的操场出了后门往北,那里有一个一马平川、一望无际、占地几百亩的大练兵场,是演练、会操的地方。此外,几所随营武备学堂和军官们的宅第都分布在小镇上。

他们从参谋营务处出来,去转各处室。徐世昌边走边说:“新建陆军虽然沿用淮军的营务处、营、队、哨、棚等名称,但在编制上打破了旧军以营为单位,每营五百人,不分兵种的建制。基本上采用德国的陆军编制:军队分步、马、炮、工、辎重等兵种;一军分两翼,一翼分二、三营,一营为一千一百二十八人。此外,还有炮兵、步兵、骑兵、德文四所随营学堂,统称行营武备学堂,各学堂都聘有德国军官担任教习,学期为两年。毕业后除德文生派赴德国深造外,其他人都到军营担任下级军官。”

段祺瑞曾在德国镀金,对德国佩服得五体投地,连挨揍也说德国鞭子过瘾。一听说有德国教习授课,高兴地说:“德国军事确乎无与伦比,相比之下小日本儿差多了!”

徐世昌继续介绍说:“学生每月小考一次,监考、阅卷官员都是慰帅亲自挑选的。优胜者可以得奖。慰帅为了鼓励学生上进,还从自己的薪金中每月拿出三分之一?——二百两纹银作为奖学金。”

冯国璋说:“慰帅真了不起!”

梁华殿说:“武备学堂有多少学生?”

徐世昌说:“炮兵八十人,步兵八十人,骑兵二十四人,德文五十人,总计二百三十四人。现在不多,今后会越来越多。此外,新近还开设了一座讲武学堂和一座学兵营,讲武学堂的招生对象是在职的哨官和哨长,学兵营则重点培训各棚正副棚长。”

王士珍感叹地说:“好啊,可谓家大业大呀!”

冯国璋说:“慰帅领导有方。”

段祺瑞问:“武器装备从哪里来?”

徐世昌洋洋得意地说:“一律外国进口。炮是德国克虏伯厂造的;步兵一律装备奥国产的利夏马步枪和战刀;军官一律配德国制六响左轮手枪和佩刀;哨官及兵丁的号衣、鞋袜一律黑色;官弁服装肩袖口处缀有红色官阶标记。”

段祺瑞说:“洋教习地位如何?”

徐世昌说:“慰帅特别重视洋教习的作用,薪俸比我国教习高出几倍,食住条件甚好,每人配有年轻女弁,前不久,还成立了专为洋人服务的洋务局。慰帅对他们言听计从,每次步法操练、战斗演习,慰帅必亲赴现场观看。有时还自带一队,跟洋教习的队对打。”

段祺瑞说:“理应如此,人家洋人大老远来帮助中国不容易啊。”

冯国璋说:“慰帅真人杰也,处处部署得井然有序。”

徐世昌说:“确乎如此。”一边说着,一边转了执法营务处、稽查营务处、行军营务处、洋务局、粮饷处、军械处、军医局、督练营务处。分别见了那里的总办、帮办。徐世昌说:“操练场和各营队以后你们慢慢熟悉吧,照咱们这样走法要转完得两天。今天太累了。”

他们抬头一看,天已近中午,便分头用午饭去了。

在新陆军中,袁世凯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统治官兵有两手:一手拿着钱和官,一手拿着刀。对听话的、尽孤忠的,给以高官厚禄;对不听话或敢于反抗的,非打即杀。他崇尚“恩威并用”。

一天,袁世凯兴高采烈地在看一份文件,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

谕尔兵,仔细听: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朝廷出力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一兵吃穿百十两,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军装是尔护身物,日常擦洗要干净。二要打仗真奋勇,命该不死自然生;如果退缩违军令,一刀两断落劣名。三要好心待百姓,粮饷全靠他们供;只要兵民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四莫奸淫人妇女,哪个不是父母生;尔家也有妻与女,受人羞辱怎能行。五莫见财生歹念,强盗终究有报应;纵得多少金银宝,拿着杀了一场空。六要敬重朝廷官,越分违令罪不轻;要紧不要说谎话,老实做事必然成。七戒赌博吃烟土,官长查出当重刑;安分守己把钱剩,养活家口多光荣。你要常记此等语,必然就把头目升;如果全然不注意,轻打重杀不容情。

袁世凯一拍公案说:“好,很好!来人哪,把冯帮办叫来!”

不一会儿,冯国璋来了,他头上冒着细汗珠,口中吁吁作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见面就喊:“报告,冯国璋奉命来到!”

袁世凯一看冯国璋是跑着来的,心里很满意。他说:“华甫啊,你的《劝兵歌》写得好啊!很有见地,有胸怀,也有针对性。嗯,干得不错。”

冯国璋谦逊地说:“恩帅过奖了,都是恩帅教诲有方。”冯国璋在人前叫袁世凯为“慰帅”,没人的时候总称“恩帅”,表示感恩知报。

袁世凯说:“你上任几个月,干得确乎很出色。你起草的《兵丁驻扎营内暂行章程》、《操场暂行章程》、《行军暂行章程》执行两个月来,效果很好,虽说严了点,可严得值。”

冯国璋说:“是恩帅改得好,要求又严,您自己身体力行,言传身教,别人岂敢不听?功劳应该是恩帅的,我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袁世凯对冯国璋的谦逊、礼貌、唯命是从很高兴,他说:“对,只有严于律己的官长,才有肯听话的士兵。对严格执行规章条例的,或记功行赏,或提拔重用;对违章犯纪者,就是要严加惩处,如打军棍、插耳箭、扣薪俸,直至杀头!你回去后再给我琢磨一个《简明军律若干条》,刊发到各营,使兵丁人人背诵,并遴派执法人员监督执行,秉公处理。你写上:有意违抗军令及凌辱本营长官者斩;头目战死,本棚兵丁无伤亡者,悉斩以殉;结盟立会,造谣惑众者斩……回头再把《查拿逃兵法》补充修改一下,要在小站附近各道口派员设卡,谁捉拿一个逃兵,赏银二十两;还要建立一个连坐法,哪个棚跑了士兵,拿棚内士兵是问。”

冯国璋说:“高,实在是高!我回去立刻就写。不过……”

袁世凯一怔:“不过怎样?华甫,你说。”

冯国璋说:“恩帅,我只是营务处一个帮办,走得太快怕是……”

袁世凯哈哈大笑:“有劲儿你就使出来吧。我唯才是举,绝不重用蠢材和不听话的人。我打算升你为督操营务处总办,芝泉、聘卿都干得不错,都升一格。”

冯国璋一听,高兴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扑通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谢恩帅提拔!”

