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信洞察自然的奥秘是获得处世智慧的第一步。
——195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玻恩
核心提示:爱自然,就要爱热爱自然的每一个人。爱的本质是无分别。越是没有边界的爱,越接近真理和大美。
有一些台阶不能不走,有一些台阶永走不厌,有一些台阶常走常新,有一些台阶走过以后一定要忘。
从云山北边一个山门到半坡林子,有一段826级台阶的山路,是我每回登白云山的必经之地。进得山门,便是一片极茂盛的桐树林。整个春天和夏天,都生长得郁郁葱葱的。树枝上比手掌还大的绿叶,一律伸向太阳,像是要将大把大把的绿撒向空中。
慢慢走在谷底曲折小路的台阶上,顿生一种被包容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同于走在商场被商品包围,也不同于走在马路上被车流包围。后两种有被钢铁、化学品挤压着的感觉,是一种被窒息、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是一种从肉体到心灵都被堵塞、被异化的感觉。而我现在走在森林的台阶上,获得的是一种活性的真切的幸福感觉。那感觉像微电流一样流过周身,酥酥的、麻麻的、畅畅的,似无却有,捉不到,说不清。这每一棵树,每一株植物,每一种生命,它们就在我的身边,增加我生命的活性,同我一起拥有,一起呼吸。此时,孤独离我而去,快乐油然而生。
走在这密林的台阶上,且不说路边那一排树的稳沉,那一丛花的热烈,那一林鸟的清音,给了我许多喜悦的思考。也不必说这条蜿蜒的小径,在阳光下延伸了我多少美妙的联想,单单是听到我脚下草丛深处那一声虫鸣,就能消除我一夜的积怨。这声音标志一种新的生命节律的转换已经到来,一种气候的转换,从夏到秋。在这个声音里,很多生命行将消失,白昼越来越短,阳气越来越弱。
你听,这声音不大也不小,非长也非短,没有起伏变化,你可以说是“格格格”,也可以说是“咕咕咕”,更可以说是“唧唧唧”。它应该属于清音,但也包含了宫、商、角、羽五音的内涵。它发声的时候,像是在你微闭眼睛时忽然听到的从远处传来一声古寺的钟声,虽然隐约,却也清晰,虽然听到了,却又很快消失。
这声音有一种魔力,它不像我身边其它的声音,收音机或是小孩的叫喊,女人的歌声,它没有那么丰富,它平淡无奇,但它的声波一定不同寻常,要不然怎么会具有穿透心灵的力量呢?你只要走在这个台阶上,就能享受这一路清音陪伴的待遇。它们在每个台阶上为你鸣唱,为你喝彩,为你加油,为你祝福,你还会孤独吗?
除了这可爱可亲的秋虫朋友,一路上,我们还会遇到其他各种朋友。那路边金色的野菊花、朝天怒放的紫色的牵牛花、火红奔放的美人蕉,各不相同的植物,这丛林里的一切生命,都是我的朋友。
朋友,不仅仅是熟悉的人,也包括熟悉的自然物,一切与我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都是朋友。一只听得懂主人叫唤的狗就是主人的朋友,不管它是猎狗还是宠物狗;一盆精心培育的花是花农的朋友。以万物为朋友,心就能无限广大。
不仅是花草虫鱼,我把山上的人都当作朋友,因为他们同我一样,信赖这座山,热爱大自然。爱自然,就要爱热爱自然的每一个人。爱的本质是无分别。越是没有边界的爱,越接近真理和大美。美是因为爱而产生的。有爱才有美。爱什么,什么就美。我还没有听说过,一个人憎恨的事物能让这个人产生美的感受。我们爱自然万物,自然万物就是美的。
你瞧啦,那位在台阶上百步一喊的中年妇女,她是我的朋友,尽管她不知道我认定她是朋友。这不要紧,朋友不是用来炫耀的。她对自然一定有独到的心得。这就是我把她认作朋友的前提。她一路喊将下来,与我相遇时,我们目光短暂地对视了一下。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到她的内心兴起一丝波澜,因为她见到了我的微笑,这微笑不是肌肉带动的,而是心力推动的。这种微笑是祥和、安定的,能给人以某种暗示。而一切出于功利的微笑,哪怕是用黄金分割法训练出来的,也只能得到一声廉价的赞美,而不能打动人的心灵。正如她的“天歌”一样,没有经过意识的选择,是自然而然发出来的。一切从内心发生来的声音,都是天籁。从这个意义上讲,婴儿想吃奶的哭声远比一流歌星在舞台上的演唱好听。
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在台阶上张望。树梢上两只“吱吱”叫着互相追逐的鸟儿吸引了她。那鸟儿是我常见到的一种,灰色的羽毛,在寻找食物时不停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一对情侣有永远讲不完的知心话。姑娘或是被这叫声迷住了,她仰起脖子,搜寻那两只鸟儿。我从她好奇的神色中,揣摩她心里或许在想:这小东西在说什么呀?它能下来和我玩玩就好了。然而,那鸟儿不识人性,“吱吱”叫着从这棵树跳到哪棵树,片刻间,就消失了。
姑娘可能没有预料到,自己在艰难的攀登中,会遇到两只鸟儿,并且仰望了它们,看到了它们敏捷的身形,听到了它们的甜言蜜语。我们住在大城市的人,天天在办公室对着那个叫电脑的机器的人,有几个人仰望过一只鸟,仰望过星星,尽管我们也偶尔登山,但我们把自然当回事吗?我们专心致志为大自然感动过吗?
你可能会说,一只鸟儿算什么,到电脑上用鼠标一点,能够看到所有的鸟儿图片。或许你还会说,让画家画一只鸟,不也有展翅欲飞的感觉吗?我要说,那图片再多,也是死的,那画再活灵活现,也复活不了鸟儿的灵气。即使是神笔马良,也不能画一只鸟引来另一只鸟。
我们为什么要那样依赖这些对心灵不利的东西呢?我们为什么不选择比博物馆更生动更有力的学习场所呢?我们分明能够在自然中获得直接而有灵性的东西,为什么非要陷入到既坏眼睛损害其它器官的电脑里?因为我们在一路攀登?因为我们停不下脚步?因为我们只顾低头向前?其实,我们只需要把速度慢下来,把身子转过来,或是把头微微抬起来,一切都有可能改变,可以得到不伤害我们,也不伤害别人,而且快乐获得更完整的知识。
快到了,这应该是最后几级台阶。当我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一位胖大婶正在扭着腰肢。她面向山下,神色自然,似乎没有看到这上上下下的各色人等。她眼中只有那远山,那平川,或许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心里是空灵的。此时,世俗的界限被她打破了,美与丑,是与非,物与人,等等。她想扭就扭,管它是第一级台阶,还是最后一级台阶。
对于我们,台阶不可无。台阶能把我们送上去,也能把我们拉下来。我们因此产生了深深的“台阶意识”,是台阶束缚了我们的手脚和心灵,使我们无法解放自己,获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自由。
不仅是台阶,道路、桥梁、船只、梯子,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工具,是手段不是目标。能够登上826级台阶,并不能说明什么,能够说明问题的,是我们在登台阶的过程中,解决了什么?获得了什么?而这些没有台阶是得不到的。比如,观看了路边的风景;比如,追踪了一只鸟的叫声;比如,在某个台阶处放声大喊几声,就像这位大婶那样,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就是要把自己的腰肢扭得舒服些。
白云飘,山风起。我回头,鸟鸣啁啾。山路已是无人影。山上声音如天籁,似梦语,随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