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水泽,风停了,最后一丝的黑气也被浩浩荡荡坠落的天方刃扑杀无存,仿佛黑衣者从来未出现过。
随着一声痛苦长啸,梨城七窍尽喷鲜血,霎时,白衣尽染血红,梨城整个人,木然望天,如同使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笔直倒在了水泽黝黑不见底的水中。
路云尘见状赶紧去捞他,只见梨城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显惨白之态,满脸鲜血。武者的胸膛,有如暖炉,梨城有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掉进了水泽,年幼的萧若海将他捞起,也是这般情境。
兄弟,信任,他曾以为,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了。
“三山之阵,到底是怎样的奥秘?”武者皱眉,扶他不再倒下,无极道法,绵劲入体,稍稍缓解了梨城的伤势。
“总之……咳,这一招,梨城有命用第一次,绝不会……有命用第二次了……”
令人惊心动魄的话语,梨城却说得云淡风轻,路云尘当即摇头:“你不能没命,因为那个黑衣人定会惦记再来。”
梨城虚弱地笑了笑:“难道他们……便不会?”
他们?路云尘虽也擅解人意,但思维倒比不上梨城迅速,他仔细想了想,这才想到,这里的“他们”,并没有包括无极门。
重新打量了梨城,看起来年纪轻轻,温文尔雅,却处处心思,温润黑眼如深潭不见底。
向来耿直的他,在梨城面前,也不免有一些顾虑了。然而该说出口的,终究要说出口。
“你要与天下势力为敌……”话未讲完,路云尘看到,梨城嘴边露出了默认的微笑。
“三山……落地了……”
随着梨城轻轻一声提醒,突然之间,三山大地阵阵轰隆隆的声鸣,地面剧烈抖动,水泽天空浓雾渐渐开散,稀薄的阳光,第一次照进这片被笼罩太久的土地。
阴惨诡秘的蔓渠之山的广阔山谷,上空的云层之间,伴随回荡的隆隆巨响,一座巨大的城,缓缓降落了!
无回之阵,永封魔神,却也让三山流失了部分灵力,慢慢下落地面,再过数日,结界也会消失。
“三山现世,劫数难逃……”
逆风从紊乱的下沉气流中来,扫过广袤的水泽,带得梨城月白染血衣裳,凌乱飘扬。然而梨城却已是不再动摇的姿态。
“你说过,梨城,不是弱者。”
然而前一刻还是坚毅的神情,下一刻,梨城支撑不住,再次倒下,慢慢昏迷了过去。
就在此时,一道淡紫的玲珑人影,自水神庙冲了出来。
乐妙清?!看她挂伤,脚步似是奔逃,路云尘见只逃出一人,不敢去追,怕那个更可怕的男子,会对三山之主不利。
突然,一阵清幽的笛声,杳杳飘来,其声时而如春燕呢语,时而如野鹤清鸣。
那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笛声。
乐妙清眼里一闪而过是狠辣与冰冷,但随一声轻哼,变成了一抹无害笑容。
“今日人情还请劳烦禀报门主,小女子可不敢随意领你的人情哦。”
不见身影的奏笛人微微点头,并无反对意见。路云尘听罢正疑惑,却感觉后脑勺重重一晕,却是这笛声带着极强的幻术,若不是路云尘百年修为,根基雄厚,恐怕难以招架!
眼看这奏笛人越来越近,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来人的相貌。隐隐约约看得出,一条人影,秋色长衣,长发无饰,悠闲侧坐青牛背,广袖遮牛眼,行得缓慢,行得不急不忙。
“不好……”
神庙内,萧若海正对峙渐失理性的夜悬电,突闻笛声,当即脚步一跌,只觉得天旋地转,以自己的功力,居然无法抵挡。幻音迷智,萧若海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墨色苍茫,悠远古镇,却是儿时在三山生活的场景!
埋葬内心深处的梦魇,是否终究还是无法逃避?
剩余正道几人,也已中了这幻音之招!
风铃抱紧秦滟,只觉得脑袋一晕,眼前竟出现了,师父梧桐道人的背影,她错愕地瞧着那虚空幻象,突然心头一酸,朝地一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掉起了眼泪。
“师父,弟子无能,弟子会更加努力,你不要丢下弟子……”
诸葛兰生眼看着风铃陷入幻境,心里着急,却感觉自己也不受了控制……
他的耳边,朦胧间是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切记,你是知晓这个秘密的唯一年轻弟子……”
而夜悬电的脚步已经逼近了陷入幻境的萧若海!
