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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逼宫篡位

这天上午,两辆朱轮双套马车在一大群幕僚卫队的护卫下向北京西苑飞驰。第一辆车上坐着冯国璋和新任陆军部大臣兼禁卫军训练大臣徐世昌,第二辆车上坐着新任军咨使良弼。他们到禁卫军驻地办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徐世昌和冯国璋从小站练兵起就有不解之缘,两人又都是袁世凯的亲信,于是二人一上车就交谈起来。

冯国璋说:“菊人兄,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如果宫保不主和而主战,一鼓作气把革命党消灭,回过头来辅佐朝廷,来个满汉携手,共振朝纲,岂不更好?”

徐世昌反问:“革命党能消灭吗?朝纲能共振吗?”

冯国璋说:“朝野上下反对革命党的大有人在,北洋六镇中拥护皇权者也不在少数,只要皇室大振纲纪,明令讨伐叛逆,各省一定还有不少闻风向义之士,大兴勤王之师,我看前途尚有可为。”

徐世昌身子向靠背上一倚,无不悲叹地说:“老弟,不行喽。”

冯国璋说:“愿闻高见。”

徐世昌说:“现在革命党已控制全国三分之二的省份,前不久南京失陷,张勋如丧家之犬。黄兴、宋教仁等正在上海开会,南方各省派代表参加,商讨共和政体事宜。据说,黄兴已经给正在美国考察的孙文发了电报,催他尽快回国,可以断言,孙文不久即将回国。孙文威信一向很高,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魔力。革命党很可能要组织一个临时政府,选举孙文做大总统。他做了总统,全国局势将急转直下,北方局势也将更糟……”

冯国璋叹口气说:“是啊,孙文是个可怕的人物啊!”

徐世昌说:“这是其一。北方就风平浪静吗?不,让人担心的地方也不少啊!最近,接连发生暴乱事件。上月初,北方革命党陈雄等人,秘密组织敢死队,准备在北京暴动。幸亏宫保得到消息,派人打进内部,诡称‘袁宫保赞成你们用暴力推翻清室,你们起事时,将派袁大公子接应’,党人信以为真。29日,敢死队分五路进攻天安门、东华门和西华门。赵秉钧在宫保授意下派军警围捕,党人全部落网,陈雄等三首犯被正法。就在前天,党人耿世昌在任丘、雄县暴乱,宫保派毅军镇压,耿世昌被就地正法。此外,北方的革命小团体,什么光复会、激进会、女子暗杀团、北方革命总团、共和会、铁血会、共和革命党、北方共和团等纷纷滋事造反。据坐探报告,他们要在天津召开联席会,把各党团合并为北方革命协会,以便统一行动。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总之,南方、北方都不安宁啊!”

冯国璋说:“可是,政府越软弱,党人越得寸进尺。”

徐世昌嘿嘿一笑说:“政府?还成其为政府吗?清廷像一只千疮百孔的破船,堵不住,补不好,没有希望了。能打仗的唯我北洋六镇。可是,手再大捂不过天来。有的需要守卫京畿,有的已在前方被打得残缺不全,有的镇守边关不能抽调,怎么能对付得了这铺天盖地的革命党?难,难啊。”

冯国璋说:“我看慰帅一听说孙中山要回国,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徐世昌说:“不由他不急。说句良心话,全仗着他支撑局面了,要换个别人非翻船不可。你看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步步方寸不乱。你想想有多少麻烦?先说革命党,有南方的、北方的、正牌的、冒牌的;革命党中有主战派、主和派、强硬派、妥协派;革命党外还有一些党派。其次是朝廷方面,又分为主战派、主和派、元老派、少壮派……国外势力也乱插手,英、美、德、日、俄、法等国,也是钩心斗角,唯恐他们在华利益受到损失。这大矛盾套小矛盾,一环扣着一环,真叫人伤脑筋。袁宫保四面受敌,处事不慌,真够意思。他现在对付革命党只能用两手:一是打,二是拉。滦州兵谏以后,汪精卫从监狱里放出来,他是刺杀载沣被捕的。袁宫保不方便,就鼓动那桐、杨度接见他,又让大公子袁克定跟他拜把子,把大批银子送到他手里,不怕他不卖力。结果,他被派到南方,打入革命党内部做瓦解分化的勾当。这小子凭着副讨人喜欢的面孔和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真是无坚不摧,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冯国璋说:“宫保的确是亘古奇才。以后,我们听他的没有错。菊人兄,到了。”

马车停下来,差弁跑上来,掀开车帘,放下脚蹬,把徐世昌、冯国璋和良弼分别扶出来。六七个军官迎上来,他们向良弼、冯国璋打招呼,倒把徐世昌晾起来。良弼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陆军部徐大人。”军官们充满敌意,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徐世昌故作不见,朝议事厅走去。良弼对一个军官说:“马上集合标以上军官到议事厅开会。”军官答应着去了。

他们进了议事厅坐下,差弁献上烟茶。士兵探头探脑,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被良弼瞧见臭骂一顿。这拨儿刚去,不一会儿那拨儿又来了。其实,良弼早把徐世昌、冯国璋来开会的消息告诉他们,并要他们“做好准备”。他们等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十几个军官才来到议事厅。

良弼清清嗓子,说:“开会了。我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当介绍到徐世昌时,他们表情淡漠,没有一个人正眼相看;但介绍到冯国璋时,又热情得过了头,疯了似的鼓掌长达两三分钟,直到良弼频频摆手,才慢慢停下。

良弼说:“请徐大人训示。”

徐世昌知道这些人是冲他来的,而且来者不善。他的话很简单,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话。就这也没有人听清几句,会场秩序很乱:有耳语的,有咳嗽的,有掏耳朵的,有拿纸捻儿捅鼻子打喷嚏玩的。徐世昌草草说了几句就结了尾。下边该轮到冯国璋训话了。

冯国璋一向能言善辩,多么难驾驭的听众,多么混乱的场面,只要他说上几句,就能使会场安静下来,乖乖地听他讲。他善揣人心、度人意,把话送到每个人的心坎上,使你不听也得听。他很快点明一个大家十分关心的问题:整编禁卫军,组织军司令处。下设参谋、秘书、副官、军械、军需、军法、军医等几大处,委派总办、帮办、协办,任命协统、标统、管带等军官。与会者有不少是冯国璋的学生、老相识或是得过他提拔的人,都知道他是“自己人”,所以没人难为他。又都知道他英勇善战,在武汉杀出八面威风,被朝廷封为男爵,因为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没有封爵是没有资格担任禁卫军军统的,所以都很尊敬他。又想到日后他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所以也没人敢得罪他。因此,会议开得还算顺利。

冯国璋讲完,良弼也讲了几句。内容大多是吹捧、拉拢、取悦冯国璋的。几个人轮番说了一遍后,才动了真家伙。良弼说:“下边请大家向徐大人提问题、提想法,有什么说什么,说错了没关系。徐大人是禁卫军最高统帅,不会抓你们的小辫子。”并向徐世昌挑衅地问,“是吧,徐大人?”

徐世昌说:“不会的。畅所欲言嘛。”

话音刚落,一个小白脸用臂肘捣了一下身旁的军官,那军官忽地站起来,大声地说:“我说!”这是个黑不溜秋、五大三粗的家伙,徐世昌认识他,笑眯眯地问:“这位兄弟,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是火器营管带阿西标吧?”

阿西标挑衅地答道:“不错,正是俺。徐大人,俺是粗人,说得不周,多包涵。”他看看手里的纸条,说,“你说咱禁卫军是干什么的?”

