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南海的夜晚静悄悄的，它在繁喧的内城里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南海的水波平如镜，在朦胧月色下像是一湖碧沉沉的染料，它倒映着亭榭楼台和虬曲盘卷的古树的影子，汉白玉的阶石和石兽发出清虚的光。
菊香书屋的小院和走廊也是静谧的，梨木雕刻的屏风、红木的曲栏和窗子在虚幻的光影中显得很协调。此时，菊香书屋小院的空气中流淌着一股幽幽的香气，那是卫士在长廊里点燃了几支驱除秽气的藏香的气味。
******不会睡这么早，何况他已派人去叫******过来。
值班的卫士都熬不过******，现在都趴在值班室的桌上打起了瞌睡。
别人是睡不着觉时拿起一本书催眠，******是不想睡觉的时候就看书，通常是看过一本再看另一本，换得勤，却不一定卒读。
已经12点了，******仍拿着一本书在看，他边看书边吸烟，巨型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他在等******。******刚从湖南老家韶山冲回来，是他打发儿子代他回去的，一是扫扫墓，二是代他向健在的岳母尽点孝道。
******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的书房。******见了儿子很高兴，埋怨地说：“你从湘潭回来两天了，也不来打个招呼。”
******说：“你告诉我，不叫我，不准我进中南海嘛。”
******说：“这一条，取消，不尽人情嘛。这次回韶山冲，给你祖父填坟了吗？”
******说：“咱毛家人把坟早修得好好的了，我也填了几锹土。”
******说：“他们都不该死得那么早。你祖父52岁就死了，死于伤寒，你祖母也是52岁死的，死于肺结核，在今天，都不是什么大病，青霉素就能治。”
******感动地望着父亲。
******说：“干吗这样看着我？”
******说：“你今天更像个平常人家的父亲。”
******动感情地说：“这是批评我不尽人情了。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鲁迅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爸爸只是顾不上而已。”他又伸手去拿烟。******夺过烟，说：“抽太多了，我给你削个梨吃吧！”
******点点头。
******削好一个大鸭梨，******说：“个太大，吃不完。”
******要用刀切：“一人一半。”
******伸手拦挡：“切不得，不能分梨，分梨就是分离、离别呀！”
******笑了：“爸爸迷信。”
“这是你奶奶常说的话。”******感喟地叹息了一声，又问，“我给你外婆捎去的皮袄，她穿着合身吗？”
******说：“外婆穿上可高兴了，她说您有孝心。”
******说：“女婿半个儿嘛。她老人家已经80岁了，不久于人世，我替你妈妈尽尽孝道，这是应该的呀。”
******停了一下，忽然扭转了话题：“岸英，你关心时事吗？”
“我天天看报纸。”******答。
******说：“美国兵打过了三八线，你若是******，你怎么办？”
******说：“我永远不可能是******。”
******风趣地说：“封你一回，当演戏也行。”
******说：“美国都欺侮到家门口了，还不打，那不是太软弱了吗？”
“嗬，你倒简单！”******喝了一口浓茶，又抓了几片茶叶在口中嚼着，问：“有你这看法的多吗？”
******说：“我们机器总厂的人都争着要参军、上前线呢。”
******轻轻地嘘了口气，紧皱的眉头松了开来：“爸爸为了这事，60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你们却看得如此轻松。岸英，假如你是******，我提几个问题你来回答。”
******少有这么高兴，说：“好吧，我且当一回******看看。”
******说：“我们能够在朝鲜境内消灭美帝国主义吗？万一挡不住，把战火烧过鸭绿江怎么办？万一美国向中国投原子弹怎么办？人民群众会不会因为打了十几年战争而厌战？我们的国力容不容许我们与兵强国富的美国抗衡？苏联会不会倾其全力支持我们到底？”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问傻了，他没有想过，即使想过也自认为不会有什么好的答案。他一向以为******是无所不能的，作为常常与父亲见面的******来说，虽然在他的眼睛里，******的头上没有那么明显的光环，可是儿子也崇拜父亲，今天听******口中道出这么多困难，这么多疑虑，这么多担忧，他依然感到意外，也由此感到他与******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半晌，******才说：“你说这些，我一条也没有深想过。”
