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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

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正在吃早餐,他的政务参赞进来,坐在餐桌旁,对他说:“昨天杜鲁门发表了广播讲话,大使听到了吗?”

潘尼迦点了点头,他称杜鲁门的讲话是对和平的亵渎。杜鲁门仍然叫嚷要用武力来扞卫自由和正义的原则,而且马上宣布国家紧急状态法,潘尼迦感到十分沮丧。

政务参赞说:“杜鲁门说,他必须记住他是自由世界的领袖,这对中国大概刺激太大了。”

潘尼迦说:“中国更是个谜。杜鲁门这样挑衅,中国几乎不加理睬,他们我行我素,晒干菜,炒炒面,满大街都是炒面味儿,挺香的,我有时都想去尝一尝。”

两个人笑起来。

推开餐具,潘尼迦喝着咖啡,说:“华盛顿拨出巨额军费,并没吓倒中国人,中国人相信,美国人准备100万吨炸弹,也无法把中国摧毁。也许,我们印度人也应当有这么一种自信力。”

参赞点了点头。

有一点潘尼迦没向政务参赞说,中国方面拒绝了不打过三八线的承诺,而且此时正在挥师南下。

潘尼迦深感他的中立外交有时双方都不讨好。

从除夕夜起,彭德怀一直守在无线电台旁。

解方说:“39军昨天下午突破临津江后,军主力今天拂晓前突击敌纵深10公里,接应了50军渡江,该军117师打得顽强,现已迂回到湘水里、仙岩里,割断了伪6师和1师的联系。”

彭德怀问:“40军呢?”

解方说:“40军已占领东豆川里以西之安兴里、上牌里,切断了伪6师退路。38军正向美军1个团发起进攻。”

彭德怀说:“好,42军和66军也打得很好,不过66军的198师因动作迟缓,未能抓住敌人,使春川以北敌人南逃了。”

解方说:“39军副军长张国放受伤了,他用自己的身体当机枪架,身体完全暴露在敌人火力点下……”

彭德怀说:“我们不但有无畏的战士,也有这样无畏的指挥员,值得我们骄傲啊。”

解方说:“回头我把战报发下去,气可鼓不可泄呀。”

李奇微实在是个很难捉摸的人。外面炮声隆隆,中国军队正在向三八线猛攻,部下四处告急,李奇微却有闲情逸致关在房子里专心地用手工制作一份精美的贺年卡,连雪花图案也是他自己做的。

助手们猜是给夫人的。只有希基比别人看得透彻。

希基进来了,一脸疲惫,喝了口水,侧过头看看,说:“给麦克阿瑟写贺年卡?将军现在还有这份心思?”

李奇微叫勤务兵:“给东京送去。”然后对希基说:“即使敌人的枪口对着你后背的时候,你都应当保持镇定。至少麦克阿瑟需要知道我临危不乱。”

希基抱怨道:“李承晚的军队简直是狗熊,他们这么快就放弃了防线,使我们1、9军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李奇微决定亲自去稳住阵脚。

上路不久,李奇微就走不动了。南韩士兵狼狈溃逃下来,一些人在抢爬运输车,重炮、机枪扔得满地都是,连坦克上也挤满了人,只有伤兵被丢弃在路上咒骂、呻吟。

李奇微的吉普车横冲直撞地迎着溃兵开过来,他把车停在路边,跳下来,双手叉腰,站在路中间。

头几辆满载溃兵的军车没有理他,一打放向盘,从他身旁飞速驶过,风把他的帽子也掀下去,碾到了车轮下。

他到底拦住了后面的军车,大声喊着:“回去,你们要抵抗!”

没有翻译,那些南韩兵不听他的。一南韩少尉问:“那个挎手榴弹的美国佬是干什么的?伙夫还是马夫?”

有人说:“呀,吉普车上有两颗星!是个将军。”

有人叫:“开车,压死这个美国佬!谁也别想让我们再回去吃枪子儿!”

汽车朝他冲过来,李奇微只好躲开。

希基走过来对他说:“英29旅防线也崩溃了,正在后撤,我们再不撤,就叫人家包围了!”

李奇微无可奈何地说:“告诉第1军、第9军,迅速撤到汉城的桥头堡坚守。”

李奇微怒不可遏地飞到了李承晚那儿,一走进总统府,他就感受到了混乱,所有的人都慌慌张张的,好像随时可能放弃汉城的样子。

李承晚正在用电话发令:“不能撤!要撤,也得李奇微将军发令才行!”