袁世凯十分高兴:“起来,起来。听说你在督操营务处系统推行早晚祝愿活动,你给我说一说是怎么回事?”

冯国璋说:“卑职认为,兵不可无志,志不可无驭。驾驭士兵的精神,要比驾驭士兵的身体好得多,也有效得多。所以,卑职在每营、每队、每棚里都供有恩帅的长生禄位牌,让官兵早晚祝告,祝恩帅福寿齐天。每逢士兵上操,我让长官问:‘咱们吃谁的饭?’士兵齐声回答:‘吃慰帅的饭!’长官又问:‘咱们应当替谁卖命?’士兵们回答:‘替慰帅卖命!’让全体将弁人人心里有慰帅,时时想着慰帅。”

袁世凯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华甫,你真是我的好部下!可把你们的经验推而广之。不过,不必说是我的意思。”

冯国璋说:“这一点请恩帅放心。恩帅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先走了。”

袁世凯说:“慢着。听说你搬家、安家手头比较拮据,你把这点儿银子带回去。”说着,把一大包银子递给冯国璋。

冯国璋喜出望外,却连连推辞,说:“不不,恩帅,用不着……”

袁世凯把银子往他手里一塞,故作生气地说:“拿着!咱俩谁跟谁?”

冯国璋深深一躬,说:“谢恩帅!”

半夜里,冯国璋被急骤的战鼓声惊醒。这些天来,他预测到要进行军事演习,所以睡觉连衣裳都不脱。他一听战鼓声就一骨碌爬起来,很快集合起来队伍。他想:别的队伍没有思想准备,不会有我的队伍快,这冠军我是拿定了。当他把学兵营拉到广场时,吃了一惊:段祺瑞提前两分钟已把炮兵营带到了广场。没过一分钟,王士珍的工兵营也到了。结果在紧急集合的时间上,他屈居第二,让段祺瑞拿了第一名。值星官检查队列、装束时,段祺瑞的部队又夺了魁。队伍集合完毕,值星官跑到德国总教习巴森斯和总统官袁世凯面前,报告集合完毕。巴森斯看看表,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目标刘家集,十公里急行军,出发!”部队争先恐后地向前跑,唯独冯国璋不慌不忙地再次检查部队的装束、工具和军械,待其他部队出门后,他才发布行军令。其他部队出门一路正西上了大道,他却率队奔向西南方的小道。他的部下都觉得奇怪:刘家集分明在正西方,而且有一条光明大道,总办为什么放着大路“弓弦”不走,硬要舍近求远走“弓背”呢?统带提醒冯国璋刘家集在正西,冯国璋说:“少废话,执行命令!”官兵们不敢再问,只好跟在冯国璋的马后向前奔跑。走在最后的袁世凯和巴森斯也觉得纳闷。两个人低语了几句,悄悄骑马跟在学兵营后面,观察他们的动向。队伍走出大约五六里,前面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巴森斯和袁世凯心想这是一条入海的河道,现在正是雨季,他们怎么渡过呢?再说,离这里五六里的下游有一座小桥,那里有一条大道直通刘家集,他为什么不走大路,不走桥,硬要在这里冒险呢?他们想着想着也跟到河边。只见队伍来到河边后,冯国璋一声令下,左一队、右一队有组织地上了两边的河堤,分散在约半里长的河段上。每队走出两个士兵,一人举着一盏桅灯,向河心走去,河道里几十盏摇曳的灯光一字排开,灯光越走越远,不一会儿,摇摇晃晃过了河。灯光在彼岸空中画了两个圈儿,各队在队官的口令下,纷纷沿着自己的路线,有条不紊地下了河。有的地方,河水只有膝盖深,有的地方没腰深,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到腋窝。不一会儿,队伍安全顺利地渡过河,前后没有半小时,过了河,就是一马平川的白沙地,队伍斜刺着向刘家集直插过去……夜行军的最后评定,冯国璋的学兵营拿了第一名,段祺瑞的炮兵营屈居第二,王士珍的工兵营拿了第三。回营后,巴森斯把冯国璋叫到跟前,袁世凯笑微微地在一旁听着。

巴森斯问:“冯,你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舍近求远?”

冯国璋很自信地说:“报告阁下,七八千人的大队伍,挤在一条道上势必影响行军速度。我走小路虽然远点,但可以少受干扰,得天独厚,足以弥补时间损失。”

巴森斯说:“嗯,第二,你为什么不走桥,而要趟水过河?”

冯国璋说:“桥宽只有五六尺,四个人并排过,每人占两分钟,少说也得一个多小时,再加上马队、炮兵、工兵、辎重,时间用得将更长。如果出现意外故障那将更糟糕。而且这座桥是危桥,随时有倒塌的危险。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能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

巴森斯点点头,又问:“第三,你怎么知道那是座危桥?又怎么知道那段河水浅可渡过?”

冯国璋说:“作为一名指挥官,要对他周围的地形地物有周详的了解。不瞒您说,方圆几十里的每条路、每座桥卑职都亲自调查过。”

巴森斯那一向冷森森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嗯,冯,你说得不错。那的确是一座险桥。梁华殿先生昨晚过桥时,失身落水死亡了。”

冯国璋的头嗡地一下,身子禁不住摇了几摇,脸上现出了惊异的表情。当他的目光碰到巴森斯那冷峻、残酷的目光时,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自然的情态。

巴森斯又问:“你回来时又为什么走大路?”