******宽厚地笑笑：“看来，******还得由我来当。岸英啊，现在你知道了吧？这个******不那么好当的哟。什么是战争？你是打过仗的人，战争就要死人，死千千万万的人。日本人侵略中国，我们牺牲了几千万人；打国民党，我们又死了几百万，******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声‘打’，这很容易，可我将负一切后果责任，我要对千千万万个生命负责啊！对这个民族负责，对历史负责呀！”
******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他忽然发现******的鬓角有了一丝白发，他说：“爸爸，您有白头发了！”
******说：“我已经57岁了，再有3年60岁，是耳顺之年，你知道耳顺的意思吗？”
******注意听着。
******说：“这是孔夫子的话，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啊。”
******突然产生了一个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想法：当******实在不容易。
当******的儿子容易吗？你能为他分忧吗？他面对沉思踱步的父亲伟岸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惭愧。
二
10月2日下午，******在颐年堂主持召开**********会议。
满屋是烟，所有的烟灰缸里都堆满烟蒂，可见会议已开了很长时间。
****坐在角落，此时他清清嗓子，说：“我说点个人意见。”
******满怀希冀地说：“说，说嘛。”
****说：“大多数同志的意见，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不打这一仗。这有个前提，什么前提呢？那就是******同志已经给斯大林发了电报，是在我们承诺中国出兵援朝之后，召开这次书记处会议的。”
与会者都把目光移向****，继而又去看主席的反应。******心里当然不高兴，****的言外之意，岂不等于批评******先斩后奏，开政治局会议走形式吗？
******有几分不悦，吐了一口浓烟，说：“没有不能更改的事情嘛！我请大家来，可没有硬性摊派的意思啊。”
****也不去看******，仿佛是对着墙壁说话：“我是说，在毛主席已经对斯大林做出承诺的情况下，仍然有这么多同志反对出兵，可见这件事确实值得斟酌。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台湾、西藏尚待解放，人民温饱问题尚待解决，我们打了多少年仗了？8年抗战，算上东北的先期抗战，14年，再加3年解放战争，打了整整17年，没有一个老百姓不厌战的，没有一个战士不渴望和平的，当初，为了保卫革命胜利果实，他们拿起了枪，跟我们走，可是现在，有那么充分的理由吗？”
******说：“抗美援朝，即是保家卫国嘛！”
****突然打住：“我说完了。”
会场更加沉闷起来。
******说：“那好吧。既然书记处会议分歧很大，就再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再议。”
******站起来第一个走了出去。
别人都一时未动，心情都很沉重。
在座的人都明白****戳了******的肺管子，******倾向于打的意思不是这几天才形成的。
可是你能说****说得不在理上吗？有的人虽没表态，可是****已道出了他们内心的衷曲。居高位谁想尸位素餐？哪个不是从民族、国家大义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
三
即使******不叫他，****也会上门来做一番解释的。他深知，今天那个不了了之的**********会议，等于是我****给搅了。他相信，******一定会晓以大义，劝他改变态度，或者还要委以重任也未可知。
此时******不怕水凉，正在南海里游泳。
******一动不动地浮在水中，这是他游泳的独特本领。
天上的云红彤彤的，映得水也成了红的。
卫士领着****走了过来。