“李奇微的命令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放屁!我拦他们,差点被你的士兵的军车压成肉饼!”这是李奇微接上话茬。穆乔大使陪同李奇微闯进李承晚办公室,吓了他一跳。

李承晚说:“将军从前线来吗?”

李奇微把手套扔在桌上,气呼呼地坐下。

李承晚令勤务兵给李奇微、穆乔沏了热咖啡,然后惴惴不安地问:“将军,我们是不是该组织反攻呢?”

李奇微讥讽地诘问:“反攻?靠什么反攻?靠你那望风而逃的士兵吗?”

李承晚回敬了一句:“你们的军队也在退,大家都没有义务等着被吃掉。”

李奇微说:“我希望你同我飞到前线去,你去增强一下他们的信心。”

李承晚说:“我们可以马上就走。”

山川道路都裹在浓浓的黑暗中,本来是有月亮的,后半夜又阴了天。

卡车不敢开灯,在积满冰雪、布满大小弹坑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走着,想快也快不了。

车上放着两副担架,有几个卫生队员护理着伤员。张国放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躺着。

他的右胸缠着很厚的绷带,血还是透了过来。

康乃馨也在这辆车上,她是搭车顺路。过了一道冰河,康乃馨下了车,把一壶水留给了张国放的警卫员小吴。她下了车后,费了好大气力,才算又拦住一辆返回安东的空车。驾驶室里已经有了人,也是伤员,她就爬到卡车车厢里,在两个晃晃荡荡的汽油桶中间一坐,呛人的汽油味熏得她直呕,可她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咣当一下,她的脑袋狠狠地撞到了汽油桶上。

车忽然停了,她听见司机掀起了机器盖子,半天修理不好。司机走过来拍拍大箱板:“下来吧,截别的车吧,水箱烧漏了,趴窝了。”

康乃馨吃力地跳下来,在雪地上跺了一阵脚,才说:“那我走了。”

司机说:“拦一辆车呀!”

康乃馨说:“没几十里路了,我走着去,还不冻脚。”

司机说:“小心山里有狼!给你一个手榴弹。”

康乃馨过去接过手榴弹。

司机问:“你会不会用啊?别不拉弦就往外扔!”

康乃馨说:“我连机枪都会放!”说完沿着漆黑的路向前走去。

坐在车厢里多少能挡点风,一下来步行,可真够瞧的,小北风阵阵吹来,像小刀子刮脸。她拼命跑,把棉大衣领子竖起来,把棉帽子耳朵放下,系严了扣,不一会儿眼睫毛就结了厚厚一层霜,她几乎看不清路面了。

她不敢慢走,又怕遇上野狼,不知是不是那个司机吓唬她,说有一次他开车送弹药到博川,遇到了嗷嗷直叫的狼群。狼群把四个轮胎全啃漏了气,若不是后面大车队到来,他说自己非喂了狼不可。

她拼命跑,一下子踩到了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差点站不起来,她的眼泪都疼出来了,她这时想起了家里的暖气,想起了她那垂吊着美丽风铃的温馨的房间,想到了她只写了两个乐章的钢琴协奏曲……她差点喊妈,差点哭了。

恐惧使她不再想家,她仿佛从嘶吼的老北风中真的听到了人的狼嗥。她爬起来再跑。

朴一禹等人陪着彭德怀、洪学智和解方等人进入一间大房子,这里一派节日气氛,热气腾腾的狗肉端上来,朝鲜姑娘又给彭德怀倒了酒。

朴一禹说:“今天是元旦,又打了大胜仗,彭总一定喝几杯。”

彭德怀端起杯,说:“好!”一口饮干。

大家碰杯,喝干。

空地上,朝鲜姑娘跳起了道拉吉舞。

彭德怀却悄悄走了出去。

洪学智跟出来:“不喝了?”

彭德怀说:“走,咱回去,杀两盘。”

洪学智说:“先讲好,棋子带不带拴绳子的?”

彭德怀说:“今天保证不拴绳子!”

他今天真的没拴绳子,连输两局也没恼火,也不恋战,草草收兵。

洪学智知道他心里有事,第三战役不打个水落石出,他下棋也不安稳。

放下棋,他又回到了作战室。

一见他进来,刘亮给他倒了一茶缸子水。

彭德怀的手在地图上比画着,说:“敌人万人拥挤在汉江北岸背水一战,可就陷入险境了。李奇微比沃克的下场要惨。”

洪学智说:“方才韩先楚打来电话,说敌人已经开始全线撤退。而且逃得很快,有一部分是坐飞机跑的。”

“是吗?”彭德怀走动几步,说,“我估计,敌人连汉城都有可能放弃。”

洪学智问:“追不追?”