冯国璋说:“阁下,因为去时,士兵的体力均等,到桥上的时间基本相同,很可能产生拥挤现象;回来时,部队拉开了距离,过桥时,桥上应该是空的;同时,过桥的部队已经对过桥的可靠性做了试探,我再没有必要舍近求远了。”

巴森斯情不自禁地说:“好,好。冯,你很有头脑,很有指挥才能。我要给你请功!”

甲午战争前后,帝国主义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高潮。它们在中国强占租界地,划分势力范围,分割中国领土,大肆进行经济、文化侵略。中国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的义和团运动。义和团运动的参加者大多是农民、手工业者、城市贫民、水陆运输工人及小商贩等劳苦大众。清廷曾多次派兵弹压,但屡遭失败。因为义和团的斗争矛头主要是“杀洋人,灭洋教”,因而惹恼了帝国主义列强,纷纷给朝廷施压,威胁说如朝廷镇压不利,他们将派兵弹压。一贯仰洋人鼻息的清王朝吓破了胆,开始大规模的征剿活动。

袁世凯是审时度势的高手,他想利用混乱之机,攫取个人利益。这天,他找来徐世昌,一起研究分析山东局势。

袁世凯心事重重地说:“菊人兄,我有心事,你得帮我解一解呀。”

徐世昌微微一笑说:“慰帅怕是人在直隶,心在山东吧?”

袁世凯笑道:“知我者莫过仁兄也。我想,小站虽好,不过弹丸之地;兵丁虽精,不过七八千人。现在山东的义和团跟洋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毓贤征剿失利,得罪了洋人,洋人又在给朝廷施加压力,要求撤换毓贤。这样的大好时机不能放过呀。菊人兄,你先看看这个。”说着把一份《华盛顿邮报》递给了徐世昌。

徐世昌看到美国公使康格发表了一篇撤掉毓贤,改派力将进剿的文章。徐世昌边看边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假如没有足够武力的话,可把天津操练得很好的军队调去协助……’嗯,不错,的确正是时候。”两个人会心大笑。徐世昌略加思索说:“我看这样,从现在起,你要关心山东局势。第一,可以派得力干员到山东秘密探查实情,拿出像样的实际材料;第二,你要向朝廷重臣大造毓贤无能的舆论;第三,你要说服奕劻、荣禄、李鸿章等人,在山东来一次大会操,规模要大,队伍要精,把你的杀手锏——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的队伍都拉上去;要邀请洋人、政府要员、中外记者和军事专家观操,让他们写文章,造成解决山东问题非你莫属的印象。慰帅意下如何?”

袁世凯把大腿一拍说:“哎呀,菊人兄,到底不愧是我的高参哪!好,我马上给荣禄写报告。”

徐世昌说:“报告要写,但主要的还是要亲自去。一方面你说山东会操对稳定山东局势有绝对好处;另一方面,你要多活动一些人替你说话。你要多带银两,关键人物都捅上一些,钱能通神嘛。要把‘吹鼓手’——写文章的人找好。”

袁世凯说:“哈哈,菊人兄,你这肚子里可真有货呀!”

袁世凯写出报告后,抬起脚去了北京。没多久,把一切事都办妥了。

1899年5月下旬,袁世凯让徐世昌留守大本营,他亲率新编陆军八个营,浩浩荡荡开往山东德州。兵部尚书荣禄,督办军务处会办翁同龢、长麟,山东巡抚毓贤,英国公使贝恩福,日本武官青木纯,沙俄公使科沙寥夫等人以及大批中外记者,纷纷应邀前来观操。

会操这天,全体官兵集合在北部演兵场上。中外观操大员坐在台上,各科考评专家坐在主席台两侧,袁世凯和巴森斯带着“总指挥”和“副总指挥”的臂章坐在主席台中央。

上午八点整,袁世凯传令会操开始。传令官一晃手中的绿旗,一千多名步兵身穿蓝色号衣,手执带刺刀的钢枪,一队一个方阵,每个方阵前面有几名手执明晃晃军刀的队官,在红旗的引导下,迈着雄壮整齐的正步走过检阅台。队伍最前方,是身背红色绶带,骑着高头大马的指挥官冯国璋。队伍在冯国璋的指挥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不时变换着队形和图案,每个方队一百一十二人,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是一条线;前听后听,远听近听,都是一个声音,喊起口号来,也是威武雄壮,浑然一体。队列演习完毕,是战术演习,队伍时而对刺,时而格斗,时而腾跃,时而匍匐前进。

接下来是实弹射击,监考官随意从队列中叫出几十个士兵带到射击场上,不管是卧射、跪射还是立射,都打得很好。实弹射击之后是骑兵表演,那精湛的骑术,娴熟的劈杀,风驰电掣的速度,无不令人惊叹不已。他们的精彩表演把台上、台下的人看呆了,不时鼓掌喝彩。贝恩福问荣禄:“领操的人是谁?”当荣禄告诉他是冯国璋时,他不禁挑起大拇指赞扬道:“真是人杰呀!”

步兵操演完毕,是炮兵操演,指挥官是段祺瑞。官兵一律穿黑色号衣,打着黄旗。他们拉着一门门炮,在规定的时间内,炮兵把一个个零件卸下来、拆开,然后再一一装上。装填手表演装填炮弹的速度,瞄准手表演实弹射击,全都又快又准。

炮兵操演完毕是王士珍的工程兵操演,他们一律穿灰色号衣,打着白色旗帜。他们操练架桥修路,构筑工事,驾车驭驮,攀城架梯,都做得十分出色。贝恩福不禁叫道:“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北洋的三个杰出将才,了不起呀!”