****见******在游泳，就对卫士摆摆手。他拣了水边一个长椅坐下，望着西天的晚霞。
******仰浮在水上，却感觉到有人来了，就问：“是****同志来了吧？”
****叫了声：“您游，主席。”
******一个侧泳游过来，上了岸，水淋淋地穿上了浴衣。
******笑容满面，说：“几天没睡觉，游了两小时，胜过3天觉啊。”
****意欲解释：“主席，下午的会上，我……”
******摆摆手：“连封建帝王都懂得忠言逆耳的话，何况我们共产党！你担心的几条，其实我心里都有，我不比你轻松啊！”
****松了口气：“我和大家一样，都是从民族、国家的利益为出发点的。”
******问：“一旦中央决议出兵呢？”
****说：“我坚决执行，我这点组织纪律性还是有的。”
******说：“我正在物色一位带兵的人，你看谁最合适？”
****毫不迟疑地说：“我最合适。”这显然大出******意料。
******眼睛一亮：“说下去。”
****像背书一般说：“13兵团是我的老部下，我带起来顺手，此其一；我长期在东北领兵打仗，北朝鲜山川地貌、气候与东北相似，此其二；主席对我格外器重，此其三。”
******舒了口气：“我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你。”
“不过，”****说，“我近来身体不好，怕风、怕光，实在不能胜任带兵打仗了。我已经与苏联那边联系过，准备去休养一段，我辜负了主席的信任。”******的脸冷下来，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忍着不快说：“官不踩病人，这是勉强不得的，那你就去安心养病吧。”
****小心地看了******一眼，问：“要我帮忙再推荐一位帅才吗？”
“走马荐诸葛？”******说，“那就不必了。”
****拿出一张纸，放在长椅上：“这是傅连鰗部长给我写的诊断书……”
******说：“这又何必呢。”
****走了，脚步又快又轻，像个幽灵消失在树丛后，一阵风吹来，把那张诊断书吹落南海中，******视而不见。
失望，深深的失望刺伤了他的心。
最令******失望的还不是****推辞挂帅出征，而是他的城府！他多么工于心计呀！他已经料到******要把帅印给他掌，便顺着这个说了几条自己的长处，话锋一转又一推六二五。这等于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忽然想起遵义会议后不久的一件事，中央刚刚确立了以******为核心的军事指挥体系，****却来了个上书，要求罢免******，让彭德怀出任三军统帅。
15年过去了，****从来没为这件事对******有过一句半句的解释，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
你不能不说****此人是一绝。
坐在南海边的长椅上，想起这桩旧事，眼前自然而然地飘来彭德怀那有着一张厚嘴唇的憨厚的脸来。******是封过他“彭大将军”的，对出兵朝鲜的事，他会是个什么态度？
******本能地在自己内心押了个必赢的注，彭德怀必是个挺身而出的人。
四
******派专人、专机去接他的“彭大将军”。那时他的这位大将坐镇大西北，当着西北军政委员会主席，西北中央局的书记。仗不打了，他正在全力以赴地抓经济呢。
10月4日中午，快要下班了，彭德怀正在埋头审阅西北地区三年经济恢复计划。
秘书李望走进来说：“彭总，中央派来两个同志，有急事见您。”
彭德怀抬起头来，两个同志已经进来。
其中一个马上说：“彭总，毛主席派专机来接您，请您立即到中央去开会。”
彭德怀一愣：“是原来通知的经济恢复规划会吗？也用不着这么急呀。”
来人回答：“不清楚。周总理交代说，飞机一到西郊，就接彭老总过来，一刻也不能耽搁，还要严格保密。”
彭德怀的脸色不禁庄严起来，他迟疑了一下：“那我总要给西北局的同志打个招呼，不能不告而别呀。”
他对秘书李望说：“马上把秘书长常黎夫同志找来。”
他一边收拾文件，一边对来人说：“马上就走。”
李望说：“我跟去吗？”
彭德怀说：“废话，这还用问吗？”
李望帮他收拾文件，问：“经济计划资料还带吗？”
彭德怀说：“怎么不带？不管开什么会，带上，有备无患，你叫常秘书长把调查报告也找出来。”
李望说：“我去打个电话告诉浦安修一声吧。”
彭德怀走到里间，那原来是一间小会议室，现在摆了一张双人木床，上面两床黄军被，几乎没有家具，这便是彭德怀与夫人浦安修的住所。
彭德怀把牙缸、毛巾装到军用背包里，对李望说：“三两天就回来了，不用告诉浦安修，我给她留个字条。”
他站着，伏在茶几上写了个字条，用茶杯压住。忽然，他注意到了桌上的一卷地图，他想了片刻，走过去，打开，是一张朝鲜全图。
李望见彭德怀要带地图，说：“带它干吗？”
彭德怀说：“你跑遍了西安市，才买到这么张地图，宝贝呀。”
李望不以为然地笑笑。
彭德怀这时也做了第二手打算，那就是再上战场。他以一个老将的嗅觉，早已闻到了从鸭绿江那面飘过来的越来越浓烈的硝烟味。
什么事能派专机十万火急地来接我彭德怀呢？恐怕只有战争！廉颇未老啊！
五
******已经搬到什刹海后头十多天了，刘思齐一直没再踏过丰泽园的门。有一天******问******：“怎么，思齐从此不上门，划清界限了？她不想我，我还有点想她呢。”
刘思齐听了不大好意思，赶忙和******一起来中南海看他老人家。