“追!”彭德怀说:“乘胜追击。电令右翼集团吴瑞林,向仁川、汉城、水原方向追击;左翼集团韩先楚率4个军和人民军1个军团向洪川、横城方向追击。”

这时,刘亮领着曹桂兰进来,她手里抱着一张狍皮。

刘亮说:“彭总,她给您送狍皮褥子来了。”

彭德怀看看曹桂兰,笑道:“你和我没有直属关系呀,怎么给我送狍皮来?”

曹桂兰说:“志愿军的每一个兵都在彭总领导下,怎么没有直属关系?”

洪学智说:“这小丫头真会说话。”

“首长,我不是小丫头,是战士。”曹桂兰纠正说。

“好,好,”洪学智说,“我检讨。”

彭德怀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和毛岸英是一个工厂的,对吧?”

曹桂兰点点头。

彭德怀说:“狍皮褥子你用吧,女孩子更怕着凉、受潮。”

曹桂兰说:“那我可不敢。这也不是我给您的,昨天李聚奎司令叫人送来的,点名给您的,也不是李聚奎司令送的,是高岗同志送来的,是李聚奎司令不让说是他送给彭老总,让说高岗主席送的。”

彭德怀说:“你拐了多少弯呀!看来不收不行了。收下吧,刘亮。”

刘亮接过了狍皮褥子。

李聚奎这时的角色是东北军区后方勤务司令,他早就说要给彭德怀弄张防潮又防寒的狍皮来,他知道彭老总的痔疮很厉害。李聚奎是彭德怀的老部下,他们的友谊可以追溯到25年前,在旧湘军里,当连长后来当营长、团长的彭德怀秘密组建了一个由先进分子组成的“救贫会”,后来改为“士兵委员会”,在没有找到党之前,彭德怀就靠这个组织培养革命骨干力量,而李聚奎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李聚奎当然时刻惦记着他。

曹桂兰敬了个礼,转身要走。

“等等。”彭德怀伸手去掏兜,几个兜都掏遍了,没有翻到。

刘亮笑问:“找烟吗?”

“找什么烟啊!”彭德怀说,“昨天联欢会上,金日成送我一把糖,我明明放在兜里的嘛。”

刘亮和身后的谢大川捂着嘴偷着乐。

彭德怀发现了:“好啊,又是你们这两个小馋鬼给偷吃了,是不是?”

谢大川说:“反正您牙疼,又不吃糖,装在兜里招耗子。”

“你就是小耗子。”彭德怀笑着,一伸手,终于摸出了一块糖,忙递给曹桂兰,“这是漏网的一块。”

曹桂兰笑着躲闪不接。

“别嫌少嘛。”彭德怀说,“瓜子儿不饱暖人心。”

洪学智说:“我认识彭总几十年了,从来没吃过他一块糖,还不快接着。”

曹桂兰接过糖,看看漂亮的包装纸,说:“还是公主牌奶糖呢。”

“你吃正好,你是我们志愿军的公主嘛。”彭德怀说完,刘亮几个年轻人哄了起来。

曹桂兰赶紧跑了。

该到睡觉时间了,刘亮怕炭火盆溢出一氧化碳熏着彭总,就和谢大川把火盆搬了出去。

刘亮为他铺好了被子,催促道:“都半夜2点了,该睡一会儿了。”

彭德怀在写什么,一声不吭。

洪学智走了进来,说:“彭总,有你一封家书,忘给你了。”

彭德怀翻来覆去看了看皱皱巴巴的封皮,说:“忘了?在你手里积压有没有半月呀?”

洪学智说:“绝对没有,就刚才的事。”

彭德怀说:“反正这是信使捎来的,没有邮戳,我无从考证。”

洪学智笑了,说:“这你得感激那个女记者,是她捎来的。”

“康乃馨?”彭德怀问,“她来了吗?”

洪学智说:“对,正是她。她为了往这赶,一个人在雪地里跑了一百多里路,差点冻死在路上。”

彭德怀说:“她的文章越写越好了。你好好给安排个住处,把我的火盆给她拿过去。”

洪学智说:“李望去给她安排了。”

李望正为康乃馨安排行军床。

小矿洞正中生起了一个炭火盆,热烘烘地使人发困。

康乃馨在用热水洗脚,一边洗脚一边打瞌睡。李望说:“康记者,快上床睡吧,小心蹬翻了水盆。”

康乃馨说:“实在太困了,我走着走着都能打瞌睡。”她自己掐了自己一把,说:“我不能睡,采访得了一大堆素材,今晚上得整理出来呢,明天送回国内去。”