贝恩福回国后,很快写出文章,登在《泰晤士报》上,称赞新建陆军“操法灵熟、步伐整齐,以及旗帜之鲜明,号衣之整洁,莫不楚楚可观”。对袁世凯倍加赞扬,说他“以儒生而为名将,多学多能,亦兼亦勤,聪明胆识,兼而有之”。对“北洋三杰”也赞誉有加。

自从洋人对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进行吹嘘之后,他们果然成了大家公认的“北洋三杰”。后来,人们根据他们的性格形象等特征,把“三杰”进一步形象化:王士珍在政治舞台上若隐若现,做人低调,因此,被称为藏头露尾的“龙”;段祺瑞刚愎自用,骄横傲慢,不苟言笑,动不动对下级大发雷霆,被称为“虎”;冯国璋性情随和,奴性十足,摇头摆尾,被称为“狗”。为了有效地驾驭他们,达到互相制约的目的,袁世凯总是让他们平行发展。

新建陆军在德州驻扎两个月,袁世凯给徐世昌写信,骂毓贤“无用”,是“糊涂虫”。7月份,袁世凯回到小站,立刻给清政府上奏章,说自己目睹山东局势“夙夜忧愤”,要想解决山东问题,必须“慎选守令、讲求约章、分驻巡兵、遴员驻胶”,以便“导愚民,而缔邻好”。意思是对内消灭义和团,对外结好帝国主义。11月,他趁进京为西太后祝寿之机,向荣禄面陈解决山东问题的见解。

一方面,由于义和团反帝爱国运动有燎原之势,朝廷十分害怕;另一方面,帝国主义一再要挟清政府派兵征剿,加上帝国主义对袁世凯一再吹捧,袁世凯又有一套解决山东问题的“方案”,清政府便来了个顺水推舟,于12月6日发布上谕,命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同时,允许袁世凯把武卫右军全部开往山东,由其节制。

至此,袁世凯觊觎山东的野心终于实现了。1899年12月26日,袁世凯留下徐世昌等少数人看家,把新建陆军全部拉到济南府。他一到巡抚衙门,立刻给匪情严重的济、兖、曹、沂、德等州县发紧急通知,命他们务于29日早8点准时到济南府点卯、开会。在点卯时,曹(州)兖(州)两县县令迟到一个时辰。一见面,袁世凯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大胆狂徒,胆敢违我将令,来人哪,摘去顶戴,贬为庶民,永不叙用!”两个县令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跪地求饶。袁世凯怒不可遏地喊:“来人哪,给我乱棍打出去!”声音刚落,上来几个武士把他们打出议事厅,吓得其他州、县官员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接着,袁世凯开始训话,他说:“什么他妈的义和团?纯粹是土匪,乌合之众!他们以仇洋教为名,行阴谋不轨之实。诸公都是食国家俸禄之人,岂能容忍异端邪说之举、纵横捭阖之徒?我们要尽心竭力剿办,见匪民必抓,见匪首必杀,对拳匪成堆的村庄,可以开枪开炮,不必碍手碍脚。谁要是剿办不力,不论是官是民,一律提头见我!今后地方官吏,捕获匪民,不必开堂审案,可以当场处决!尤其是对义和团首领。”袁世凯拿过一张黑名单,接着说:“像什么朱红灯、王玉振、王立言、朱士和、邢殿五、戴大木、宗怀等人,谁要能捉到活的,官升三级,赏银一万两;捉住死的,官升两级,赏银五千两。

“还有,今后对各州县的洋人教堂、教士一律派兵保护。哪里教堂再受滋扰,哪里的教士再受杀辱,我拿你们是问!我来鲁的第一件事,就是限你们三天内把杀害英国传教士布鲁克的拳匪捉拿归案。然后,召开万民大会,公开宣判,届时还要请外国神父代表和领事观审。你们要全心全意保护洋人的在华利益!”

开完会,他又把他的部将留下开军事会议,分配具体剿匪任务。他一个个点将:“雷震春,你去济东县;张勋,你去阳信县;曹锟,你去德州;孟恩远,你去青城;吴凤岭,你去滨州;倪嗣冲,你去肥城……”

袁世凯点这个,点那个,就是不提冯国璋。冯国璋的脸一红一白,屁股下像坐着蒺藜。他想问又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听,可直到最后,也没有念到他的名字。他刚要问,袁世凯向他一摆手,说声:“散会!”将领们都站起来陆续向外走。袁世凯说:“华甫留步!”

袁世凯跟冯国璋坐得很近,语调亲切地说:“华甫啊,你是大将,得派个大用场,跟他们不一样啊。”

冯国璋一抱拳说:“请恩帅吩咐。”

袁世凯凑近冯国璋,低声说:“毓贤在山东有军队三十四个营,少说有一万五千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咱们要把它弄到手为我所用。”

冯国璋说:“这好说,接收过来就是了。”

袁世凯说:“不,没有那么简单。死心塌地抱毓贤粗腿的我不要,我不能叫他晃台;老弱病残的我不要,我不能白养废物;跟拳匪私通的、有瓜葛的我不要,我怕他们闹事;结党立社的我不要,我怕他们偷梁换柱。我多了不要,留强汰劣来上二十个营,一万人,我们的腰杆儿就更硬邦了。这个差事我交给你,如何?”

冯国璋站起来,说:“请恩帅放心,我一定办好!”

袁世凯说:“华甫,切不可书生气十足,必要时要来点儿铁手腕儿。不听话的,你可打可杀。李纯、王廷桢、刘询做你的助手。”

冯国璋说:“请恩帅放心,我都记下了。”

袁世凯说:“你不但要给我改编好,还要尽快给我训练好,我急着用。”

冯国璋说:“遵命!”

次日,冯国璋把李纯等人叫到一起,研究留强汰劣的具体办法。冯国璋说:“慰帅把编练三十四营旧军队的重任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恩宠,诸位切不可轻视,只许干好,不许干坏。诸君议一议,用什么办法可以做好这件事?”