******和刘思齐来到门外，卫士坐在门口。
******小声地问：“不在？”
卫士说：“在，在写字。”
刘思齐说：“那咱们等一会儿吧。”
卫士说：“你们进去吧。”他轻轻推开了门。
******在窗下条案上写字。
******悄悄走过去，一看，是用草书写的四句诗：
山高路险沟深， 骑兵任你纵横。 谁敢横枪勒马， 惟我彭大将军。
写完之后，******余意未尽，端详良久。
******叫了声：“爸爸。”
******这才放下笔，笑眯眯地说：“思齐也来了？你们在什刹海租的房子怎么样啊？我还想去看看呢。”
刘思齐说：“我们来看主席就是了……”
“叫我什么？”******说：“结婚快一年了，还改不了口？在咱们家里，可没有什么主席哟！”
刘思齐腼腆地说：“爸爸，我给您炸了一罐豆豉辣酱，岸英从韶山冲带回来的辣椒。”
******接过来，打开盖，闻了闻，说：“嗯，好香，今天晚上我打牙祭了。你们别走，在我这吃饭。我记得，思齐爱吃糖醋鱼块，岸英是炸猪排，我呢，红烧肉，要肥的，咱们各取所需。”
******和刘思齐都笑了起来。
刘思齐指着字画，问：“这是给谁写的呀？”
******说：“彭大将军，是彭德怀叔叔吧？”
******说：“正是，这是1936年写的。彭德怀这人，说不敢当，把‘惟我彭大将军’改成了‘惟我英勇红军’，又给我送回来了。现在，我又恢复了原样。”
******思索有顷，突然说：“爸爸，我明白您为什么题写这首诗了！”
******感兴趣地说：“试猜一猜。”
******说：“掌帅印！”
******不置可否地笑了，说：“我要开会去了，你们先到别处走走，晚上回来吃饭。”
******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
******对刘思齐说：“彭德怀回来，一定是挂帅印的，硝烟起而思良将嘛。”
刘思齐对这话题不感兴趣，见沙发上的套子脏了，就扯下来：“洗洗吧，我反正没事。”等卫士看见来制止时，她已经把沙发套泡在水盆里了。
六
彭德怀专机降落西郊机场。
彭德怀步下飞机，李望抱着一大捆文件。
前来迎接的人与彭德怀握过手，说：“请彭总先到北京饭店休息一下。”
彭德怀说：“不是说不能耽搁吗？我又不是住北京饭店的。走，去中南海。”
他钻进停机坪的汽车。
车到丰泽园门外，******迎了出来，握着彭德怀的手说：“会议在下午3点就开始了，来不及等你。走吧。”
彭德怀随着******步入颐年堂会议厅，大家都举手与他打招呼。
******叫他：“来，这边坐。你来得正好，美军已经打过三八线了，现在正讨论出兵援朝问题，准备请你谈谈看法。”
彭德怀落座，看看刘少奇，看看朱德，又看看****、******、****，发现所有的人都很严肃，气氛不寻常。
高岗说：“我接着说。打仗是要国力的。支援朝鲜，保卫新生的共和国，反对霸权，都没有错。苏联比我们力量雄厚，武器也比我们好，我们几乎没有空军，海军也在刚刚组建，我们即或能最终打败美国，可是要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总不能不考虑吧？”
会场又沉寂下来。
******又在点将了：“****同志，你说说。”
****说：“前天的会上我都谈过了，没有新意见。”
******说：“有人没听过嘛。”
****说：“我同意多数同志意见，说句不好听的话，为了帮助别人，把自己家砸个稀巴烂，不值得。”
沉默，会场空气仿佛凝固了。
******说：“你们说的都有理由，但是别人处于国家危机时刻，我们站在旁边看，不论怎么说，心里也难过。”
他有意看了彭德怀一眼，彭德怀像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并无马上发言之意。
彭德怀此间凭眼睛的余光早已注意到******不时瞥来的目光，那是诚挚的，是鼓励的，甚至可以说是求助的。
他在会上感受到了******的孤立。
彭德怀是爱放炮的性子，而且从来不怕得罪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是高山上倒马桶，臭气远扬，什么都不怕。
他所以暂时沉默，是因为他实在要好好想一想，事关民族国家存亡大计呀。
******说：“没人发言，先抽烟，板凳是不会坐穿的！”
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他们的马拉松会议仍在继续开着。这可饿坏了******和刘思齐，又不敢走，只好干挺着。
刘思齐坐在椅子上织着一件毛衣。
******在看书，换了一本又一本，越看越饿。
卫士又来给他们倒茶水：“喝点茶。”
******站了起来说：“你光让我们喝茶！他可是留我们在这吃饭的。”
卫士笑了起来：“我看快散会了。”
刘思齐打了个哈欠。