她把军用挎包移到前面来,去掏采访本,却怎么也翻不到了,便把东西全倒在床上,照相机、胶卷、洗漱用具、小梳子等,摊了一床,就是没有采访本。她说:“坏了,采访本蹿出去了,跑丢了。”

李望说:“再好好找找。”

静默了一会,康乃馨把水淋淋的脚抹了几下,去穿鞋。

“你干吗?”李望说,“那鞋都冻透了。”

康乃馨一边穿军大衣一边说:“我得沿原路回去找。”

“你不要命了?”李望说,“今天晚上外面零下35°。”

康乃馨说:“采访本上有秘密,有采访部队的番号,还有别的,万一叫敌人得去了,那可是大事了。”

李望说:“天亮再去找吧。”

“不行,”康乃馨说,“天一亮人来人往,大路上人多,就没法找了。”

李望说:“我找个人陪你去。”

李望前脚出去,康乃馨后脚已经走出了矿洞。

李望来到彭德怀住处,彭德怀问了安排康乃馨的情况,才知道康乃馨又冒着严寒去找采访本了,彭德怀对她这种精神大加赞赏。

彭德怀虎起脸来问李望:“你叫她一个人去的?”

李望说:“派人去,也得汇报啊,我这不是来请示的吗?”

“笨脑袋,”彭德怀说,“这么点事都得来请示我?你不会做主?去,快去找两个警卫员,追上去。”

李望说:“我去吧。”

彭德怀说:“行,你去吧。”

天已逐渐亮了,彭德怀站在洞口吸烟。

风雪中,康乃馨、李望两人蹒跚走来,两人几乎成了雪人,呼出的气把睫毛都冻上了一层霜。

彭德怀说:“快进来暖和暖和!找到没有?”

康乃馨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硬皮采访本,笑了:“找到了。”

彭德怀很满意,说:“其实,你采访本上能泄露的秘密很有限,可你有这种严格的保密观念和纪律性,很可贵,不白挨冻。”

李望跺着脚上的雪,说:“我可是白挨冻啊。”

彭德怀笑了,说:“你们都快成了白胡子老头了!”

“是吗?”李望摘下皮帽子想抖掉霜雪。

“别呀!”康乃馨拦住他,拿出相机说,“就这样子来几张合影。”

她给彭德怀、李望合照了一张,又把照相机递给李望,然后站到了彭德怀跟前。

李望说:“太严肃了!说茄子——对!”

康乃馨和彭德怀被他逗得哈哈一笑,咔嚓一下,这副形象静止在暗箱里了。

彭德怀一个人在灌木丛边漫步。马尾松托着皑皑白雪显得翠绿异常。夕阳透过松枝,在雪地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斑。

彭德怀正在展读那封家书。

仿佛是妻子浦安修自己在给他念信:“……你这人啊,如果我不是从报纸上看到志愿军第二战役大捷的消息,我还以为你在北京,谁想到你已经在枪林弹雨之中了。你都五十多岁了,一身病,叫我怎么放心。我也知道,劝不了你,我敢打赌,你是世界上最倔的人。我真想到朝鲜去,让你天天吃上一碗热饭。我知道,毛主席能批准,可你彭德怀不会批准,没办法,熬着吧,等仗都打完了,你也该回来了……”

看到此处,彭德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他折了一枝松针,咬在口中,望着西天的晚霞。

空灵的时空中,回响着夫妻间昔日的对话。

在西北战场上,浦安修一边给他缝补破袜子一边说:“我保证,你打起仗来从来不会想起我。”

彭德怀就说:“那是。打起仗来把自己都忘了,还能想到你?”

浦安修无可奈何地叹气,彭德怀嘿嘿地笑。

浦安修说:“我可是时时都在惦记着你。”

彭德怀当时是这样回答的:“有你想着我就行了嘛,两个人一起想,多重复啊。”

这次是同时响起两个人的笑声。事情过去多年,这笑声、这情景犹在眼前。

彭德怀常说,一个大老粗娶了个大学生。他对浦安修无可挑剔,在延安,李富春把北平师范大学的21岁女学生浦安修介绍给彭德怀时,他内心涌起一阵冲动,他暗暗地说:“这个人能与我白头到老。”他完全凭直觉,他没有说错。

到了朝鲜这么久,他连一封信都没给浦安修写,他很觉对不住她。其实,对不住她的事何止这一件!战争年月,她总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有好几次遇险时都把浦安修丢了,浦安修命大,几次又都找上了队伍。后来彭德怀给了她一颗手榴弹,让她遇险时自杀,他说彭德怀的老婆不能当俘虏。

今天想起来,是不是大男子主义?不,也许这帽子都太小了。潜意识里有没有男尊女卑的意识?这不是让妻子从属于自己的人格与气节吗?