王廷桢说:“让士兵脱光膀子排队走过,我们一一过目,好的留下,坏的去掉。”

刘询说:“让士兵摔跤,胜者留,败者去。”

李纯说:“可以举行会操,决定优劣。”

冯国璋微笑不语。李纯见冯国璋早已胸有成竹,说:“华甫兄,还是说说您的意思吧。”

众人齐说:“请大人赐教。”

冯国璋说:“好吧,我说,大家议。咱们可否分三步走?第一步:登记。凡愿跟慰帅干的,留下;不愿干的,走开。第二步:操演。明天以营为单位,把队伍带到广场,演习出操跑步,队列阵法,能顶下来的留下,老弱病残顶不下来的遣散回家。第三步:训练。剩下的转入正常训练,然后慢慢儿地过了筛子再过箩,一个个淘汰。这等于沙里淘金。”

大家同声说好。冯国璋又说了一些具体问题,然后散会。

第二天,是选兵的日子。阅兵场上旌旗招展,热闹非常。检阅台上贴着大红标语,台前的旗杆上挂着龙旗,总指挥冯国璋坐在检阅台正中的交椅上,两旁站着李纯、刘询、王廷桢等人,台的左右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一队队纠察队,佩戴着大红披肩绶带,肩上背着快枪往来巡逻;威风凛凛的哨兵,手执带刺刀的毛瑟枪,拉着一定的距离,背对背站在木栅栏的两边。广场上的气氛十分庄重、威严。栅栏外排列着等待检阅的队伍,远处还有看热闹的百姓。八时整,值星官、副总指挥李纯宣布:“检阅开始。把1营带上来!”

1营管带正跟一个看热闹的女人调情,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听,还是别人听到提醒他,他才一怔,说:“啊啊,1营在,在,注意啦,立——正!齐步——走!”

队伍“噼里啪啦”像下饺子一样朝检阅台前走。你撞了我的屁股,我踩掉了你的鞋,当官的抡起刀背子连砍带骂。其他营的士兵捧腹大笑,看热闹的百姓笑得前仰后合。管带费了好大劲才把队伍带到台前。这是什么军队啊?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冯国璋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悄悄问身边一个心腹幕僚:“1营管带是不是旗人?”

幕僚查查登记簿说:“大人,不是。”

冯国璋问:“协统、副协统呢?”

幕僚说:“都不是。”

冯国璋还不放心,又问:“士兵中有没有满人或八旗子弟?”

幕僚说:“这个营里没有。只有23营的一个队是八旗子弟,专食俸禄不干事。”

冯国璋点点头,心里有了底。走下检阅台,来到队伍面前,喝问一个没有号衣的士兵:“你的号衣呢?!”

士兵一挺身子说:“报告大人,我……我……”

冯国璋大声喊:“说!”

士兵说:“报告大人,我……我换烧酒喝了。”

冯国璋又走到一个老兵面前,说:“你的鞋子呢?”

老兵不好意思地说:“报告大人,我孩子二十岁还没穿过鞋子,上次他来看我,把我、我的鞋子偷……偷走了。”

冯国璋又走到一个年轻英俊的士兵面前,问:“你一个月发多少饷银?”

年轻士兵郑重其事地说:“报告大人,饷银不少……”

冯国璋追问道:“几两?”

士兵瞅瞅管带,一磕脚跟说:“四、四两!”管带满意地点点头。

冯国璋骂道:“他妈的,你们这群饭桶,每月四两饷银就混成这副德性?!”

“大人,饷银是不算少,”士兵瞅瞅自己的长官,调皮地说,“管带大人带兵有方,不能不孝敬点儿吧?队长大人辛辛苦苦能不孝敬点儿吗?棚长大人也得多少来点儿吧,再加上左扣右扣,七扣八扣……”

冯国璋问:“还剩几两?”

士兵说:“报告大人,还剩四两!”

冯国璋不解:“嗯?!”

士兵大声说:“一年四两!”

冯国璋长出一口气:“嗯——”转身向1营管带逼近,管带吓得赶忙倒退,连声大喊:“大人,大人,冤枉啊!”

冯国璋抓住他的衣领,眼睛射出逼人的光,问:“你的营编制多少人?”

管带结结巴巴地说:“五、五百。”

冯国璋问:“实际多少人?”

管带说:“三、三百五。”

冯国璋逼问:“那一百五十人呢?”

管带哀求道:“大人,高抬贵手吧!大人,饶命啊!”

冯国璋猛地一推,管带踉跄倒地:“来人哪,把他抓起来,押军法处!”

过来几个清兵,把管带抓走了。

冯国璋回头问年轻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士兵:“报告大人,杨文恺!”

冯国璋问:“多大岁数?”

杨文恺回答:“二十五岁。”

冯国璋问:“当兵几年?”

杨文恺说:“六年。”

冯国璋指着队列问:“你能把其中的老弱病残剔出去吗?”

杨文恺说:“报告大人,能。让他们跑步,不停地跑步。”

冯国璋非常满意,说:“我命你当一营代理管带,带他们跑步,路程十华里,凡掉队的一律淘汰!”

杨文恺说:“谢大人!”

几天后,冯国璋向袁世凯报告整军情况。冯国璋说:“国璋奉恩帅之命整军,到昨天为止,第一期整军计划业已完成。在册一万七千八百八十人,实有人数为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五人。老弱病残、流氓无赖摈除后,尚剩九千六百七十五人。这些人都身强力壮,现在正在整日操练,不久将成为一支铁军。为与我武卫右军区别,可否取名武卫右军先锋队?请恩帅慧斟。”

袁世凯哈哈大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好,华甫,我太高兴了!两军相加总共两万出头儿,这份家当可不小啊。华甫,我给你记首功!”

冯国璋说:“多谢大人恩宠。剔出去的士兵大部分已遣散回家,另谋出路。不过,尚有二十多名罪大恶极者在狱中关押,等候发落。”

袁世凯问:“他们都犯有什么罪?”

冯国璋答道:“喝兵血的,揩兵油的,倒卖军火的,贩卖人口的,内外勾结打家劫舍的,开娼聚赌、贪赃枉法的。这些十恶不赦的家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请恩帅钧旨。”

袁世凯咬牙切齿地说:“杀,一个不留!”