******看看挂钟，已经是晚上10点。他说：“思齐，咱们走吧，回家喝咱的小米粥去吧，他早把咱忘到脑子后头去了。”
卫士说：“不然，我去传饭，你们先吃？”
******说：“算了。”
两个人一边往外走，刘思齐一边说：“现在都不打仗了，还这么没黑天没白日的。”
******说：“也许又要打仗了。”这话依然没引起刘思齐的注意。
夜已深，彭德怀仍没有睡意。
他吸着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看到了堆在桌上的一堆经济建设的文件资料，苦笑了一下。
他又把从西安带来的地图打开看了看，又开始踱步。
******也不能入睡，他也在长久地踱步、抽烟。
他走到门外，在花树间轻轻走动。
天上繁星缀空，远处响起一声声汽笛声。
******忽然想起什么，叫：“小李，开饭，怎么不开饭？我不是留岸英和思齐在这吃饭的吗？
他们俩在哪？”
值班卫士苦笑：“主席，您看，现在都几点了？”
******看看钟，怅然地说：“食言了一次。”
七
******到底想出个为父分忧的办法，父亲不是在为民心、民众的休养生息犯难吗？何不去农村向农民来个实地调查？
他找到了大兴县黄村，通过农会，把男女老幼几百口子人都集合到打谷场上，这正是谷子上场的季节，召集人不难，都在场院上。
******尽量深入浅出地讲了讲朝鲜战争的来龙去脉，然后说：“就这么回事，美国人打到咱家门口了，咱们该打不该打？”
人们七言八语地嚷，有人说“该打”，有人说“打不得”，也有人说“刚过几天好日子，又打仗”。
村长说：“打******，咱一个村参军26个，挂烈属牌的就有11家。”
有人说：“美国大鼻子若打进来，死人更多。”
******摆摆手：“这样吧，别争了，咱投票表决。”
村长说：“睁眼瞎占一大半。再说，也没笔。”
******说：“举手？”
“有招。”村长从粮食堆里抓了一大把玉米粒，吹了吹，说：“我放两个水碗，一大一小，同意出兵的往大海碗里扔，不同意的往小碗里扔。”
一大一小两只水碗摆在了打谷场上。
村民们争执着、议论着，开始认真地往两个碗里投玉米粒。
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已经把玉米粒扔到小碗里了，又拿出来投入大碗。
投完了，村长把两个碗中的玉米粒倒出来数数，村长宣布：“大碗63粒，小碗50粒。”
******说：“也就是说大多数人赞成打……哎，不对呀，还有不少人没投，怎么回事？”
一个小伙子说：“我就没投。我琢磨着，不用咱操心，毛主席叫打咱就打，不叫打就不打，没二话。”
一帮人在帮腔：“对。”
******感动地望着淳朴的农民们。
八
彭德怀正准备去中南海，******笑眯眯地走进了他住的套房。此时******当着西南中央局的书记。
彭德怀问：“你怎么来了？”
******说：“主席让我来接你。”
彭德怀说：“这不是过分了吗？我哪有那么大的架子。快坐。”
******坐下，两人吸烟。
******问：“昨天你为什么没有说话？”
彭德怀说：“一时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呢，昨天晚上一宿没睡。”
******问：“想好了？”
彭德怀反问：“主席是啥个意思？”
******说：“主席特地把你接来，对你意见的重视，可想而知。”
彭德怀说：“我想——”
******打断他：“打住。你对毛主席去说，我只负责来接你，礼宾官。”
两个人哈哈大笑。
这时候，******正向******报告他的农村调查，把两把玉米粒也放到了桌上，一堆大，一堆小。
******满意地笑了：“你懂得了到群众中去搞调查，好啊。你看，我们的人民多么通情达理呀。”
******说：“我上午有会，我走了。”
******点点头。******走后，他走过去，抚弄着两堆玉米粒。
这时彭德怀站到了门口叫了声：“主席。”
“快坐。”******笑着让座，给他扔过一盒大中华烟，问：“你们西北穷啊，你们的规划搞出来了没有？”
彭德怀说：“带是全带来了。可您根本不想和我谈这个，言归正传吧。”
******指着彭德怀说：“你这个彭德怀呀，还没有人对我这么不客气呢。好吧，那我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昨天，你都听到了，出不出兵，意见相左。”
彭德怀说：“主席怪我没有发言吧？”
“哪里，”******说，“你一下飞机就哇里哇啦，别人还以为你来充当我的打手呢。”
两个人又都笑了。
******说：“现在，关起门来，只你我二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在这种时候，******把彭德怀看成可使天平倾向哪一边的砝码。
彭德怀说：“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然，大家不赞成出兵，也是从民族利益、国家大局出发。如果美国人在北朝鲜得手，不会善罢甘休，那对我们是个极大的威胁，与其说等着美国打进来再起而应战，不如现在打出去。”