彭德怀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对不住她。他暗暗地许愿,一旦战争结束,一定好好检讨,好好待她,将来有解甲归田那一天,自己好好服侍她,还她的情。

江小帆几乎被一连串的手术累得休克了,可她不能停止,3个外科手术医生都下到各军去了。

最后一个伤员的脾切除手术结束了,缝合完毕,又是下半夜2点了。平车推走伤员,手术室的灯全部熄掉,人们疲惫地走出来,丁梅在最后面负责上锁。

摘下口罩的江小帆走在最后,她已疲惫不堪,白大褂上沾着血。

一辆汽车亮着大灯开进来。

从车上跳下的小吴说:“大夫,我们首长伤很重,得马上手术。”

一个医生用商量的口吻说:“能不能等几个小时?大家一连做了十几个手术,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呢。”

卫生队员说:“够呛,失血过多,人都休克了。”

人们都把目光转向江小帆。

江小帆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手术室,灯光骤亮。

医护人员急忙尾随进去。

卫生队员从车上抬下张国放来。随后他们被关在了门外。

护士丁梅扶着江小帆坐在一把椅子上,汗水都湿透了她的帽子。

别人在忙着术前准备。丁梅替江小帆摘下口罩,喂了她几口水。丁梅说:“我去找几块饼干来。”

江小帆摇摇头。

助手在报告:“右胸中弹,没有穿透,估计子弹在里面,大量失血,休克状态,血压为休克血压。”

江小帆站了起来,说了声:“输血,全麻。”走向手术台。

灯全亮了。输血。

手术开始了。一把把的止血钳子飞快地传递着……充当巡回护士的丁梅看了看血压计,说:“血压回升,高压100,低压70。”

张国放苍白的脸在灯下显得更苍白。

丁梅无意间向他瞥了一眼,忽然,她的眼睛瞪大了,口也张得老大,她呆了一下,为了确切证实,绕过去,果然认出是张国放。

丁梅眼里一下子涌上泪水来。她呆呆地站了一会,拿湿纱布轻轻擦拭着张国放的脸。

她本想把这消息马上告诉术者江小帆,又怕干扰她的情绪,就又打消了这念头。

手术仍在紧张进行。

汗水顺江小帆的两颊往下淌,有一次,她晃了一下,险些栽倒,闭了闭眼睛,又支撑着手术。

一个护士上来为她擦汗。

她终于用镊子钳出一颗子弹,举到亮处让人们看了看,“当”的一声把弹头扔到了方盘中,助手拿到了一边去。

丁梅走过去,轻轻拈起那枚弹头。

她走到手术台前,望着江小帆,嘴张了张又想告诉她,可她到底没发出声来。

一个小护士在翻张国放的棉袄里面,照着上面的番号往下登记,那地方一片血渍。

丁梅走过来。

小护士在细细辨认:“张什么?看不清。”

丁梅接过笔来,在表格上填了“张国放”三个字。

小护士十分惊讶:“你认识他?”

丁梅点点头。

“是老乡?”

丁梅摇摇头。

“是同学?”

她又摇了摇头,泪水早滚下来了,她赶紧躲到了灯影下,小护士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手术完毕,护士们轻轻推着车往外走。

当手术室的灯光再次关闭时,江小帆晃了一下,摔倒了。

人们上去扶她。

1月2日晚上,叶子龙专门跑到西花厅来见周恩来,神色慌张。周恩来知道出了事,一般的事打电话不是更方便?“叶子龙说:”总理,毛岸英的事,恐怕不说不行了,主席已有察觉。“周总理问:”怎么回事?“据叶子龙说,主席接见使馆回来的人,无意中问起毛岸英,那几个同志事前没准备,支支吾吾的。主席没有再问,晚上没吃饭,一句话也不说,显然对毛岸英的死已有所觉察。

周恩来最担心的时刻到底来了。他前些天把毛岸英为他父亲准备的子弹壳小烟嘴给了他,是想让毛泽东暂时有个安慰。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是人生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了,现在怎么办?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周恩来说:”没有别的办法了,走吧。“他回手从文件柜里拿出毛岸英的遗物,交给叶子龙,问:”主席在哪边休息呢?“叶子龙说:”在新六所。“所谓新六所在万寿路,那里是郊区,很安静,毛泽东在思考问题时,有时就躲到这里来。

毛泽东有些心神不宁。他仿佛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可他强迫自己不往那上面去想。别人为什么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在他面前提起毛岸英?毛岸英再手懒、再忙,也不会不给父亲、妻子写上一封家书啊!志愿军总部电报来往频繁,为什么对毛岸英只字不提?