徐世昌说:“保卫朝廷的。”

阿西标说:“着啊。既然有咱保卫朝廷,那为什么又让段芝贵编练拱卫军?分明是信不着咱们!”说完,洋洋自得地颤着头,梗着脖,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盯着徐世昌。

徐世昌说:“在这大乱当头、党匪四起的非常时期,多一些人保卫京城不是更安全吗?”

阿西标又问:“好啊。可又为什么把俺们调出京城,放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不让俺们保卫呢?为什么又把炮队调到山西去呢?”

他的质问引起一些人的附和、起哄,气氛十分紧张。

徐世昌十分恼火,可又不敢发作,说:“弟兄们,这是朝廷的事儿,你们好好练兵,还是少管吧。”

“噢——!”全场哗然,起哄之声四起。

冯国璋笑眯眯地问:“兄弟们,我来说几句行吗?”

有人嚷道:“不行,请徐大人说!”

“他是决策人,请他说!”

“你跟咱们一样,不吃香!”

徐世昌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政府的事由政府来管。”

有人喊:“我们要问个为什么,不回答就是心中有鬼!”

小白脸高声说:“弟兄们,弟兄们,咱们给大人提问题,说话应该客气。”

一个矮胖子问:“为什么把涛贝勒免职?”

众人质问:“请徐大人讲!”

徐世昌说:“没有人免他的职,是他自己请求免职的。”

“不挤他他能走吗?”

“你怎么不自己免职?”

“良弼大人为何明升暗降?为什么解除军权?”

“为什么不跟匪党刀对刀,枪对枪地干?”

“为什么跟匪党穿一条连裆裤?”

“为什么硬要主和?”

“匪党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

问得徐世昌张口结舌,浑身冒汗。冯国璋悄悄跟良弼耳语几句,良弼一来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二来徐世昌的洋相已经出了不少,该收场了。于是,他站起来说:“这样吧,徐大人军务繁忙,回去还有许多事,请徐大人退席吧。”

“不行,还没有回答问题呢!”

“不能走,得说清楚!”

冯国璋说:“这样吧,请徐大人先回去,你们的问题由我代转,如何?”他背对着徐世昌,摇着双手向大家示意。见压不下去,就大声喊道:“崇林!”崇林就是那个小白脸,猛地一惊,立起回答:“卑职在!”冯国璋瞪了他一眼,厉声说:“送徐大人!”

崇林只好说:“欢送徐大人退席!”

徐世昌刚一出门,就听到一阵口哨声、跺脚声和起哄声。

冯国璋和良弼把徐世昌送走,回到屋里,会场出现了融洽、和谐的气氛。

冯国璋推心置腹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座的诸位有不少是我的老相识、老部下,更多的是我的学生,有的人还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有保定军校来的,有小站军校来的,也有天津武备学堂来的,一晃十多年了。今天我这个老总办来到你们中间,就像回到家里一样,心里高兴。弟兄们,我冯国璋是属于你们的!”

人群爆发出一片掌声,冯国璋和一部分人眼里含着泪光,更增加了亲如家人的气氛。冯国璋为能成功地控制他们的感情而高兴。他接着说:“弟兄们,现在全国像一座大火山,到处燃起邪恶之火,朝野上下不乏软骨病患者,他们被匪党的气势汹汹吓破了胆。可是,也有不少像良大人、铁大人、涛贝勒、肃亲王、醇亲王这样的有志之士、这样的硬骨头,他们才是我朝的脊梁、济困扶危的英雄!”

良弼高声说:“冯将军才是空前绝后的大英雄!”

群情激奋,掌声如雷,大家高喊着:“冯大人骨头最硬!”“我们对冯大人放心!”“冯大人领着咱们干,杀敌立功!”

冯国璋说:“你们是好样的。我们禁卫军一向忠于朝廷,我们要整编得棒棒的,组建得好好的,满人、汉人团结得亲如兄弟,把禁卫军建成一支铁军,就没有人敢摆布我们,就能为大清帝国效犬马之劳!”

又是一阵欢呼。

冯国璋以严厉的口吻说:“假如有人贪生怕死怎么办?”

众将一齐高声回答:“杀!”

冯国璋又问:“有人吃里爬外怎么办?”

众将喊声更高:“杀!”

冯国璋再问:“有不听将令者怎么办?”

众将回答道:“杀!杀!杀!”

冯国璋接着说:“好,就这么办。下面由良大人宣读各处的总办、帮办、协办及各协、标、营、队统领名单。”

冯国璋这次整编拉着良弼,又让良弼宣布委任名单,都是别有用心的。他想,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引起风波,也给人以“自己人”的假象。名单宣布后,满人大多是正职,汉人大多是副职。冯国璋的亲信、学生、老部下都巧妙地被安插在要害部门。

午饭后,冯国璋、良弼抽足大烟,美美地睡了一觉。良弼支开卫兵,进了冯国璋的房间,小声而神秘地说:“我要跟你谈一件有关王朝安危的大事……”说着站起来,看看门是否闩牢,窗是否关好,然后凑近冯国璋说,“这件事非同寻常,弄不好要坐牢要杀头的……”

冯国璋看他神情,知道事关重大,说:“贤弟,你还信不过愚兄吗?只要为了王朝中兴,我冯国璋坐牢、杀头,何足惧哉?”

良弼还不放心,又站起来在门旁听听,窗外看看,这才回来说:“这件事严之又严,密之又密,关系重大,不可轻觑。这些日子我看到华兄确实是自己人,所以才不揣冒昧……”

冯国璋拍着胸脯说:“当年他袁某人戊戌告密,害得皇上瀛台受苦,大清遭难。我恨死那些口是心非、心术不正的人!你放心,就是刀架在我冯某的脖子上,我也绝不出卖朋友,我可以对天发誓!”

良弼满眼含泪,“扑通”跪倒在地:“仁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着,早在地上“嘭嘭”磕了两个响头。

冯国璋怔了,赶忙也跪在地上:“国璋受之有愧,贤弟快快请起。”说着,把良弼搀扶起来,“有话请讲。”

良弼欷歔有声地说:“仁兄啊,大清江山危在旦夕呀!这些日子,我们几个人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冥思苦想,别无良策。载沣软弱无能,太后优柔寡断,奕劻贪赃误国,那桐昏庸不堪。袁世凯放个屁,他们都赶忙说是香的,朝野上下一个鼻孔出气。袁世凯疯狂到攫取政权,编练拱卫军,狠抓北京军警,最近又把布贩子曹锟的第3镇调到京城,徐世昌、王士珍、段祺瑞、赵秉钧等都安排了高位,又组织了清一色的奸细内阁;袁贼勾结洋人,瓦解大清,他现在一跺脚,北京城乱颤。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情况下,华甫兄,我们能听任摆布,坐以待毙吗?”

冯国璋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有同感。所以,我上个月领衔联合北洋四十八位将领发电,效忠君主立宪,效忠皇室。为那个事儿我受过一些人的埋怨,遭过袁某的白眼,我都不怕。可是,在这种四面受敌的情况下,咱们又有何出路呢?”

冯国璋在说鬼话。前不久,四十八名将领是发了效忠皇室的通电,但那不是冯国璋、也不是段祺瑞的主意,而是在袁世凯的主使下干的。是为了吓唬南方革命党,向他们讨价还价的,是袁世凯斗争策略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今天,冯国璋又顺手牵羊拿来作为效忠皇室的证据。

良弼说:“仁兄的用心小弟知道。你的那一举动,帮了我们的大忙,鼓舞了我们的士气。”他声音更低地说,“我们几个人经过反复会商、权衡,决定重新组织扩大秘密的宗社党。其宗旨是保卫朝廷,挽救大清,发展武装,搞一次宫廷政变,把大奸相袁世凯除掉,奕劻、那桐、徐世昌、王士珍、段祺瑞都在消灭之列!”