冯国璋说:“卑职也是这么想。可是,他们大多跟朝廷命官,或满族亲贵有瓜葛,大多系八旗子弟,恐怕……”

袁世凯仰面朝天,“啊”了一声:“这倒是个难题。为虱子烧了棉袄,不值得呀。那就通通放掉,放掉!”

冯国璋说:“不要,不要。那样会对今后治军不利。”

袁世凯问:“依你之见呢?”

冯国璋小声地说:“恩帅,我想来个偷梁换柱……”

袁世凯说:“哦,你是说挑几个面目相似的代他们去死?你能保险不露声色?”

冯国璋说:“我会做得天衣无缝。”

袁世凯说:“你打算怎样处置这群流氓恶棍?”

冯国璋说:“从后门悄悄放走。卑职已一一跟他们谈过话,说这是恩帅把他们放的,要他们以后为恩帅卖力。他们对恩帅无不感激涕零,表示出去后一定向权贵们为恩帅美言。”

袁世凯高兴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拍着冯国璋的肩膀说:“华甫,很好,你很会办事。”

冯国璋正要走,倪嗣冲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一见袁世凯喜不自禁地说:“大人,好消息,好消息,肥城县杀害布鲁克神父的拳匪抓到了!”

袁世凯一听拍着一双大肥手说:“倪嗣冲,你真是好样的!华甫,你别走。”转身又问倪嗣冲,“抓到几个?”

倪嗣冲说:“首犯两名,主犯一名,从犯七名,共十名。”

袁世凯哈哈大笑:“正是时候。华甫,你来操办这件事,三天后召开军民公判大会,让各州、府、县代表,各国驻沪、宁领事,山东各地神父代表前来观审;还要让你的武卫先锋队全部到会。我要杀一儆百。华甫,大会由王士珍主持,你来宣读判决书,然后再讲几句话。怎么样?”

冯国璋回答道:“好的。”

1900年1月的一天,公判大会在巡抚衙门前的跑马场举行。会场上、大街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各府、州、县的代表,省会各界代表几千人坐在广场中央,冯国璋的新编武卫右军先锋队坐在广场左边,其他部队坐在广场右边;广场四周是看热闹的老百姓。清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广场团团围住。主席台上坐着袁世凯、冯国璋等官僚,省会知名人士,外国驻沪、驻宁领事以及神父代表。十时整,大会主持王士珍宣布公判大会开始,接着,放号炮几十响。王士珍喊:“把罪犯押上来!”

几十名清兵,把十名身负重枷的“罪犯”押到台前的台子上跪下,后面跟着监斩官和身穿红色号衣的刽子手。王士珍高喊:“请新建陆军营务处总办兼步兵学堂总督、武卫右军先锋队指挥官冯国璋将军进行宣判……”

冯国璋大声宣判:判处三名首犯死刑,立即执行;判处三名从犯发配边关;判处四人受鞭挞后,由里正保释。此外,肥城县令因剿匪不力撤职查办;对当地居民罚银九千两,为“国际友人”布鲁克等建立功德碑一座……宣判后,冯国璋对袁世凯的“功德”进行了大肆吹捧,并宣读了《劝谕百姓各安本分勿立邪会歌》。

就在公判大会后的二天,巡抚衙门门前照壁上出现了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个头戴红顶花翎的大乌龟,摇着小尾巴拜伏在洋人的屁股后面,旁边写着两句话:“杀了袁龟蛋,我们好吃饭。”袁世凯得知后,气得暴跳如雷,发誓要逮住画漫画的人。他命令在巡抚衙门的墙外,围上几层铁丝网,昼夜派兵把守。

袁世凯终日龟缩在高墙深院内不敢出来,可是,他对义和团的镇压却更加疯狂。齐东县有个有七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百姓大多参加了义和团,他们凭着坚固的土寨和手中的快枪,与清军誓死对抗。雷震春感到棘手,亲回济南府请示袁世凯。袁世凯把他臭骂一顿,说:“办大事不可有顾忌心!匪民胆敢抗拒,立刻给我炮轰,把村子轰平!”雷震春回齐东县后,命令炮兵轰村,七百户人家顿时被血洗一空。

吴凤岭兵到滨州,把皂李村团团围住,该村十多处拳房,一千多名义和团成员誓死不降,吴凤岭命令开炮先轰,又命步兵进攻,马队两翼包抄。待清军进村后,只见尸骸遍野,堆积犹存,焚烧枪毙者,不计其数。

张勋率队包围了信阳书院,院内义和团一百多人英勇顽抗,全部被清军杀戮,埋在三个大坑里,惨状令人目不忍睹。

袁世凯的“剿匪”成功得到了帝国主义和朝廷的赏识。李鸿章死后,洋人众口一词,向朝廷建议,让袁世凯继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西太后果然在李鸿章咽气的当天,把这个大权交给了袁世凯,还加封他太子少保衔。从此,人们称袁世凯为宫保大人。

在袁世凯镇压山东人民的暴政中,冯国璋一直是他的帮手。起初,他为袁世凯编练整顿山东旧军几十营,后来又在德州驻防,阻止直隶义和团入鲁。因他征剿义和团有功,袁世凯保举他由补用知州升为补用知府。

1901年11月的一天,袁世凯偕同唐绍仪、冯国璋等心腹幕僚几十人,在亲兵护送下,浩浩荡荡离开济南赴保定上任。直隶总督衙门本应在天津,因天津还在八国联军手中,所以暂设保定。他们到保定的当天,护理总督官印的官员也到了。当即,袁世凯摆设香案,遥向京师,叩头谢恩,举行了隆重的接印仪式,并大宴群僚。袁世凯上任不久,就召集心腹幕僚开会,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的大政方针是办好三件事:第一,继续剿灭义和团,不许在我的辖境内有一个拳匪存在,这事交给雷震春、张勋、曹锟去办。你们要狠,把剿灭山东义和团的八条章程增补到十一条,限三月内给我剿光,不得有误!”张勋等齐刷刷地站起高呼:“遵命!”