种种疑窦令他沮丧、恐惧。

可他又从合理的想象一一找出理由来驳倒种种疑虑。

但是周恩来和叶子龙今天突然闯到新六所来,毛泽东敏感地发觉他们眼神不对。毛泽东尚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面部表情。

毛泽东吸着烟,他面前的桌上摆放着那个子弹壳做的小烟嘴。

夜很静,只有不时鸣叫的凄厉的汽笛声划破夜的寂静。

周恩来的第一句话就问得多余:”主席还没休息?“毛泽东有点茫然地望着周恩来。

周恩来替毛主席重新沏了一杯茶。这也反常,这不是周恩来的事。

毛泽东注视着周恩来。周恩来一时又犹豫了,躲开毛泽东的目光。

毛泽东又看了一眼叶子龙,问:”有事吗?“周恩来说:”也……没什么事。“毛泽东说:”没事跑来干什么?“说完目光又长久地在周恩来脸上盘旋,这句话里含着三分怒气了。

周恩来装作翻看报纸。

屋子里沉默得可怕,座钟秒摆声显得格外响亮。

毛泽东说:”不说,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此时,不祥的一团流质的东西已经凝聚成沉重的铅块压在毛泽东心上了。

事已至此,周恩来只好和盘托出了。

周恩来颤抖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来,放到毛泽东面前的茶几上,声音有点哽咽了:”主席,我……真想再瞒你一些天,电报来了一个多月了,主席,你可要挺住啊!“到此时,周恩来、叶子龙的眼泪先下来了。

毛泽东的手抖得厉害,他拿起那张电报,看着,看着,电报飘飘悠悠地落地。

他的心像被子弹击中了,麻木了,失去了痛觉。

周恩来、叶子龙都在轻声地呼叫着”主席、主席“。

毛泽东呆呆地坐在沙发里,屋子里的钟摆声大得令人心焦。

他一时宛如进入了空灵的时空。

当初是一个世界,如今已变成两个世界的父子又重温他们离别前的一场对话,毛泽东清晰地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真真切切。

毛泽东的声音:”干吗这样看着我?“毛岸英的声音:”您今天更像个平常人家的父亲。“毛泽东的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毛岸英说:”爸爸,我到朝鲜前线去。“毛泽东说:”你不是一时冲动吧?“毛岸英说:”我本该去的,为了爸爸,我也应该去的……毛岸英是父母的亲骨肉,别人的孩子也是……“毛泽东说:”谢谢你,好儿子……“那么,他是为父亲而捐躯的吗?抑或说是为父亲的心理平衡而喋血的吗?更为甚者,是为平息国人之议而骨埋他乡的吗?不是,当然都不是。毛泽东确信抗美援朝之战的神圣与正义,儿子像千千万万英烈一样化作沙场英魂,这是男儿的光荣。

毛泽东在恍恍惚惚的游思里,深深感到不安的是觉得对不住杨开慧。杨开慧为毛泽东生了3个儿子,她自己就义于敌人的屠刀下,毛泽东没能保护好他们的孩子,一个失踪,一个战死,一个重病……杨开慧毕竟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必须面对的还有刘思齐,那双期待的、深情的,也许还有幽怨的眸子令他深深地战栗。

毛泽东的目光也缓缓地扫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他的目光落在子弹壳烟嘴上,他轻轻拿起了小烟嘴,又去拿烟,可手抖得厉害,两次都未能顺利地抽出香烟来。

叶子龙过去,帮他抽出烟来,替他点上。

依然是可怕的静默。

毛泽东把香烟吸得吱吱作响。

这时,他的眼圈开始红了。

一支烟吸完了,他又吸第二支,始终没有一句话。

时钟响亮地打点,午夜12点。

周恩来、叶子龙悄悄站起来。

毛泽东长长地叹息一声:”谁叫他是毛泽东的儿子呢!“周恩来说:”我们知道,主席一直寄希望于岸英,对他要求很严……所以……“毛泽东仰视着天花板,说:”我生养了他,28年,他在我跟前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一年,父爱,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是的,我对他太严厉了,我是有意让他吃尽各种苦……早知他这么早就……我该不这样苛刻对他……“这话说得周恩来、叶子龙唏嘘不止。

毛泽东又说:”你们不用安慰我,其实,我早有预感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最可怜的是刘思齐,先不要告诉她吧,等我慢慢找机会……“他越说声音越低,轻轻闭上眼睛。

