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
孩子终于又笑起来,看着她从那么模糊艰难的疑问中瞬间返回到原来的天真烂漫,我更刻骨地感到了那一份“永远也回不来”的遗憾。
在我写的所有小说中,女儿只喜欢《红房子》,那里面写的都是童年的回忆,是一个和女儿现在的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儿的故事。女儿临睡前有听故事的习惯,姥姥念,妈妈念,爸爸念,不知有多少次了,都是在《红房子》的故事中朦朦胧胧地睡着的。念多了,也记熟了,兴趣还是不减。她跑到我的书房里来,小手一指:“给我《红房子》!”不论干什么我都得停下来去书架上取书。她拿了书,又会翻开说:“还说我馋呢,那你还偷葡萄吃?”说人家不听话,那你干嘛还吃牙膏呀?”
我只好笑而不答,没想到书里书外,“红房子”竟给了女儿这么多的乐趣。渐渐地看出来,女儿更喜欢的是那个童话世界里的小男孩儿,而不是眼前这个长胡子的爸爸。不管眼前的这个爸爸懂多少道理,买多少冰淇淋,也比不上书里那个吃牙膏的小男孩。
有一次,在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小东西突然停下来感叹:“我要是也住在红房子里该多好呀……”“因为这是爸爸小时候的事情,连爸爸自己也回不去了……”“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去呀?”“因为时间过去就永远也回不去了。”“为什么回不来?”……你说今天能变成昨天吗?“不能。”“你今年六岁了,能再变成五岁吗?”“不能。”“所以时间是永远也回不去的。”“……我可想住在红房子里呢……”孩子低下眼睛不再发问,但我明显地感到她的惋惜和不满,只好安慰她:“泡泡,以后爸爸带你去北京,可以看看红房子,”孩子终于又笑起来,看着她从那么模糊艰难的疑问中瞬间返回到原来的天真烂漫,我更刻骨地感到了那一份“永远也回不来”的遗憾。
从那以后,小东西很久不再提这个问题,我也满心以为“去北京”三个字真的足以抵挡一切了,万万没能料到,这孩子会提出更想不到的难题来。
去北京整整十个小时的火车,看真正的大山,钻又黑又长的山洞,过真正翻着浪花的河,看满山的野花野树,过那个总也过不完的华北大平原……成年憋在城市里的小东西整整激动、新鲜了一路,等到终于下了火车,又下了公共汽车,来到家门前时,她突然不说话了,紧紧拉着我的手冷不丁侧过头来:“爸爸,我有点紧张。”“紧张什么?这儿也是咱们自己的家呀!伯伯、叔叔、还有团团、园园、多多、点点,她们都等着你呢。”
果然,一推开门,几个小姐妹又叫、又跳、又抱,几乎掀翻楼板。不出三分钟,她便如鱼得水般地欢畅——整整六年多形单影只的独生子女,到哪儿去找这种热闹的场面?接下来,就是故宫、动物园、石景山游乐场、大观园、天坛……
一连串马不停蹄的旋风式游览。兴奋、新奇、刺激,简直就像是亲身在经历一个神话故事。最重要的是,所有那些故事中,公主们穿戴了满身的珍珠、玛瑙、宝石,这回都是亮闪闪地摆在眼前了。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把个小人儿塞得满满的。每天的节目完成之后都叫人腿脚发疼,早就把其它一切置诸脑后,一眨眼就是七八天。终于,返程的车票买到了,又要坐火车了。我开始收拾行装,又随手把孩子换下来的几件小衣服洗一洗。正洗着,孩子走到我跟前,手里拿着一颗桃子随口问道:“爸爸,这儿就是红房子?”“……不是。
咱们早就搬家了,红房子在郊区。”“爷爷、奶奶没有搬来?”我满是肥皂泡的手顿时震住了。“……泡泡……爷爷奶奶死了……我不是和你说过……”“死了就不能搬家?”“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死了就永远也不能再和活着的人在一起了……”“爸爸,那我可不愿意死。我还想和团团、点点、多多一块玩呢!”说完,她举着那颗又大又红的蜜桃转身跑了。隔壁间立刻传来一阵嘻笑。可我那双沾满了肥皂泡的手,不知是怎么放到盆里去的。这儿不是红房子,红房子已经永远没有了……爷爷奶奶死了,死了的人永远不能再和活着的人在一起了……我本想还和孩子讲一讲爷爷、奶奶是怎么死的,讲一讲什么叫“文化大革命”,什么叫“政治迫害”,可又知道对于孩子这都是难题,想要讲清楚就更难。
隔壁间,几个孩子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又高兴得叫起来。
盆里的肥皂泡泛出一片隐约可闻的沙沙的破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