冯国璋一听,头“嗡”地涨大了,他的心被这惊人的消息压抑得沉沉的,喘不上气来。但他有很强的自制力,足以对付突发事变。他很快镇定下来,说:“好,我听你们的。”

良弼说:“事成之后,我们推举你当开国元勋、当朝宰相,我们的一切都听你的……”

冯国璋说:“贤弟,为了大清帝国,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还考虑什么官职?有事你尽管吩咐。”

良弼说:“为了事情做得不露声色,团结更多的有志之士,对外我们不叫宗社党,叫‘君主立宪维持会’,选仁兄当会长。对内,我们是宗社党党魁。”

冯国璋不知道他们已发展到多少人,于是旁敲侧击地说:“光你我二人太少了啊!”

良弼说:“人不少。除你我之外,光骨干分子就有铁良、载沣、载涛、载洵、溥伟、善耆等十几个人。我们要继续发展忠于朝廷的有识之士,壮大力量。华甫兄德高望重,可多在军界联络一些知己。”

冯国璋说:“好。不过不要操之过急,一定要稳妥、严密、谨慎,千万不可露出蛛丝马迹!咱们有没有掌握军队?”

良弼说:“目前还没有,不过正在做禁卫军的工作。此外,北洋军第1镇是铁良和袁世凯共同训练过的,大部分人听咱们的。北洋六镇中也会有不少满族子弟,他们会听咱们的。华甫兄,你要多做军队方面的工作。”

冯国璋怕他们搞暗杀,说:“我有个想法供你参考,我们要做得光明磊落,最好不搞暗杀,搞暗杀会失掉人心。”

良弼说:“暂时还没有暗杀计划,到时候再说。”

冯国璋松了一口气,说:“好,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吧,这一天,我等很久了!”

良弼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冯国璋,说:“这里有一张文告,请华兄过目。”

冯国璋接过一看,是一张君主立宪维持会的揭帖,标题是“北京旗汉军民公启”。上写道:“袁世凯蔑视纲常,损辱国体……其居心更不可问。”要求朝廷上下“齐同振作,与革匪决战,以巩固圣清的万年邦基”……冯国璋看着看着,毛骨悚然,嘴里却不时在说:“好,痛快!还有吗?多给我几张,我在知己中散发。”

良弼高兴地说:“这里还有几张,都给你吧。”

冯国璋想,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把这个重要情报报告给袁世凯。

下午,冯国璋回到住所。一进家门,几个姨太太争着抢着往自己屋里拉冯国璋。冯国璋心里有事,正在着急,于是沉下脸来说:“走开,走开,烦死了!”几个人见老爷不高兴,挤眉弄眼吐舌头,扭搭扭搭回自己屋里去了。冯国璋跟彭氏说:“你大姐(指吴氏)死了,你就是一家之长,凡事不能由着她们性子来,要立些规矩。钱财你要管起来,不能让她们胡乱花费。还有,有事多跟家遂商量,家遂是个好孩子,要他学着管家。”

彭氏眼圈红了:“咳,我老了,不如妹妹们精明,讨老爷喜欢。自从大姐死后,三妹妹(指韩氏)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家还是让她当好。”

冯国璋拉着彭氏的手,爱抚地说:“你才多大年纪?哪就老了。我还像从前那样喜欢你。你大姐死了,我一直把你当正妻看。她们年轻不懂事,我把家交给她们不放心。以后有机会我好好说说韩氏,数她不安分。”说着,给彭氏擦眼泪,彭氏乘机把冯国璋的手抓在手里,贴在脸上。

彭氏高兴地说:“老爷,我给你烧个烟泡子。”

冯国璋问:“你会吗?”

彭氏说:“我学着点儿。”

说着,拿来烟具,夫妻二人亲亲热热地躺下。冯国璋刚抽两口,儿子家遂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爸爸,袁宫保回家时挨了炸弹!”

冯国璋忽地坐起来:“兔崽子,果真动手了!伤着没有?”

家遂说:“还不知道。”

冯国璋说:“备车!”

晚上,冯国璋轻车简从,悄悄地向锡拉胡同袁世凯的府邸驶去。为了避嫌,他已好久不登袁门了。今天,为了这件重要情报,他不得不亲自出马。他心里七上八下,又着急,又担心。急的是,宗社党羽翼渐丰,一旦翅膀长成,杀人越货,流血殒命,形势该如何掌控;担心的是,袁世凯伤势如何?精神怎样?有没有生命危险?假如袁世凯真的不行了,他要及早为自己打算。

坐在车里,他不禁想起昨天出席宫廷会议的情景。

这是朝廷研究“退位”的最后一次会议,也是冯国璋第一次列席这样的会议。这天,隆裕太后高高地坐在龙椅上,文官武将站了两大行。奕劻在袁世凯的授意下,把南方革命党的吁请朝廷退位书和优待条件念了一遍。奕劻话音刚落,武将中就有人一声断喝:“奕劻,你住口!你危言误国,该当何罪?!”

人们定睛一看,是良弼急匆匆跳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太后在上,恕奴才冒死进言。奕劻危言耸听,不足为信。想那孙文并没有三头六臂、火眼金睛,那革命党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没啥了不起!恳请太后易和为战,以便死里求生,枯里求荣,总比束手待毙好,请太后明察!”说着,“嘭嘭”连磕响头。

隆裕叹道:“良弼呀,快起来!我知道你一片孤忠。可你要知道,打仗是要流血,是要死人的。易和为战咱有多大把握?弄不好得罪了革命党,结果岂不更糟?”

良弼等主战派面露凄婉失望的神色,袁世凯等主和派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容。

良弼泪流满面,连连叩头说:“太后啊,恕奴才斗胆进言,大清江山得来不易,传到今天已历时二百七十年,难道就坏在我们手里吗?老佛爷说过:‘宁赠友邦,勿与家奴。’我大清就是亡在洋人手里,也比拱手送给革命党人好啊,请太后三思。太后啊,您老人家看不出来吗?有人广施贿赂,有人贪赃误国,有人包藏祸心,可要小心哪!”

载洵、载涛、溥伟、善耆等一齐跪倒,叩头齐说:“良大人句句实言,请太后深思。”

“住口!”那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指着良弼等人厉声质问,“你给我说清楚,是谁贪赃误国?是谁广施贿赂?是谁包藏祸心?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小小年纪,信口雌黄,成何体统?请太后明断!”说着,气得白胡子、小辫子乱抖。

奕劻也跟着跳脚,不依不饶。

良弼说:“谁心里有鬼谁知道。”

奕劻说:“拿出证据来!”

隆裕一拍龙案,大声喝道:“大胆!国难当头,不思团结,反起内讧,成何体统!不是念在危难之际,非治你们的罪不可!”

几个人诚惶诚恐,连连叩头谢罪。那隆裕伏在龙案上呜呜地哭起来,高呼:“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隆裕渡过难关吧……”

满汉大臣大多潸然泪下,大殿内外一片欷歔之声,好不凄楚!冯国璋心里也很难过。

哭了一阵之后,隆裕抬起头,擦去脸上的眼泪说:“诸位卿家,各抒己见,平心静气地说吧。”

善耆跪下道:“依奴才愚见,我们不妨一战,实在打不过再退位不迟。我们有冯军统统帅的禁卫军一万多人,有铁良编练、凤山指挥过的北洋第1镇,我们可以再招募一些义军;此外,尚有不少爱国的朝廷旧臣和满汉闻风向义之士,只要竖起一杆战旗,定会有成千上万的忠勇之士聚合于大旗之下;而且,友邦还可以帮助咱们。请太后降旨,我八旗子弟,无不愿战死疆场!”