周恩来、叶子龙悄悄退出。

房子里显得空旷,钟摆声响亮。

毛泽东突然睁开眼,泪流满面。

美军的汉江防线已经风雨飘摇。根据上司的命令,撤退的美军要就地销毁一切战争物资:没来得及修的坦克,没有司机开走的汽车,来不及后撤的山炮,也包括被服、粮食和副食。

第9军军用仓库烈焰腾空,美国兵正在烧军用仓库。这里有一些活动板房,里面装满了饼干、罐头、巧克力,是供应前线军人小卖部的。

一辆坦克正在推倒、碾轧活动板房,饼干、糖果被轧得粉碎。

李奇微的车子恰好赶到,他站在车上,问指挥销毁物资的帕尔默准将:”这些饼干、巧克力为什么轧烂它?“帕尔默立正回答:”不是带不走的都销毁吗?“李奇微说:”人的嘴也是一种销毁机嘛!不要烧掉,分给士兵吃。“于是,大门打开,一箱箱糖果搬出来,一大把一大把地分给路过的士兵。

一个往口中塞着巧克力糖的士兵把一块糖朝李奇微抛去:”喂,将军,吃一块巧克力吧,万一当了俘虏,就吃不到了。“李奇微骂了一句:”浑蛋!“转身离开。

美军坦克开路,正在驶上汉江大桥。一路上大吃饼干、糖果和罐头的士兵小跑着上桥。桥上人流涌动,堵塞在一起,因为逃难的老百姓肩背头顶,拉大扶小,也与美军抢路。

桥上一片鸣笛声、呵斥声和孩子们的哭叫声。

李奇微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带人来到汉江大桥桥头。帕尔默准将正在吆喝:”老百姓下来!

维持一下秩序!“可是没人理睬他,军民仍在拥挤抢道。

李奇微对满头大汗的帕尔默说:”你喊破了喉咙有什么用?你手里不是有枪吗?“帕尔默很吃惊:”将军的意思是,对难民——“李奇微说:”只要他们影响了撤军,就向他们开火,让他们让路!“帕尔默敬了礼跑去。

大桥上仍有难民肩扛头顶和推小车滚滚而来。驾在桥一端的美军机枪响了。

难民纷纷倒地,落到桥下,一时哭喊声连天。

难民们被赶下了大桥。他们在冰冻的汉江上行走,不断摔倒,有的掉到冰窟窿里去,凄惨和恐怖笼罩着汉江之滨。

汉城的守军也在准备撤退,美军到处纵火,汉城好像火山喷发了,烈焰腾空几十米高,照红了天空。

金丝吉从一栋着火的房子里钻出来,扑灭身上的火苗,对大胡子记者贝却笛说:”李奇微比沃克更可恶,差点把我们也烧死。“贝却笛说:”他在决定放弃汉城时,还在向麦克阿瑟和参谋长联席会议发报,说‘一切进展顺利,第8集团军有能力完成一切任务’。我们这么发了消息,他的大撤退又一次愚弄了我们。“金丝吉上了吉普车,说:”快走吧,别做了俘虏。“车开出不久,见一孩子在路边哭,没有大人,他身后的房子在燃烧。

金丝吉跳下车,把哭叫的孩子抱上车。

李奇微很沮丧。

沃克虽说有过釜山、大田的失利,可后来毕竟打过了三八线、攻下了平壤。而自己一上任,就叫中国人打得狼狈不堪,万一汉城从自己手里丢掉,坏名声将流传全球,败绩将载入军史。

可他认为没办法扭转战局,至少现在没有办法。

他现在必须放弃汉城了,麦克阿瑟也无能为力,李承晚除了喊”与首都共存亡“而外,毫无价值。

李奇微在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把个人用品塞进背包。他抖开一条法兰绒睡裤,发现已经破得无法再补了,就随手一丢。

勤务兵拾起破睡裤,恶作剧般地将它挂在墙上,用印刷体在粉墙上大书:第8集团军司令留给中共指挥官的新年礼物。

李奇微在勤务兵的脖子上拍了一下,两人走出房门。

飞机正在等着他们,是”彭妮号“。

汉城已是一片火海。

城外枪声越来越近。

1951年1月3日午后,我们的情报部门敌情科破译了美国电报,知道美军已下令放弃汉城。

彭德怀原来并没有一定拿下汉城的目标,现在决定顺手牵羊。他马上命令39军116师和人民军1军团就近夺取汉城,这肯定会在国际上引起不小的震动,和光复平壤一样引人注目。