蓦然,沉沦魔海的男子,抬起了头,似是聆听这亦真亦幻之音。
神庙外,奏笛人静静观察着每个人的幻梦,接受这若有若无的感应,捕捉来自人心的千丝万缕信息。此异法,如若不是他们体力枯竭,操控起来会难上许多倍。在感应到夜悬电时,不禁心生淡淡疑惑。
“唯独你,无梦吗?”
不似别人入梦,而是逐渐清醒了神智,夜悬电冷冷扫视殿内,他身上的流霜剑痕靠近心脏,圣邪枝难以补救,需立即回到修罗门,当即不再停留,飞身脱出困境。
两日后,云边谷,谷之阳,整座门派最重要的主殿,云池殿,终年云遮雾绕,即便正午时刻,也只有淡淡阳光洒下。云池殿一半藏在山腹,一半嵌在山外,淡金阳光便在划出了一条明暗交界线。
一个身影,负手伫立在交界线之上。
额挂墨绿色长长面纱,遮住面容,面纱左眉一处金色凰鸟纹饰,那是云边谷掌门人的象征。
易江山巍然不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不远处,果然一道光芒降落,一名弟子踏着飘风之术,匆匆前来。
未等那弟子发话,只见易江山缓缓吐出三个字:“失败了。”
弟子发愣看着易江山,显然不明白易江山的意思,接着说道:“禀报掌门,我们在水泽中心遇到修罗门徒,秦师姐,诸葛师弟,还有正道其余领头人均受伤中毒,众人现在在砚池山庄,我派普通弟子存活的,只剩风铃等二三人。”
那弟子依照秦滟的吩咐,描述了水神庙大战,也顺带一提灭蒙被梨城封印,三山沉落的详情。
“修罗门派出的,只有两人?”易江山问道,那弟子点头,其实他并未看到事实经过,只是秦滟养伤期间的描述。
“风铃如何?”易江山试着再问答案,那弟子应了一声,将圣邪枝对风铃的作用,风铃对抗乐妙清的过程一一说了。
易江山突然面色一沉,一股慑人威势自面纱地下骤然铺开,一瞬间,风斜日蔽。那弟子心中一慌,脚步不稳,差点跌在了地上。
“说实话。”缓慢、冷静到听不出情感的语气,却更令那弟子的内心降到了冰点。
“弟子、弟子不知该……”
“就从三千显妙,如何帮助中毒的秦滟再开潜能说起。”
圣器曼陀罗,作为掌门的易江山又如何不知道奥秘?小小破绽,让秦滟精心准备的谎言被戳穿。
“现在,本座再问你,修罗门到底派出几人?”
见无法再瞒,那弟子只好将梨城告知的第三人黑衣者部分,以及黑衣者如何被灭,也全盘托出了。
“还远不够啊……你料到了三山之主必然会为他自己,隐瞒最重要的信息……”易江山闭眼叹气,但看那弟子已经吓得如瑟瑟秋叶,也已知晓他并无再保留信息了。
“掌门师伯,秦师姐说,伤员太多,乐妙清奇毒难解,可否准请“三台”之一的杏枝栾台主人,栾岁枯师伯前去医治?”
“修罗奇毒,想必他也会感兴趣,允她。”弟子接了传令,赶忙退下寻找那位医者了。
易江山想起秦滟刚入门的时候,小小的人,长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小小年纪,不仅突破四术中最难的静壁之术初果境法门,,更能使得比她大的孩子听命与她。那时候易江山就知道,这个孩子,如若不收为己用,就是养虎为患。
不过,易江山并不担心,公开的秘密,灭蒙神核,相较于神州其他势力,云边谷这一方,已经快了别人很多手棋了。
云池殿,面纱后的人,依旧伫立,思考。
话说乐妙清与夜悬电离开的却是两个方向,夜悬电去的是北域修罗门,而乐妙清去的,则是另一处所在。
自神州东部,东流帝河的一片低矮山脉,向北千里,是无极门的所在,而这里则有一处奇异之境。
青烟缭绕的一片断崖之下,明明高度也不高,却是深不见底的极渊,也许是受到无极门地气的影响,极渊之间,青烟白雾中,悬浮几块巨石。
乐妙清来到极渊之时,虽然一路走来,借助圣邪枝又造杀业获取尸灵,但体力已经几乎耗尽。她望了眼浮空巨石,咬了咬银牙,凭最后一丝力气飞身纵跃。
凡尘迷眼,乱华迷渊。
极渊上空,飘来温柔,冰冷的一句女音。
“小徒儿这样早早到来,看来事情并不顺利。”
“师尊啊,”乐妙清俏丽小脸委屈皱着,“徒儿这次险险回不来了呢,师尊倒好,在这里求仙问道,别忘了此处距离无极门不过五百里。”
那柔冷的女音轻笑着,并不回答。
乐妙清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哈”地一声失笑:“难不成无极门真的跟传说中的一样,为仁,就不把任何人当敌人吗?”