隆裕凄然道:“冯国璋能征善战,忠心事清,可像冯国璋这样的忠勇之士毕竟太少了。至于八旗子弟,有几个不是志大才疏的酒囊饭袋?说到友邦,友邦又在哪里?他们都是趋炎附势之徒,平日里随着你的手转,一看你不行了,早跑到敌人那边去了。袁总理,你半天不说话,你说说吧。”

袁世凯赶忙跪倒在地,叩头说:“多谢太后垂爱,奴才不敢直言。”

隆裕道:“事到如今还拘什么礼节?起来吧,说说匪情。”

袁世凯见主和派占了上风,心里十分高兴,说:“恕奴才斗胆直言,目前局势十分紧张:潼关告急,山西求援,江宁失守,豫鲁不靖,京津直隶也在风声鹤唳之中。孙中山一面和谈,一面诉诸武力。他派鄂湘匪军为第一军,正沿京汉路北进,宁皖民军为第二军,向河南推进,约定两军于开封、郑州聚合;淮阳民军为第三军,烟台民军为第四军,向山东进军,约会于济南、德州;秦皇岛及关外民军为第五军,晋、陕民军为第六军,正向北京推进。如果第一、二、三、四各路军进军得手,即与第五第六两路军会合,直捣京师。前天,孙文发了一纸告北方将士民众的檄文,其蛊惑力之强、号召力之大,令人震惊!檄文发表后,北方将士、刁民无不蠢蠢欲动;南方各省更是跃跃欲战,北伐之声喧腾南北。且把我袁某骂得一钱不值,不是骂我是满奴,就是骂我是汉贼,臣下真是两头受气,左右为难。”说着,煞有介事地抹起泪来。隆裕心软,自己也跟着垂泪。袁世凯接着说:“上学的学生也情愿抛书弃学,唱和北伐团;醉心文明的女子,情愿组成北伐队;还有什么学生卫兵、女子精武军、男女敢死队、红十字会救援队,等等,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就是梨园子弟、楚馆歌妓,也纷纷卸优换装,投入什么北伐团、北伐队;各国侨商也聚财纳资支持党人。太后啊,这咄咄逼人之势,岂容轻觑漠视?奴才斗胆直言,望太后明察。”

袁世凯偷偷瞟着隆裕,见她早吓得面色蜡黄,颊肌颤抖,别的大臣也不寒而栗,噤若寒蝉。

忽然,良弼大声喝道:“袁世凯!你长敌人志气,灭己人威风,居心何在?!”

袁世凯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问:“句句实言,何言居心?据实不报,难道你让我犯欺君之罪吗?”

良弼急道:“据我所知,根本没有那么严重!”

袁世凯反唇相讥:“良弼将军,那就请你说一说吧。”

良弼被噎得张口结舌。

隆裕不耐烦地说:“住口!袁世凯,在这大兵压境之时,你做了哪些部署?”

袁世凯滔滔不绝地说:“回太后,臣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派唐绍仪为代表赴沪宁议和,一是做了战斗部署。臣饬令新任山西巡抚张锡銮率一镇的兵力往攻娘子关,进窥太原城;饬令陕西都督允升,由甘肃招募新军,从平凉窥陕西乾州;调河南军西扼陕西潼关;着皖北将军倪嗣冲进驻颍亳;命南京败将张勋,由徐州招集散军,进攻宿州。尽管如此,我军连连失利,纷纷驰电告急,而其他新军大多倒戈,再无可用之兵。”

隆裕问:“你不妨直言,南方议和到底有多大诚意?”

袁世凯振振有词地说:“孙文、黄兴屡次发电,代表唐绍仪也屡次投书,南方保证言而有信,只要清室退位,他们绝不食言,保证清室尊号不变,保证履行优待条件。”见隆裕太后动了心,他进一步蛊惑道,“太后,自古以来亡国之君无不受杀戮之祸,古今中外历史斑斑可考。今天,大清皇帝退位,仍保证尊号不变,尚能享受荣华富贵,这是古今绝无仅有的创举,我们在谈判中煞费苦心,好不容易争得这些优待条件,实属难能可贵,尽到了做臣下的一片苦心。”

隆裕不时点头称是,说:“事关重大,其他大臣再说说。冯国璋,你也说说。”

冯国璋心里一哆嗦。因为这是军机和内阁会议,他只是列席,本来没有发言权,他本人也没有准备。隆裕这一军将得他措手不及。主战?势必得罪袁世凯;主和?又得罪良弼等人,而且“卧底”计划也会告吹。冯国璋不愧为冯国璋,随机应变的本领就是高,他马上镇定下来,说:“回太后,奴才是一介武夫,没有多少道理好讲,只知道效忠朝廷,效忠太后。太后说打奴才就狠打,太后说和奴才坚决服从。奴才沐浴皇恩,愿以死相报!”

他这几句既圆滑又得体的话,说得隆裕非常高兴,又不伤害任何人。

邮传大臣梁士诒说:“现在财政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竭国库所有,也不够支付一个月的军饷了!”

全场鸦雀无声。主和派暗自发笑,主战派蔫了头。外务大臣胡惟德火上浇油地说:“根据各方消息得知,外国人想趁乱出兵,中国将有再次被列强瓜分的危险。”

两个人虽然都没有正面帮助主和派说话,但这种对主战派迂回包抄的战术更厉害。他们的发言无疑是两声闷雷,敲击着人们的心。大殿里的气氛十分压抑,每人嘴上都好像贴上了封条。

民政大臣赵秉钧忽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今天开会,明天开会,议来议去,议而不决。不如我们内阁全体辞职,以谢国人。”说罢,也不管君臣体统,气鼓鼓地扬长而去。胡、梁二人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边走了。

隆裕长叹一声,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退朝,容我再考虑考虑。”

冯国璋百感交集,闹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袁氏府邸到了,冯国璋停止了回忆。袁氏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许多探视者被门上“杜门谢客”的牌子拒之门外,但冯国璋不受此限。冯国璋在差弁引导下,来到后院袁世凯的卧室门前,大公子袁克定、军警头子赵秉钧和今天当值的七姨太叶氏,接到门卫电话都迎在门口。寒暄之后,冯国璋被引进接待室。

冯国璋急不可待地问:“恩帅贵体如何?”

袁克定笑笑说:“很好。正在屋里跟唐绍仪发脾气呢。”

冯国璋问:“今日东华门之事,没有伤着老人家吧?”

袁克定玩世不恭地说:“没有。老爷子金身贵体,炸弹伤不了他。”

冯国璋长出一口气说:“阿弥陀佛,可把我吓坏了。刺客抓到了?情况怎样?”

袁克定说:“赵兄知道始末,请他给你说说。”说完走了。

赵秉钧叙述了近况。

前些天,袁世凯听说孙中山当选总统,成立临时政府,气炸了肺,急得天天拍桌子,瞪眼睛,发脾气。他针对当前局势,想了五条妙计:一、派遣间谍、特务打入革命军内部,做分化、瓦解工作;二、高价收买革命党内的动摇变节分子;三、加紧勾结洋人,为自己帮腔说话,给朝廷施压;四、疯狂镇压北方革命党,以稳住自己的阵脚;五、加紧“逼宫”,迫使朝廷下台。袁世凯把主要精力放在最后一条上。

针对逼宫,他采取了几项措施:

首先,继续收买奕劻、那桐之流,让他们在朝野上下替自己说好话,大造非袁不能挽救大清的舆论,甚至不惜重金贿赂隆裕太后宠信的太监小德张。因为隆裕是个庸碌无能之辈,遇到难事只会哭鼻子,她对小德张言听计从,宠信有加。袁世凯摸透了这点,拼命在小德张身上下工夫。指使他在隆裕面前说他袁世凯如何忠心事清,革命党如何咄咄逼人,清兵如何不顶用;说现在如何外援无望,粮饷难筹;说若不答应革命党的要求,他们杀进北京,皇宫上下性命难保,若依从他们,让位之后,享受优待条件,可安居深宫,享荣华富贵。奕劻、那桐和小德张里应外合,布下圈套让隆裕钻。