******的兴奋溢于言表：“师出有名吗？”
“当然有名。”彭德怀说，“第7舰队侵占我台湾海峡，飞机轰炸我安东和平村庄，这已构成对中国的入侵，完全可以宣战。何况，还有另一层，支援朝鲜同志，也是道义上的责任，我们当然是正义之师。”
******两只大手用力一拍：“好你个彭老总，说得何其痛快淋漓呀！好，下午政治局还要接着开会，我******不能搞一言堂嘛。”
停了一下，******忽然说：“军国大事，你彭德怀一言定乾坤啊！”
初时彭德怀愣了一下，******何出此言？******马上提醒他：“你老兄忘了当年东渡赣江之战了吗？”
彭德怀忍不住笑了。
那是1930年9月下旬的事了，彭德怀所部三军团的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过赣江作战，其实是地方观念，彭德怀以大局为重，支持了******，他说：我彭德怀过赣江，三军团就过了。
******当即说：彭德怀是一言定乾坤啊！
******脸上焦虑和疲惫的阴影此时一扫而光。他猛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一直在为寻找三军统帅而烦躁。”
彭德怀说：“你不是早就定了吗？说出来就是了。”
******眼睛一亮，急着问：“小平同你说了？”
彭德怀说：“小平什么都没说。”
******说：“可人家不干哪，****说他有病。他那种态度，即使没病，我也要改变成议。常胜将军的第一要素是有信心。有的人让美国的原子弹、飞机大炮吓出神经衰弱症了。”
彭德怀说：“我说的不是****。”
******问：“不是****？那是哪个？”
彭德怀说：“你不是早在打我的主意了吗？”
******虽然正中下怀，还是愣了一下，忽然双手拍在彭德怀厚实的肩膀上，说：“彭老总，你真是快人快语，真是知我者彭德怀也！”
******眼里含着泪，彭德怀眼中也噙满了泪水，两人久久地对望着。
******一往情深地说：“与美国交锋，不同于国民党。****是打出威风来的，其实我明白，他是怕在朝鲜战场上把自己的荣誉输掉，威风扫地。你就不怕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彭德怀说：“我不怕，老本全输光了，回湖南老家种地去，我本来就是个农民。”
******很动感情地说：“谢谢你。”他转过身去，从桌上取来小纸卷，打开，是写给彭德怀的那首诗。
彭德怀问：“你怎么又把第四句改回来了？”
******说：“你那么一改，韵味全无了嘛。鼓老总，这是赋诗，不是论共产党人修养。”
两人禁不住大笑起来。
10月5日下午，在中南海颐年堂召开了又一次的政治局会议。****好像发誓要抗争到底的样子，他又好像经过了精心准备，第一个发言，******皱着眉头听着。
****在细声细气地说着，依然谁也不看：“在现代战争中，制空权是十分重要的，这我们应有充分估计，而我们现在刚刚在组建空军，我们仅有的几十名飞行员，才飞过十几个、几十个小时，要和美国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飞行了上千小时的飞行员来比，等于是娃娃与拳师较量。我最担心的是，一旦我们出兵，美国可能用原子弹大规模袭击中国，这个杜鲁门是个鲁莽汉子，他既然能向广岛、长崎投原子弹，也一定敢向北京、上海投原子弹，我们那时就得不偿失了。”
刘少奇问：“有没有什么折衷办法呢？”
****说：“我想到了一个可进可退的方案。我们把13兵团开过鸭绿江去，屯兵于朝鲜，这叫出而不战，作为威慑力量。”
******说：“隔岸观火？不对了，你这是过河观火。”
******说：“听听彭德怀同志怎么说。”
彭德怀说：“****说得对，同美国人打，是要冒很大风险，谁都不愿意打仗。我们开了几次政治局会议都定不下来，不正是因为事关重大吗？依我看，这仗是非打不可。”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彭德怀身上。
彭德怀说：“美国现在已经对我们构成了侵略和威胁，如果让美国占了朝鲜，将来的问题更复杂，所以迟打不如早打。是的，会打烂我们的坛坛罐罐，打烂了，最多等于解放战争晚胜利几年嘛！不打出我们的国威来，帝国主义就会永远骑在你脖子上屙屎！”
******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朱德说：“打吧。”
刘少奇说：“做好充分准备，及早入朝吧。”
九
政治局会议一散，高岗就坐到****的车子里面了。****上车时吃了一惊，说：“你不会是搭错车了吧？”
高岗一笑，说：“这几天我胃不好，食堂的菜油腻太大，想到你那喝点小米粥。”