袁世凯捋着胡须说:“第二,加紧练兵。王士珍、王英楷听令,你们带一个小队,到正定、大名一带,招募新练军十个营,六千人,带到保定训练。我以此为骨干,创练我的‘北洋常备军’。以后我练的军队,一律简称北洋军,嗯,好听,北洋军。哈哈哈……”

王士珍等起立齐呼:“谨遵帅命!”

王士珍问:“宫保大人,请问这经费……”

袁世凯笑道:“哈哈,不必担心,老夫自有主张!我决定把顺天、直隶灾后赈款和捐款一百万两挪为我用。”众人心里一惊:啊,那是几百万灾民的活命钱哪!但袁世凯权威赫赫,谁敢说半个“不”字?

袁世凯接着说:“我决定成立‘北洋军政司’,作为全省军务总汇之所。军政司下辖三处:教练处,总办冯国璋,帮办郑汝成,提调李纯、南元超;参谋处,总办段祺瑞,帮办鄢玉春;军务处,总办刘永庆,帮办陈燕昌。”

冯国璋等无不感动异常,山呼:“遵命!”

袁世凯雄心勃勃地说:“光招兵、练兵还不够,我还要大办各类武备学堂,把保定建成培养全国军事人才的大本营。华甫啊,你是我北洋军事专家,这事就交给你操办,怎么样?”

冯国璋挺胸收腹地说:“多谢恩帅栽培!”

袁世凯哈哈大笑,与会者无不向冯国璋投以惊羡、妒忌的目光。

冯国璋果然不负厚望,他夜以继日,呕心沥血为练兵和办学奔忙。他白天讲课、操练,晚上写教案、订规章条例,一干就是大半夜。不久,第一所陆军学堂办起来了。这天,他被叫到袁世凯的办公室。袁世凯见他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眼里网着血丝,人显得小了一圈儿,但精神还是那样矍铄,眼睛还是那样顾盼有神。袁世凯心里想:这小子果真是个人才。袁世凯热情地说:“华甫,坐下,快坐下,”说着,递茶、递烟,“唉,我太忙了,顾不上照顾你,看,都把你累瘦了,我心疼啊。”

冯国璋受宠若惊,眼泪流了下来,说:“恩帅,我不累。遇到您这样的英主,我纵然一死也心甘情愿。”

袁世凯开怀大笑:“唉,我要你好好注意身体,可不能累垮啊。”说着,站起来,从橱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哗啦”往冯国璋的桌前一放:“拿去,补补身子吧。”

冯国璋激动地站起来:“哎呀恩帅,用不着,用不着,我很好。”

袁世凯佯嗔道:“怎么,跟我还见外?别让他们知道。”

冯国璋连说:“是,是,卑职明白。”

袁世凯得意地抱怨道:“华甫啊,咱们的担子更重了。朝廷又给我加了个京旗练兵大臣的头衔,这是第七个了。朝廷决定从驻京旗兵中,招募精兵三千人,分批送到保定来训练,称京旗常备军。我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放心。”

冯国璋想:八旗兵多系权贵子弟,骄野蛮横,不听指挥,汉人没人敢惹,把这些刺头交给我,这不是要我命吗?可他反过来一想:也好,我可以乘机笼络他们,结好于权贵。于是他说:“恩帅信得过我,我遵命照办,不过……”

袁世凯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怕他们难管了?”

冯国璋说:“是这样。只能用‘满人治满’的办法,在满族官员中找代理人,抓住一个,制服他三千。”

袁世凯笑道:“英雄所见略同。你看谁比较合适?”

冯国璋胸有成竹地说:“可让青年贵胄铁良当京旗常备军翼长。”他看出铁良在权贵中是最年轻、最有头脑、最有前途的一个,结好他今后可以在朝廷中找到自己的立足点。

冯国璋的话正中袁世凯的下怀,说:“好,我想的也是他。”

冯国璋要起身告辞,袁世凯问:“华甫要去忙些什么?”

冯国璋说:“小的要去准备协统资格考试,已经几个通宵没睡好了。上次第一协考试,让聘卿夺了魁,小的觉得脸面无光,这次再考不上更无地自容了。”

袁世凯连说:“对,对,有志气!芝泉说什么?”

冯国璋说:“芝泉上次没考好,回去哭了一场,说这次再考不上,没脸见人了。他现在天天玩命准备。我不能落在芝泉后边。”

袁世凯说:“好,你们都这样有上进心,我真高兴,真高兴!”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片,抓过冯国璋的手塞在他的手心里,神秘地眨眨眼,说:“去吧,不要告诉别人。”

冯国璋莫名其妙,把纸片紧紧掐在手里,出门见没人,偷偷打开纸条一看,他惊喜地睁大眼睛,原来是几道试题的答案!他泪眼模糊地遥望着袁世凯的窗户,心里说:恩帅啊,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果然,冯国璋轻松考取第二协协统资格。又过了三个月,段祺瑞考取了第三协协统资格。他们高兴极了,不到半年,“北洋三杰”相继当了协统(旅长)!

段祺瑞又高兴又激动地说:“二位兄长,我太幸运了!这次我再考不上,我会发疯的。今天,我请客,庆祝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三个人来到酒馆,推杯换盏喝了起来。酒过数巡,话渐渐多起来,段祺瑞一高兴,酒后吐真言:“二位兄长,我太感谢宫保了!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辈子忘不了他的恩宠,你们知道我怎么考上的吗?你们看……”

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在场的另两个人同时惊呆了:是几道考试题答案。原来袁世凯“唯才是举”只是一句谎言。从此,冯国璋对袁世凯的信任打了问号。

1903年4月的一天,袁世凯从天津发来急电:“有要员视察,从速准备,拨银十万两。”直隶总督府已于去年八月迁津,袁世凯把保定练兵的重任全部交给冯国璋。近年来,保定已成全国练兵中心,先进典型;冯国璋成了首屈一指的军事“教育家”、“理论家”。到保定来镀金、求教、参观者络绎不绝,几乎所有政府要员,包括不少外国人都来过。冯国璋不敢怠慢,立刻召开紧急干部会议进行部署。包括粉刷门窗,修缮门脸、房舍,美化环境。同时,保定府尹也接到命令,也在美化沿途主要街道。

三天后,袁世凯来到保定,对准备工作进行了全面检查,有不足之处,立刻命人加修。几天后,朝廷派来钦差大臣,袁世凯陪着到处转,从兵营到课堂,从餐厅到厕所看个遍。冯国璋又按钦差指示大兴土木。冯国璋强调经费困难,钦差大臣一张口就拨给纹银二十万两,中间还不知扒过几层皮。冯国璋想,这绝不是一般人物!