其次,为了哄骗隆裕太后,袁世凯还私印假《顺天时报》,每天派人送到宫中。该报是日本出版的汉文报纸,颇有权威性,隆裕每天必读。假报上连篇累牍地刊登“国内外”的所谓“消息”、“动态”或“评论”,大放朝廷应该尽早让位的空气。

此外,他还收买了大批地痞、流氓,大造革命军已潜入北京,要杀人、要逼宫、要暴动的舆论,把个北京城搞得风声鹤唳,惶恐万状,吓得市民、商店、衙门天一黑赶紧关门闭户。

1912年1月16日的宫廷会议散后,袁世凯乘坐一辆朱轮双套马车,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走出东华门,向他的府邸走去。经过丁家街三义茶馆门前时,猛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颗炸弹从三义街茶馆楼上扔下来,驭手刘二趁人慌马乱,快马加鞭飞驰而过。马车冲到祥官坊酒楼时,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颗烈性炸弹从酒楼上飞来,紧跟在马车旁的卫队营管带袁振邦、内尉差官杜琪和一名卫兵及两匹马应声倒在血泊里死去,另一名随从被炸成重伤,此外还有两个过路人也被炸死。袁世凯的卫队开枪还击,刘二不敢怠慢,驾驭着马车,在滚滚烟尘中飞驰而去。出事的瞬间,大批军警闻讯赶来,当场捕到刺客张先培、黄三荫、陶鸿源、李怀英、傅恩训、薛荣、许同华、肖声、黄永祥、杨禹昌等十人,尚有数人逃得杳无踪迹。马车回到宅邸,袁世凯被卫兵搀出车厢,卫兵问:“大人,没伤着碰着吧?”袁世凯笑笑说:“没有,不过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刚要起步,忽听“扑通”一声响,回头一看,右侧枣红马颓然倒地,因流血过多死去。左侧枣红马安然无恙。袁世凯走过来,蹲在地上,拍着马头说:“你为老夫立了一大功,我感谢你。来人哪,把它抬到后花园埋起来,再立上一块‘义马救主’的石碑。”说着,一摇一摆地进了屋,一头躺在炕上。

冯国璋心里着急,惦着自己要办的事,告别赵秉钧,径直来到袁世凯的上房。只见袁世凯头上缠着湿毛巾,身穿紫色内衣,像个大肚弥勒佛,围着被子坐在楠木雕花大龙床上。两个姨太太一左一右给他捶肩打背。

袁世凯一见冯国璋,笑眯眯地说:“华甫,坐下。”

冯国璋说:“恩帅逢凶化吉,实乃苍生造化。”

袁世凯哈哈大笑:“老夫因祸得福。他们不是说我袁某跟革命党穿连裆裤吗?这次革命党倒帮了我的忙。哈哈,这叫歪打正着。华甫,有事吗?”

冯国璋说:“恩帅,我有重要事情禀报。”

袁世凯支走两个侍妾后说:“说吧。”

冯国璋凑到袁世凯跟前,把良弼在西苑跟他说的话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遍。袁世凯狠狠地骂道:“他妈的,这小子果然厉害。此人不除,定成后患,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的眼中充满杀机。

冯国璋说:“是不能便宜了他。”可他想起铁良、良弼等人对他的盛情、赞誉和许诺,又觉得于心不忍。

袁世凯转了话题说:“华甫,从明天起我不再上朝。一切由胡惟德、赵秉钧全权办理。这样可能更好些。明天我就鼓动上次联名发电的将领,再发一个逼宫电。这次要狠一点儿,要吓破隆裕和主战派的胆。不过,上次是四十八名将领,这次是四十七名,独独少你一人,这样对你的处境会好些。现在,我不担心隆裕和载沣,我担心的是良弼,尤其怕他鼓动禁卫军闹事,那就非流血不可了。要知道,在北京,咱们的军队不多,真打起来,不太好对付。”

冯国璋说:“恩帅,要我做什么?”

袁世凯说:“隆裕下退位诏书就在这一两天了,我要你做好两件事:第一,把良弼看起来,不让他接近禁卫军;第二,把禁卫军稳住,让他们顺利地接受清室退位。这两件事很难做,说不定要付出血的代价。华甫啊,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帮我把两件事办好。只要他们不闹事,一切都好办。我拜托了!”说着,抱拳作了一个揖。

冯国璋刷地立起来:“不敢当。恩帅,国璋即使豁出性命,也一定将这两件事办好!”

冯国璋在回家路上越想越怕。良弼像一条疯狗,决心孤注一掷;禁卫军像一桶火药,只要溅上一粒火星就会爆炸。自己两头为难,怎样化险为夷?他不禁毛骨悚然,冷汗直冒。怕死偏遇掘墓人,冯国璋一进家门,总管惶恐地跑来禀报他:“老爷,西山出事儿了!”

冯国璋一听,头“嗡”的一声涨大,眼前直冒金花,他急问:“什么事?”

管家说:“恽参谋长在上屋等候多时了。”

冯国璋急匆匆地来到上房,恽宝惠、冯家裕迎了上来。冯国璋急问:“什么事?”

恽宝惠说:“您走后,扎拉芬、阿西标、忠和、崇林、阿勒精阿等人就一直躲着我们,鬼鬼祟祟地走出走进。下午,大部分士兵不出操、不练队、不上课,刘协统叫他们,他们居然不服从命令。刘协统把两个带头闹事的人关了禁闭,结果,去了大群人把禁闭室砸开,放出他们。吃晚饭时,食堂里没有几个人,还三一群五一伙地穷叽咕;晚上点名时,满族士兵大多不在,有人发现他们在西山开黑会。他们放出风来:谁胆敢宣布退位,就杀进城来逼宫。晚上还发现‘誓与袁贼血战到底’的黑帖子。”

沉吟良久,冯国璋说:“不要紧,现在退位未定,他们还不至于闹事。你们回去继续监视,但不要正面冲突。对他们动硬的不行,必须慢慢诱导,不可打草惊蛇。我等会儿打电话告诉曹锟、段芝贵,让他们小心守卫京城。你回去可以和姚宝来说,就说我跟良弼正在多方疏通,劝说太后易和为战,先把他们稳住,我再给姚宝来写封信,姚宝来还是可靠的,多跟他聊聊。”

恽宝惠问:“信我们捎着?”

冯国璋说:“不,你们悄悄地回去,信我派人送去。”

恽宝惠问:“打电话不好吗?”