仍旧闻笑,轻媚之音回荡乱华迷渊,又搅乱一片迷云,乐妙清心念又转:“师尊放心,徒儿这次见到一位无极门弟子,果然名不虚传,百年根基。所以——”
话正说着,只见青烟如练,条条散开,而白雾不散,雾气中隐约可见墨羽微动,玉掌烟管,雍容华姿,风流优雅神仪,足尖每一步踏来,带一袭醉人馥香。
“所以我示无色的徒弟,除了用人不善,莽撞进退,不备后招,就只会以退为进吗?”
雾中人浅浅吞一口烟,缓缓吐出,却不再讲话了。
而乐妙清却默默收敛起了嬉笑,心领神会道:“徒儿明白了,多谢师尊指点……”
“留下养伤,其间需好好反省,你这出师试炼之役的过失啊。”
“师尊,”乐妙清叫住了即将淡去身影的示无色,她心里依旧是不甘的,乱华迷渊作为远离修罗门,又掌控修罗门战局方向之一的部门,这一脉的心智,机巧有多重要,她不是不知,只是,年轻又好胜的她终究急躁了,“任用夜悬电,是看准了萧若海的个性,必能激发他的斗志,但弟子没想到,萧若海居然冒险提前将他逼了出来,坏我的事……”
“这不是原因,”示无色截她的讲话,“梨城。”
仅仅二字,乐妙清不可置信看着雾中人,而随之,脑中的线索竟奇迹般环环穿起了。
“你从引风铃进入三山开始,你的守株待兔,就已经慢了梨城很多手了,你记住,人越是绝境之下,越是会爆发……看不见的力量。”
梨城的绝境,避无可避,天下为敌,与神核一样,其实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只是,谁第一个在台面上站出,谁就必然第一个倒下。
示无色点醒了乐妙清,而三山古镇,砚池山庄内,梨城却已经开始进一步的打算了。
砚池山庄已然落地,云边谷派来“三台”之一的栾岁枯,在大战后的第四日到来,并且也带来了云边谷的援兵,这一次大概是为了保证安全,带来的弟子数量达到了四十几个,而秦滟不过才跟随了十来名。一行正道,总共也没剩下多少人。栾岁枯虽然短时间内无法破解金蟾奇毒,但杏枝栾台岂有虚名?及时带来药丹,压制住了众人的伤势,像梨城这样没有中毒的正道人士,短短时日便已恢复差不多了。
而剩下的,就是等待栾岁枯研发解毒了。
三山月夜,偶得清闲的梨城微微仰头,任由雾纱后的月光洒下。
以前总在书中知晓的记载,今日,第一次亲眼看见月色的皎洁,月华的无暇。那微凉的温度,接近圣洁的感觉,他很喜欢。
不由伸出手,仿佛可以触碰到那一抹洁白,梨城嘴角,弯起了孩子般的笑。然而摊开掌心的刹那,掌中一枚圆环的冷物,将他拽回了现实。
玄雪戒,开启十业劫阵的钥匙,玄剑派不会不知,所以为了三山他再不能留了。但是,应该给谁呢?这天下间,谁又能让他真正信任呢?
“这是什么?”
梨城背后突然传来细弱的女音,梨城下意识重新握住玄雪,只见风铃披着厚厚的衣服站在他身后,她伤势初愈,等照护好云边谷的人入睡,也已经是深更半夜,此时毫无睡意,散步偶然而来,便看到梨城手中的玄雪。
水神庙的第一晚,他最失落的时候,有一个人,想要展开羸弱的羽翼保护他,有一个人,无视门派偏见,无私教他……
梨城握紧的掌心,渐渐松开了。
“古老的戒指……”风铃好奇地睁大眼睛,凑近他的手看个不停。
突然,戒指犹如感应,黯淡银色的戒身突然发出幽惨白光,梨城心下一惊,玄雪自父亲司空万顷传到他的手中,从未有过反应,犹如死物,今日又是为何?
同时,风铃只觉得视线变得暗红发紫,心里涌上了陌生而熟悉的恐惧感!
正是灭蒙当日差点让她紫煞反噬的,恐惧感!
但这次不同,风铃拼命压制,只感觉有一股陌生力量,想要吸走她的鬼道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