他也曾考虑过能否守得住,现在也顾不得了,大军正是势如破竹之时。

李奇微一气跑了50英里,临时扎下营寨,惊魂甫定。

希基对李奇微说:”我们正以每天30英里的速度撤退,中国人追得很猛。“李奇微说:”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坐着汽车跑,他们用两条腿跑,跟得这么紧。“希基说:”我们在哪里建立防线?“李奇微说:”我刚给柯林斯写了封信,我说,也许我们无法战胜的是东方人类型的思想,他们可能靠这种思想凝聚人。不然你没法理解,穿着单裤,吃着炒面,使着30年代的笨枪,怎么敢与我们为敌?“希基说:”我在战场上看到了不少没有伤的中国兵尸体,衣服单薄极了,无疑是冻死的。“”不讨论这些了。“李奇微说,”咱们这回也让彭德怀尝尝诱敌深入的滋味,这是他惯用的战术。你马上告诉司令官们,到我这里开会,在17°线附近布下一个陷阱。“希基说:”这真是天才的主意。“果然如彭德怀所料,汉城大捷振奋了全中国,民主阵营为之喝彩,中国人威风大长。

中国的所有宣传机器都开动了。

1月5日《人民日报》头版的大字标题是:朝中军队发起新攻势,光复汉城向南急进;社论是:祝汉城光复。1月6日《人民日报》头版的标题是:中国各民主党派致电朝鲜人民,祝贺汉城大胜利。《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国青年报》也都用整版套红大字来渲染这次胜利。

当这些报纸作为喜庆之物摆到彭德怀桌子上时,他的脸拉长了,厚嘴唇耷拉下来,人们还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帮倒忙!有没有康乃馨写的?“李望说:”她只写通讯,这都是社论!“彭德怀显得火气很大,在地图前走来走去。

解方说:”前线在催,等待追击命令。“司务长端来热腾腾一碗面:”彭总,快吃吧,您上火了,吃碗稀的。“彭德怀说:”不吃。“司务长说:”人是铁,饭是钢,你可三顿没吃饭了。打了胜仗,该高兴啊,该多吃两碗饭啊,你怎么倒减饭量了?“洪学智暗中扯了司务长一把,司务长这才看出气氛不对,摇着头退下去了。

一个参谋不知怎么打开了收音机,播音员用高亢的音调在播送新闻:”前线消息,汉城大捷……“”给我关掉!“彭德怀大吼了一声。

吓得那个参谋关错了钮,声音旋得更大了:”在彭总指挥下,我军势如破竹……“彭德怀狠狠地瞪着那个参谋,方晋大步走过去替他关了收音机。

彭德怀拍着报纸说:”新华社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地宣传嘛!这是要出我彭德怀的洋相嘛。“人们都不敢做声。这时只有洪学智敢劝上几句。

洪学智说:”祖国人民高兴嘛,新华社也是一番好意。“彭德怀说:”我们是前进一百多公里,打过了汉江,可我们没有大量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我们是只有陆军,人家是海陆空,我是一军对三军,敌人会认输吗?这么长的战线,我们现在无力防守,万一敌人反扑过来,重新占了汉城,我怎么向祖国人民交代?“洪学智说:”我们的战斗和非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一半了,相当可怕。“”是呀!“彭德怀愤愤地说,”胜利,不是吹气儿!敌人退得这么快,我看是来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解方说:”完全可能。如果人家在我们侧后再来个两栖登陆,我们可就腹背受敌了。“彭德怀在屋子里走了一阵,又走到门外去,在地上抓了一捧雪,往脸上搓了一阵,走了回来,大手往桌子上一拍,说:”马上向各军师发布命令,全线停止追击,到37°线为止!“人们都有几分惊愕,没人出声。

半晌,洪学智提示道:”国内外为胜利所鼓舞,这样突然刹车,会招来非议的。“彭德怀说:”我不能沽名钓誉,拿战士的生命当赌注。一切由我承担,由我起草给毛主席的电报。“人们仍未动。

彭德怀对解方说:”发布命令啊,还等钻到人家口袋里再拔腿吗?“解方走出去,对洪学智说:”大将风度。除了彭德怀,谁敢这么果决在胜利之时戛然而止?

反正我是不敢。“洪学智说:”彭老总太清醒了。“彭德怀追了出来:”嘀咕什么呢?有话拿桌面上来讲嘛。“洪学智笑道:”我们哪敢说您坏话呀!“彭德怀说:”洪大个,预备一瓶酒,喝二两。“洪学智有些奇怪:”这可是新鲜事呀。“彭德怀说:”痛快,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你们知道吗?我下这个决心可是冒风险的,自己人、朋友,可能都会非议,我下了这道命令,心里踏实了。“洪学智和解方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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