冯国璋说:“不,现在情况十分复杂,电话上说话不保险。为防止有人偷听,以后你给我打电话要用暗号。”

恽宝惠、冯家裕答应着走了。

他们走后,冯国璋坐下给姚宝来等人写信,大意是:我与良弼诸公正在力陈太后易和为战,已略有进展,望你们耐心等待,静候佳音,不可轻举妄动,坏我大事。然后,把他和良弼的名字签上,派飞骑送往西山。他想:稳住一天算一天。

经过一次次马拉松式的会议磋商和明争暗斗,经过一次次哭陈、龃龉和挣扎,清室终于俯首认输了。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偕宣统皇帝溥仪在乾清宫颁布退位诏书。内阁秘书处通知冯国璋届时参加仪式。

早晨七点多钟,冯国璋乘车向皇宫走去。但见东华门内外军警林立,戒备森严。各官员的大小车辆辚辚驶过,护车卫队傍车而行。因为害怕宗社党狗急跳墙,又怕革命军乘机肇事,参加仪式的官员无不提心吊胆。上朝前,冯国璋就听说过不少议论,什么“诏书一下天下太平”,“诏书一下,清朝天下就只限在紫禁城内,再也不管事”,“就怕良弼们不甘心,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冯国璋到达乾清宫不久,各部文武大员陆续到齐了。袁世凯自从丁字街遇炸后,一直请假不朝,奏请由外务大臣胡惟德做他的全权代表。今天的退位仪式也由胡惟德率文武大臣领衔。这时,各部大臣以及奕劻、那桐、载沣等全来了,只是不见良弼、善耆、溥伟、载洵、载涛等人。除唐绍仪穿军服、佩军刀外,其他人依然垂着长辫子,戴着顶戴花翎,穿着朝靴套袍。冯国璋不时跟众官寒暄、交谈。他们在乾清宫门东南角廊子里坐等听宣,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盖碗茶。那廊子很大很长,有好几间屋子大,是朝廷重臣候旨听宣的地方。不一会儿,太监站在乾清宫阳台上喊:“请诸位大臣上殿听旨。”

这时,胡惟德站起来,文左武右带领大家鱼贯而入。胡惟德走到离宝座一丈来远的地方站住,文东武西呈扇面形两行分立,四个侍卫分立两侧宫门附近。这时,一个太监走进去,高呼:“恭请太后御驾!”

先出来两个太监分立宝座两边,然后隆裕太后和六岁的小皇上一前一后走出来。胡惟德带领大家三鞠躬。这是大臣们有史以来第一次上朝行鞠躬礼。隆裕哭丧着大长脸,微微点头作为还礼。这时,身后又跟出几个太监分立左右,隆裕步履沉重地登上三步木台阶,坐在中央宝座上,溥仪坐在一旁的一张龙椅上。

胡惟德前行一步,身子向前微微倾着说:“总理袁世凯因受惊吓,身体欠安,未能幸临见驾,特命臣下胡惟德率各位大臣给太后、皇上恭请圣安!”

隆裕说:“是了。”把预先写好的诏书拿在手里,说,“袁世凯世受皇恩,把这样艰难的局面应付到今天,为国家、为皇室出了不少力。如今又为清室、为满蒙各族争来优待条件,使国家化干戈为玉帛,使南北双方、黎民百姓尚属满意,这也是不容易的。我和皇上为了让全国百姓早一天过上安乐日子,国家早一天得到统一,所以,我按议和条件,把国家大权交出来,交给袁世凯办理共和政府。今天正式颁布退位诏书,使天下早享太平。”

隆裕说这些话时有气无力,近乎哭腔,脸上带着凄苦悲凉的表情。说完,她慢慢地站起来,把手里的诏书递给胡惟德:“胡惟德,你把我刚才的意思告诉袁世凯,把诏书交给他,叫他好自为之,妥善处理吧。”

胡惟德连忙恭恭敬敬地走到隆裕宝座前,鞠着躬把诏书接过来,说:“太后深明大义,睿明鉴远,顾全百姓,体恤万民,袁世凯和群臣,绝不会辜负太后一片慈衷善意。敬祈太后保重贵体,福寿天齐。”

这时,大殿内气氛肃穆,文武百官敛声屏气。隆裕哀婉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花,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强忍悲痛,慢吞吞拉起小皇上走下宝座。太监们垂头丧气地跟在后边向后宫走去。文武大臣没有言语,步履沉重地走出宫门,上了马车,直奔石大人胡同外交大楼而去。冯国璋是忠于清室的,他见到刚才悲凉的场面和隆裕的凄苦表情,心里一阵阵绞痛,眼泪禁不住溢出眼角,赶忙又偷偷地擦掉了。

外交大楼内外同东华门一样戒备森严,由门口到正厅,站满荷枪实弹的卫兵。一进正厅,两边早站满不够进乾清宫品级的文武百官、政府要员。正厅中央摆着一张大条案,条案中间放着一个紫檀雕花大帖架。大厅里人虽摩肩接踵,但十分庄严肃静。胡惟德刚进大厅,多少天不露面的袁世凯不请自来。只见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脸上堆着笑容。胡惟德站在正中,袁世凯毕恭毕敬向诏书深鞠一躬。胡惟德用双手把诏书递给袁世凯,袁世凯躬身双手把诏书接过来,随即展开,举过头顶在空中转了半圈儿,放在大帖架里陈列起来。胡惟德把隆裕的话向袁世凯学说一遍,并说:“太后把国家大权交给宫保,请宫保早日组织共和政府。”

袁世凯说:“遵旨。诸位辛苦了,请到后厅赴宴去吧。”大家随着袁世凯向后厅走去。走到院里,忽然一个人急匆匆朝袁世凯走来,跟他耳语几句。袁世凯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回头寻找冯国璋,并向他招手。冯国璋赶忙迎上去,袁世凯扶着冯国璋的肩小声说:“西山来人,士兵有哗变之意。你快回去,我派军队接应你。”

冯国璋说:“不,不,千万不要派兵,那会弄巧成拙。卑职一人前往。”

“万望保重!”

“多谢总理关照,我去了!”

禁卫军兵营里充满杀气腾腾的气氛。满族军官已派兵把张联棻、恽宝惠、冯家裕等汉族官员监视起来,不管他们走到哪里,暗中都有人盯梢;兵营内外增岗加哨,如临大敌,除各哨位增加兵员外,还增设许多流动哨和暗哨。过去几天换一次口令,现在一天换几次口令;过去没有勤务的官兵可以请假、外出,现在取消一切休假;过去休息、睡眠可以脱衣、脱袜,今天一律枕戈待旦、戎装在身。此外,他们还组织了马队、车队、炮队、救护队、预备队和特别行动队,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就在这时,冯国璋的身影进入哨官望远镜的视野,哨官对身旁的传令兵说:“向大人报告,冯国璋来了。”

传令兵跑进兵营,不一会儿协统姚宝来,标统忠和、扎拉芬、崇林等跑出来。姚宝来问哨官:“带来多少人?”

哨官说:“报告大人,只有十几个卫兵。”

姚宝来接过望远镜仔细观看:“怪呀,好像真的没有人。”他大声喊:“他妈的,还怔着干什么?都隐蔽起来!”

冯国璋骑着一匹快马,带着十几名卫士急匆匆向军营飞驰。走到离军营千八百米时放慢脚步,阎升打马跑到前面说:“老爷,我看不对劲儿呀,他们好像布置了警戒线,回去调兵吧。对这些满牛不能客气。”

冯国璋斥道:“胡说!”

阎升急道:“老爷,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呀!”

冯国璋说:“你们只要不动武,我就很安全;你们要是鲁莽,我的性命就难保了。董福胜!”

董福胜答道:“有!”

冯国璋说:“你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总理。”冯国璋担心袁世凯贸然调兵,会激起兵变。因此,他把提前写好的这封信派人送去。信上写道:“诸事如意,切莫发兵。”冯国璋对董福胜说:“你要是看见援兵和军警前来,务必把他们截回去。记下了吗?”

董福胜回答:“记下了。大人我走了,您要保重啊!”说着,拨马飞驰而去。

阎升嘟囔道:“人更少了。”

冯国璋说:“少啰唆,走!”

众人双腿一夹,向兵营飞驰而去。

军营里一片慌乱:“来了,来了!”“他妈的,站远点儿!”“退下去,退下去!”

军营外,冯国璋下了战马,不慌不忙地朝大门走去。卫兵紧跟在后边,准备随时为主人做出牺牲。姚宝来等迎上来,纷纷请安问好。冯国璋坦然地寒暄、还礼。

冯国璋问:“参谋长他们呢?”