****说：“小米粥还供得起，走吧。”
车子开动后，****有意无意地从后视镜看了看车后面，除了中南海的几个警卫人员，没有别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不相信高岗是为了一碗小米稀饭而来。以高岗的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地位，想吃小米粥，招待所会不给做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彼此都不便过从甚密，何况****与高岗的喜热闹性情本来就格格不入。
在小米粥正熬着的时候，高岗在****的书橱前翻着书。
****托着一杯茶，说：“没什么好书。”
高岗说：“是怕我借吗？”
****笑笑，坐在转椅上，说：“我的书还有北京图书馆多吗？看中了随便拿。”
高岗笑起来。这时勤务员给高岗端来一杯茶，还有一大盘子新鲜水果。
勤务员退出去后，高岗关紧了房门。他问：“你能猜到谁领兵入朝吗？”
****说：“那还用问吗？彭大将军啊，惟他敢横枪跃马呀。”
高岗笑道：“你这就不对了，让你挂帅，你有病，派了别人，你又用这种口吻说话。”
****说：“绝无妒意。我知道我挡不住出兵这件事，我三番五次谏诤，自己又因病不能领兵赴朝，他肯定生我气。”
高岗说：“那倒不会，反对出兵的又非你一人。况且，不管持哪种意见的人，都是从利国利民角度出发的，岂有他意！”
****说：“事已至此，我也不会再说了。”
高岗沉思了一刻，试探地问：“你说，主席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涉及的原因才决意出兵的吗？”
****有几分警惕地看着高岗。
高岗说：“我想，主席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只是不便说罢了。”
****颇感兴趣地说：“试道其详。”
高岗说：“当然这只是推断了，反正你我私下谈话，不算数的。”
****说：“这又不是组织活动，不必顾虑重重。”
高岗说：“也许，与旅顺口、中长铁路有关。”
****反问：“怎么扯到旅顺口、中长铁路上去了？风马牛不相及呀。”
高岗说：“你还记得5年前日本人投降时的事吗？斯大林把******看成是合法政府的代表，并且同宋子文签署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他也是支持******接收东北的。”
****说：“是呀。那时斯大林打定主意不交旅顺口，不交中长铁路，为这事，主席是不高兴的。”
高岗说：“现在倒是时过境迁了。苏联与我们有了友好互助同盟条约，也就是说，一旦有人入侵中国，苏联必须履行条约义务，出兵援助中国，是这样吧？”
****笑道：“我明白你的推测了。斯大林此前还想在中国建长波无线电台，主席也顶回去了。你是说，主席怕请来神送不回去？”
高岗说：“正是。万一美国打进东北，苏联必出兵，出了兵，即使打走了美国人，苏联人也会像在东德一样，以维持安全为由不走，那时我们怎么办？岂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了吗？”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高岗剥着一个橘子，说：“所以，主席想，干脆打出去，让战火远离我们的国土。”
****说：“真是这样，也不失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明智之举，比我们要高明多了。”
高岗说：“到此为止，权当没说。”
****抽了抽鼻子说：“小米粥的香味都飘出来了，还有肉丝炒涪陵榨菜，走，喝粥去。”
两个人笑着向小餐厅走去。
十
出兵的大计已定，并在党内高层取得了共识，彭德怀又毅然勇挑重担，******的心事去了大半，胃口一开，多吃了一碗红豆饭，饭后与彭德怀在一起喝茶。
******对彭德怀说：“给你10天准备时间，你先回趟西安，总得对浦安修交代一下呀。”
彭德怀说：“算了。先前转战南北，半年都不知我死活，习惯了，让她担心倒不好。”
******指着地图说：“你的司令部可以设在鸭绿江我方一侧，便于隐蔽。”
彭德怀说：“麦克阿瑟把他的总司令部设在东京，我难道也设在北京？那就不用我彭德怀了，你******就兼任算了。”
******笑了。
彭德怀说：“我过江去。部队进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不然没有指挥权。我也想见识见识美国鬼子怎么打仗。”
******说：“在战斗打响之前，应绝对保密。我会告诉新华社，打响以后报道分寸也要注意。”
彭德怀说：“主席的意思是，设法转移敌人的注意力？”
“对，让敌人产生判断上的错觉。你们要秘密过江，做到人不知鬼不觉，等到敌人发觉，已经大难临头了。”