第二天下午五时,袁世凯率领中外教习、部门长官以及学生千余人,早早地跪伏在道路两旁。许久,才见黄尘滚滚,浩浩荡荡驰来一大溜车马仪仗。为首的是一辆黄呢顶盖的特大方车,两旁各有两个身穿黄马褂的顶马,后面跟着两大溜宫女、太监。

车到近旁,袁世凯等山呼“万岁”。方车停也不停,辚辚地向行辕驶去。西太后进了行辕,袁世凯等跪在院里听宣。许久,李莲英才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太后钧旨:今日老佛爷鞍马劳顿,尔等明日听宣。”

冯国璋舒了一口气,抹把头上的汗,跟在袁世凯身后,鱼贯出了行辕。

第二天上午,袁世凯等又来到行辕前院听旨。十点钟,宣示太监才走出来:“太后钧旨:立刻召见袁世凯、冯国璋。”

冯国璋心慌气短,晕头转向地跟在袁世凯的身后进了正殿。一进门,冯国璋偷眼一看:上面坐着一个细高身材,面黄肌瘦,一张冬瓜脸,满面哭丧相的像个丧门神的老太婆。冯国璋不禁毛骨悚然,赶忙跟在袁世凯的后侧,跪下高呼:“奴才给老佛爷请安!祝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顷,西太后死气沉沉地说:“袁世凯,他就是冯国璋吗?”

袁世凯回答:“回老佛爷,是。”

西太后问:“冯国璋,你们都办了哪些学堂啊?”

冯国璋禀道:“回老佛爷,托太后老佛爷的福,在宫保大人的指导下,奴才办了行营将弁学堂、北洋武备师范学堂、参谋学堂、测绘学堂、北洋武备速成学堂、陆军师范学堂;此外,还开设军马、军医、军械、经理、宪兵等专科学堂。除军医、军马学堂在天津,宪兵学堂在大沽口外,其余都在保定。”

“嗯。在堂学生多少人呐?”

“回老佛爷,现有学生一千七百二十九人。”

“他们都来自什么地方?”

“回老佛爷,全国大部省份都有,主要来自河南、直隶、山东、山西等省。”

“学制有多久?”

“回老佛爷,长的一、二、三、五年不等,短的三、六个月。”

“两年来毕业多少人,都分配到哪里?”

“回老佛爷,现已毕业一千三百七十五名,大多哪儿来回哪儿去。他们有的当了教习、监督,有的当了中下级长官。”

“嗯,好,尔等为国尽忠,理应有赏。莲英啊,传我旨意……”

李莲英宣布道:“特赏学堂饷银十五万两,全体教习、学生每人赏特制银牌一枚,袁世凯从一品晋升为正一品,冯国璋正三品晋升正二品。钦此。”

冯国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泪流满面,“嘭嘭”在地上磕响头,高呼“万岁”不止。

按一省的兵员限额,袁世凯在直隶编练的新军已达饱和点,而且已取得训练北方各省新军的特权。但他并不满足,眼睛盯着全国的练兵大权。1903年初,他让冯国璋起草了一个“陆军训练简易章程”奏报朝廷:建议设立京畿督练新军处,作为督练考察全国新军的领导机关。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袁世凯使出全身解数,竭力迎合、贿赂领班军机大臣奕劻,并通过各种渠道来取悦西太后。当年11月,袁世凯终于如愿以偿,在北京成立了全国练兵处。他的野心是多多练兵,掌控军权,以求自保。他知道权力过大会引起朝廷多心和同僚嫉妒,于是,他耍了一个花招:奏派朝廷让权势最重的皇室大臣奕劻来当督练大臣,自己只做会办大臣。一来,这些年他给奕劻贿赂最多最重,早把他喂熟了,让他做护身符,他会对袁世凯言听计从;二来,奕劻是有名的糊涂虫,几个奕劻加起来也斗不过一个袁世凯,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驭他;第三,让皇族亲贵主持练兵,朝廷可以放心,本人可进可退,又显得他一心为公,不谋私利,收到一箭数雕的效果。果然,清政府上了他的圈套,很快批准了他的奏请。

京畿新兵督练处下设三司:军学司,正使是冯国璋;军令司,正使是段祺瑞;军政司,正使是王士珍;总提调是袁世凯的莫逆之交徐世昌。转来转去,便宜不出本家。京畿新军督练处虽然设在北京,但把重点仍放在保定,袁世凯随总督府迁往天津,段祺瑞、王士珍到北京上任,保定的练兵大权完全落在冯国璋之手。新生入学他必到场讲话,说明他办学之艰辛;旧生毕业他必发表演说,说明他对学生的眷恋之情。对与朝廷亲贵有关的学生,他总是哄着,从不得罪他们;对那些八旗子弟,他总是给他们吃些“偏饭”;对有发展前途又听话的学生,或安插在自己身边,或分配重要岗位;对中外教习,他常施以小恩小惠,换取他们的孤忠。

袁世凯在直隶只用两年多时间,相继练成六个镇。督练处成立不久,袁世凯就野心勃勃地奏报朝廷,要在全国范围内编练新军十六镇(师)。大凡自己搞权术的人,都害怕别人对他搞权术,袁世凯就是这样的人。连“北洋三杰”在内,他对谁也不放心。对六个镇的统制,他经常调来调去,在一个镇最长的任职不会超过一年,最短的只有几个月,以防止形成个人体系。段祺瑞调动次数最多,三年调过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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