姚宝来说:“大人来前未见通知,他们可能不知道吧。传令兵,去请张、恽几位大人。”

冯国璋等来到小议事厅坐下,东拉西扯问了些兵营的事,姚宝来作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不一会儿,恽宝惠等人来了,大家坐好开会。卫兵摸着手枪,警惕地站在门口。窗台下有许多人在偷听,走廊里有不少人在走动。

冯国璋说:“今天与会者都是各处总办和标统以上的将领,是一些有头脑有韬略的人。今天我向大家宣布一件事:上午八时,隆裕太后正式下了退位诏书……”

说到此,呼啦啦站起七八个人,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我们坚决不答应!”

“她退位大清不退位,我们不退位!”

“我们要为大清血战到底!”

竟有人放声大哭,会场气氛一下紧张起来。阿勒精阿说:“传令兵,通知行动队做好出发准备!”

冯国璋“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流着泪说:“嚷什么?!你当我愿意,我心里好受?”他这一招儿效果颇佳,几个人慢慢地坐下来。有人说:“都坐下,坐下,听大人讲!”

冯国璋想:跟这些人不能光动硬的,因为他们大多是亡命徒;也不能不动硬的,他们一向欺软怕硬。对他们一定要软硬兼施,软中有硬,还得多用计谋。于是,他痛心疾首地说:“兄弟们,这些天我睡不着,吃不下,坐卧不安,我也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铤而走险。可是,我个人身家性命是小,千万人的血流殒命事大啊!我们不能做千古罪人呐。”

阿勒精阿站起来说:“冯大人,恕我冒昧,都说你是忠义之士,难道你就眼看着大清江山亡在你我之手吗?”

冯国璋说:“说到亡国,我不信。如果说亡,顶多是少数人亡,国家没有亡,民族没有亡,是比以前更进了一步。”

阿西标说:“大人,看来你是顺了人家的裤腿儿,好快啊!”

冯国璋说:“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能让成千上万的士兵做无谓的牺牲,那样,不仅你们的妻儿老小会骂我,成千上万的妻儿老小都会骂我。女人没有丈夫,儿子没有老子,父母没有儿子的惨相,你们愿意看到吗?”

阿西标说:“你甭说那么可怕,大不了一死,我们管不了那么许多!”

冯国璋说:“好啊,你拼吧,你杀吧。太后、皇上、大臣们都认了,你拼个什么劲儿?人家不如你?你睁眼看看,全国还有几个省份没有独立?大清地盘还有多少?你跟革命党交过火吗?我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北洋精锐部队都不是革命党的对手,我们这点人不是白送死吗?兄弟,现实点吧,不拼还能保住禄位,要拼一切全完了。不光你完,别人也跟着完。你愿意吗?袁世凯早做好准备,革命党早支好架势,巴不得我们去拼呢!”

忠和说:“冯大人,我们真能保住禄位,保证日后不一个个被收拾吗?”

冯国璋拍着胸脯说:“这点你尽可放心,协议明白无误地写着,谁也推不了。协议说:清朝尊号不变,满蒙待遇不变,禁卫军待遇不变。弟兄们,古往今来没有不亡之国,我大清朝这样体面地退位,以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哪朝败亡不是滥杀无辜?太多了,太多了……”

扎拉芬说:“别嚷了,请冯大人念念优待条件。”

冯国璋刚要念,忽听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嚷声:“站住,再走我开枪了!”

“蠢货,你敢?看我不把你砸成肉酱!”

“长官正在开会,不许进!”

“滚开!”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几十个杀气腾腾的士兵闯进来,枪口和刺刀对准冯国璋和汉族军官,大家吓得面如土色。冯国璋硬撑着问:“你们要干什么?”

领头的说:“对不起大人,俺们信不过当官儿的,要求你到广场上跟当兵的去说。”

恽宝惠哆嗦着说:“弟兄们,有话好说,不可鲁莽。”

张联棻说:“广场不能去,不能去。”

另一个士兵说:“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军统,只要他把话说清楚。”

其他人说:“我们怕有人出卖我们。”

另一些人附和说:“对,走吧,走。”

冯国璋哈哈一笑:“弟兄们这样热情地邀请我,我焉有不去之理?我本想给长官们开完会再去,现在去也好。你们去集合队伍,我们回头就到。”回头对军官们说:“咱们一起去吧。”

冯家裕小声说:“四叔,你、你不能去呀!”

冯国璋大声说:“我冯国璋心系大清,问心无愧,哪里都敢去。”

广场中央放了一张高桌和几把椅子。三个步兵标、一个炮兵标、三个马队营以及工程营、轴重营(多系旗人)都来了,把以汉人为主的步兵标和汉人军官围在中心。不知谁通知了附近防地的驻军,火器营、圆明园营、健统营也气势汹汹地跑来了,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通向广场中心留了一条羊肠小道,冯国璋在贴身护卫的保护下向高桌走来,后面跟着刚才开会的军官们。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冯国璋感到自己像走在杀机四伏的密林中,随时有丧命的危险。

时值阳历二月上旬,阳光惨淡,寒气逼人,可是,广场上一万多人好像谁也不感到冷。气氛紧张得使人透不过气来,静得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只有从北国吹来的寒风,在西北边的山顶上肆虐地吹着,把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传过来……

冯国璋边走边想,一旦自己处置不周,言语失误,一万多人情绪失控,就会做出鲁莽的行动,我一定要镇定、冷静。他高高地站在高桌上,用凝重、浑厚、尾音很重的河间府乡音喊道:“兄弟们!我很沉痛地宣布一个大家不愿意听,我也不愿意说的消息:今天上午,隆裕太后下了退位诏书……”

会场一片骚乱,人们七嘴八舌地嚷:

“不算数,俺们不承认!”

“为大清帝国而战!”

“打倒软骨头!”

“打倒满奸!”

冯国璋摆动双臂,把呼喊声止住:“弟兄们,你们要相信我冯国璋,就让我把话说完。现在我把优待条件念给大家听,希望不要打断我。听完后你们不满意,想拼,冯某跟你们一块儿拼;想死,冯某跟你们一块儿死……”

(甲)关于清帝逊位后优待之条件

第一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之。第二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禁宫。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第三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岁用四百万两。候改铸新币后,改为四百万元。此款由中华民国拨用。第四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其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华民国酌设卫兵,妥慎保护。第五款: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其旧。所有实用经费,并由中华民国支出。第六款: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以后不得再招阉人。第七款:大清帝国辞位之后,其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第八款: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俸饷仍如其旧。

(乙)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

第一款: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并得传袭。第二款:清皇族对于中华民国国之公权及其私权,与国民同等。第三款:清皇族私产,一律保护。第四款:清皇族免兵役之义务。

(丙)关于满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条件:

(一)与汉人平等;(二)保护其原有之私产;(三)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四)公民中有生计过艰者,设法拨给宫产,以资补助;(五)先筹八旗生计,于未筹定之前,八旗兵弁俸饷,仍旧支放;(六)从前营业居住等限制,一律蠲除,各州县听其自由入籍;(七)满蒙回藏原有之宗教,听其信仰自由。

以上条件,除丙款各条另行宣布外,余均列于正式公文,由中华民国政府照会各国驻北京公使。

万人广场鸦雀无声,冯国璋越发自信,他接着说:“下面我宣读宣统皇帝的退位诏书。”

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用是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旗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钦此

冯国璋说:“公文宣读完毕,现在请大家提出质问,我一一回答。”

会场片刻宁静之后,终于爆发了一片喧闹声。

姚宝来说:“别乱,别乱,一个个提!”

有人问:“你能保证大清尊号永远不变吗?你能保证革命党说话算数吗?”

冯国璋说:“协议上明白地写着:交权不交位。国内外无人不知,谁也抵赖不了。假如有人不认账,外国人不答应,咱们也不答应!”