彭德怀说：“你真想得出。26万大军，叫我人不知鬼不觉的，谈何容易。”
******说：“你有得是办法。”
彭德怀说：“你又给我戴高帽了，晚上再谈，恩来同志要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军委会议，武器装备、后勤供应，一大摊子事。唉，本来我已经一门心思搞建设了，现在又扛起了枪。”
******说：“若依我的愿望，我也想把天下所有的兵器收起来熔化掉，像秦始皇一样，铸成12个大铜人，从此天下太平，偃武修文。可是没有办法啊，树欲静风不止嘛。”
彭德怀说：“那我走了。”
******说：“明晚上你过来，我请你吃饭。”
彭德怀说：“家乡菜？”
******说：“当然不会让你吃西餐大菜了。”
送走了彭德怀，******在外面散了一会儿步，再回到菊香书屋，已是万家灯火齐明时分了。
******刚坐下来批阅文件，门开了。
卫士走进来报告：“岸英来了。”
******放下笔，回过头来。
******问：“爸爸，你叫我？”
******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沙发，******坐下。
******点起一支烟，久久地凝望着儿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觉得父亲有难言之隐。
还是儿子沉不住气了：“爸爸，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说：“你说，京郊的那个村子，参军的26个，牺牲了11个？”
******说：“是啊，你怎么想起了问这个？”
******说：“你去见过这些烈士父母吗？”
******点点头：“他们都投了玉米粒，同意出兵朝鲜。有一个病老太太，人们不忍心告诉她儿子牺牲了，至今她每年还给儿子做一双鞋……”
“多好的人民啊。”******感慨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普天之下都一样，哪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心肝？哪个热血男儿不是血肉之躯？”
******听得很动情。
******说：“中国人饱受战乱之苦，十几年来，有3 000万同胞倒在血泊里，我们多么不愿再有战争啊！你说，我们出兵朝鲜，人民能理解吗？”
“我想是能够的。”******说，“没有国，哪有家。这道理人人都明白。”
又陷入了沉默。
******着急了：“爸爸，你今天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啊？”
******说：“我只是想看看你……”
******缓缓地站起来说：“不，爸爸，你有话要说。”
******仍旧深情地看着******。
******说：“爸爸，我到朝鲜前线去。”
******早已觉察到父亲有让他上前线的意思，只是不想由他当父亲的口中说出来。他知道，此时的******，既是父亲，又是领袖，他把******自然也既当成儿子，又看做是一个热血青年，极普通的一个热血青年。
他懂得自己出征意味着什么，它本身就是一种号召力，是******不用说一句话就存在的分量。
******出于为国、为父，出于忠、孝，他都该义无反顾地上前线。
他话一说出来，就从父亲的眼睛里读出了欣慰和赞许。
******似乎不感到惊奇，他注视儿子有顷，说：“你不是一时冲动吧？”
******说：“也算是吧。”
******说：“娃娃，我的好娃娃，你不感到勉强吗？”
******摇摇头：“我本该去的。为了爸爸，我也该去。”
******慈祥地看着儿子。
******说：“******是父母的亲骨肉，别人的孩子也是。我上了前线，对爸爸来说是一个安慰。”
******抓住儿子的一只手，眼含泪花说：“谢谢你，我的好儿子。”
停了一下，******说：“你妈妈若是活着，她会怎么说？你从小跟妈妈一起坐过牢，后来带着岸青在上海流浪，说真的，我没有给过你什么父爱，有的都是严厉……”
******说：“我理解。爸爸，你与别人的父亲不同的，就在于你不光属于你的孩子。”
******的泪水滚了下来，再次说了声：“谢谢你，你能理解爸爸。”
******说：“那我就做准备了！”
******说：“我这也是送子上战场了。”
******说：“爸爸，你别担心。我10年前就是苏联近卫军的中尉了，我参加过莫斯科保卫战，后来越过波兰，一直打到柏林，我本来就是军人。”
******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儿子的肩头上，期待、赞许的目光在儿子脸上深情地注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