有人问:“你能保证不解散禁卫军吗?”

冯国璋说:“只要有我冯国璋在,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谁也休想拆散我们!”

有人问:“你敢保证汉人不欺侮满人吗?”

冯国璋说:“只要让我听到见到,我冯国璋为朋友两肋插刀!”

有人问:“我们的官职俸禄真有保证吗?”

冯国璋说:“只要我活着,一保到底!”

突然,台下一阵争吵:

“行了,别蹬鼻子上脸了,满牛!”

“你说什么,汉鬼?你再说一遍!”

“说又怎么样?我说你们得寸进尺!”

“放你妈的屁!”

“放你妈的狗臭屁!”

两个人同时举起枪,虎视眈眈指向对方。满人为一方,汉人为一方,各自抄起武器对峙起来,中间只隔两三米的距离,一场血战就要发生……

冯国璋大声说:“什么人,什么时候,还这么不识时务?!这还用别人拆散吗?还用别人打倒吗?自己打倒自己嘛!你们不是开枪吗?照我开好了,我冯国璋为你们操心太多了,来吧,照这儿打,打呀!”

全场鸦雀无声。

沉默了一会儿,冯国璋说:“现在,听我命令:愿意跟我冯国璋走的,坐下!不愿意的,你们马上离队,到别处火并去,我不管你们!”

官兵们陆续坐下来。十个八个,三十个五十个,后来,大部分坐下来,只剩下十几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家伙都放下了,最后,也慢慢坐下来。

冯国璋说:“兄弟们,团结起来吧,只要我们抱成团儿,就没有人敢拆散我们,摆布我们!”

有人喊:“冯大人说得对,说得好啊!”

众人一齐大喊:“听冯大人的话没错!”

有人问:“冯大人,你以后是不是要随革命党?”

冯国璋坚决地说:“不!不管任何时候,我决不同革命党人为伍!倘若我违背诺言,你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开枪杀我,不许家属报复。你们若不信,可以当场推举两个人出入监视我!”

人们七言八语,交头接耳。当场有不少人举起胳膊愿意充当这一角色。最后,由两个标各推出一个正目(班长)。他二人在掌声中雄赳赳地走到冯国璋面前。

冯国璋说:“请二位向大家通报姓名。”

一个叫福喜,满族人。一个叫德禄,蒙古族人。

冯国璋说:“好,一个福喜,一个德禄,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副官,每人发手枪一支、好马一匹。”

欢声如潮,掌声雷动,群情激奋,冯国璋被狂欢的士兵抬起来。

由于受寒和精神紧张,冯国璋病倒了。他声音嘶哑,周身无力。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为完成一件大事由衷的高兴。

这天,他刚刚起床在院里散步,忽然差弁慌里慌张地跑来:“老爷,不好了,良弼大人遇刺了,差人来请老爷。”

冯国璋松弛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不顾家人阻拦,说:“备车!”

冯国璋坐在车上想:是谁杀害良弼?革命党,主和派,还是内讧?他一个个都否定了才想到袁世凯。对呀,袁世凯曾向他暗示过。根据袁世凯以往的手段,他是干得出来的。从私人友谊上讲,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冯国璋跟良弼的关系都不错。良弼有才干,有头脑,办事认真,居官清廉,而且刚直不阿,始终忠于清室。自从袁世凯让他“卧底”以来,良弼信任他,迁就他,寄希望于他;可他却欺骗他,加害于他。因此,他的良心每每受到谴责。

“吁——老爷到了!”冯国璋从遐想中回到现实,赶忙下了车,往良弼的寓所走去。

良弼的住所跟王公大臣的豪华府邸简直没法比。他的府邸门庭冷落,墙皮剥脱,门卫数量很少,院落窄小,房屋破旧,室内陈设也很简朴。这在权臣中是十分少见的。冯国璋在老管家的引导下来到上房,与良弼的一妻二妾见了面。一见面,她们赶忙跪下哭起来。正妻悲切地哭诉道:“大哥,亲人哪,你可来了!他阿爸怕是不行了。平常那些狐朋狗友,狗尾巴似的随着转,现在一听说出了事儿,跑的跑,逃的逃,一个也不露面儿了。大哥呀,你跟他朋友一场,快救救他吧!”

冯国璋搀起她们:“他婶子,快快请起。贤弟他现在何处?”

正妻说:“在日本人开的福冈医院里。”

冯国璋说:“我去医院看他,回头我再来。”说着,坐上马车,急匆匆朝医院赶去。

原来,袁世凯越想越感到良弼是个危险人物,一定要想办法除掉他。一日,他把儿子袁克定找来商量办法。袁克定说:“这容易,让赵秉钧物色两名刺客把他杀了算了。”

袁世凯说:“不行,我不能落下千古骂名,我要借刀杀人。你跟汪精卫不是把兄弟吗?可以让他帮忙。”

袁克定说:“这好说,我这就去。”

袁世凯说:“慢,你要影射着说,别把我露出来。”

汪精卫是个精细的人,正在煞费苦心地向袁世凯献媚取宠。袁克定一说,他就明白了袁氏父子的意思,当即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汪精卫想:自己也是风云人物,可不能再做出荆轲刺秦王的蠢事,我也来个“借刀杀人”吧。当晚,他坐上火车来到天津,找到当年跟他一同刺杀摄政王载沣的好友黄复生。凭着他的花言巧语,把袁氏父子“杀一人可定全局”的道理说了一遍,黄复生答应尽快物色合适人选。

正当黄复生绞尽脑汁之际,一个人来拜访他。此人叫彭家珍,三十多岁,血气方刚,四川人,是黄复生的同乡,是个老同盟会员,曾在奉天巡抚程德全部下任职。武昌起义后,程德全当了江苏都督,彭家珍投靠于他,程德全任命他为东北招讨使,派他回去做军队的起义工作。彭家珍路过天津来看黄复生,黄把刺杀良弼苦无人选的事说了一遍,彭家珍当即欣然说:“交给我吧!”他从黄家拿了两颗炸弹,秘密潜入北京。他在奉天讲武堂当教员时,身边存有讲武堂总办崇恭的几张名片。他在北京雇了一辆马车,来到光明殿良弼的寓所,假冒崇恭去会良弼。良弼外出未归,彭家珍正想回客栈时,突然看见一个青年军官乘马车而来,在门前下了车。彭家珍知道这就是良弼,急忙上前叫喊:“良大人,请留步!”良弼问:“你是何人?”彭家珍晃着手中名片:“我是崇恭大人的部下,有要事向大人禀报。”良弼心中疑惑,就在这时,彭家珍早把藏在袖筒里的炸弹接连扔了过去。随着两声巨响,彭家珍倒地身亡,良弼身负重伤倒在血泊里。家人闻声赶来,把良弼背进屋里。良弼已奄奄一息,不省人事,被送到日人医院。

冯国璋来到医院,走进良弼的病房,屋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家人侍候。良弼脸色蜡黄,气息微微,左下肢空落落的。冯国璋跟家丁交谈几句,俯下身子轻轻叫道:“贤弟,贤弟,醒醒,我是国璋啊。”

良弼慢慢睁开眼睛,沉吟良久才强打精神,有气无力地说:“华兄,你来了?我不行了……”说着,两滴眼泪溢出干涩的眼角。

冯国璋动了恻隐之心,眼睛湿润了。他拉着良弼的手说:“贤弟,好好养伤吧,会好的。”

良弼闭了一下眼睛又勉强睁开,断断续续地说:“华兄……我的好……兄长,我到死……也感谢你。我……不行了,重振……大清……的大业,全托……付给……兄长了。”

冯国璋紧握良弼的手,无言以对,竟至泣不成声。良弼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信任、哀婉的笑容,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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