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死后,其父窦天章十六年间在大都中举做官,步步高升,以“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身份行按地方,到楚州查验案卷。窦娥冤魂出现,百端解释下,告明父亲,自己正是他的亲生女儿窦端云,受诬蔑被杀。窦天章派人抓住张驴儿、桃太守一干人犯,又把逃至涿州的赛卢医也擒拿到衙,终于使女儿沉冤得雪。最后,窦天章贬了桃太守,流了赛卢医,剐了张驴儿,并收养了蔡婆婆。
此剧结局有些俗套,借窦天章之口唱道:“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这些,在黑暗的元朝势力,只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元朝社会,人民流离失所,社会秩序极度混乱,杀人抢劫,买卖人口,盗抢奸占,是随时随地可见的“常态”。
元代社会,官贪吏污是“正常”的政治生态。蒙古、色目阶层作为征服者,杀人掳掠,无恶不作。特别是元朝前期地方官并无正式俸禄,他们的贪污受贿就成为赚取薪水的“正当”手段。仅大德七年一年(公元1303年),御史随便“普查”一次,就钩得贪污官吏近两万人,没得赃钞四万五千余锭,发现冤案五千余件,真个是“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窦娥冤》中的桃太守就是个丑角形象。当差役押来张驴儿、窦娥等来人衙时,一干“人犯”跪地申诉,桃太守竟也向“人犯”下跪行礼。差役问原因,桃太守明白言道:“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此语虽令人发噱,却一语道破了数千年中国官场的黑暗生态。因此,张驴儿手中的银子就是桃太守的惊堂木,明明知道窦娥冤屈,他仍下令让衙役大刑拷讯这位无辜的年轻寡妇。
关汉卿深得戏剧情节安排之妙。世间传奇戏,虽以“现实”为基础,但最主要的要以拼凑“现实”来造成“无巧不成书”的细节来打动人。愈激烈、愈打动人的戏剧一刻,观众稍稍在座一“清醒”,就会立刻察觉戏肉的安排太“巧合”,人物情节太做作,从而头脑中的“批判”就会占于上风。看琼瑶电视剧,在男女主角大喊大叫的噪音中,观众最能感受下九流戏剧虚伪结构的苍白。但是,关汉卿的大手笔,正是能从人物性格与人物语言上出戏,使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衔接非常巧妙,美轮美奂地高度掌握了戏剧的结构与戏剧的“冲突”,让人在道德升华的同时,感觉到戏剧“荒诞”的可信。
《窦娥冤》一剧,以“楔子”开端,借蔡婆婆自述,详细讲明了窦天章父女与她一家的全部因缘的来龙去脉,如此,化冗繁为简约,一下就展现了元代社会的普通生活场景。窦天章书生出身,又携一幼女,在下层社会苦苦挣扎,只得把女儿变相卖给蔡婆婆才能使自己的“功名”之路有起点。蔡婆婆虽是高利贷者,却也不是多么凶恶的妇人,善良未泯,此种塑造,避免了人物的平面化和程式化。赛卢医与窦天章相较,显然是个恶人,同样是欠钱不能偿还,他想到的竟然是杀掉债主,可以由此想见元代是怎样一个人相鱼肉的混乱社会。此外,窦娥与蔡婆婆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阶级论者”想象中的那种被卖童养媳与恶婆婆之间的斗争关系,而是相依为命、互为温情的人世婆媳关系。蔡婆婆一步走错,引狼入室,害了儿媳一条性命,但她表现出的真诚痛悔,让我们怎么也对这个高利贷婆恨不起来。
《窦娥冤》剧本的原始母体,当是“东海孝妇”的传说。据晋人干宝的《搜神记》:
汉时,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曰:“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苦楚,自诬服之。时于公为狱吏,曰:“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不得理,抱其狱词,哭于府而去。自后那中枯旱,三年不雨。后太守至,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枉杀之,咎当在此。”太守即时身祭孝妇冢,因表其墓。天立雨,岁大熟。长老传云:“孝妇名周青。青将死,车载十丈竹竿,以悬五幡。立誓于众曰:‘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幡竹而上极标,又缘幡竹而下云。”
当然,原传说中没有多少戏剧冲突,“诬告”周青的小姑子非是出于恶意陷害;官员杀周青,也是误断误判,非出于收贿枉法。但这个故事中的“热血逆流”与“三年大旱”,确实有很浓烈的戏剧性效果。至于“六月雪”,灵感当源于战国时代燕惠王手下大臣邹衍被冤入狱,五月盛夏之时(阴历五月等于阳历六月)霜从天降。关汉卿笔下,“五月飞霜”发展成为“六月大雪”,戏剧效果更进一步。
关汉卿笔下的妇女人物,性格特征分明,一人一面,绝不雷同。窦娥虽是个贤良的媳妇,但也气性高傲,俐齿能言,泼辣不屈。乍听说婆婆答应张驴儿父子与自己婆媳二人“匹配”,窦娥倔犟气恼,数落婆婆说:
遇时辰我替你忧,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蔡婆讲:“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
窦娥又道:“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凭白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而且,她还怒恼地奚落婆婆说:“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相比关汉卿笔下的杜蕊娘、赵盼儿、燕燕等人,窦娥是个知书达礼、温柔敦厚的书香妇女,命运的乖涩,官府的不公,以及张驴儿父子的无赖刁奸,都使她在忽然之间转化为一个指天骂地的抗争型妇女,纵受千般拷打,万种凌逼,她始终不承认是自己毒死张驴儿的父亲。最后,恰恰是怕年迈的婆婆受毒刑,窦娥才屈招了“罪名”。临刑前,为避免婆婆见自己伤心,她还要求不走前街走后街。如此一个大义凛然的“自我牺牲者”,让我们见到了黑暗年代人性中最善良的光辉。
还值得一提的是,当窦天章当大官后,见到女儿鬼魂,马上拿出宝剑呵斥其不孝,窦娥的倔犟性格仍旧保持,回斥道:“哎!你个窦天章,直凭的威风大”,满腔冤由,一腹愤怒,俨如其在生之时。当然,窦天章为自己女儿“平反昭雪”,这一情节太过牵强,太大的“巧合”,反而令人感到安排的痕迹太浓,这一点上,关汉卿仍无法摆脱时代的束缚和道德的虚妄,凭藉“鬼魂”来申冤,确实冤得可以——无论如何,那是一个黑暗时代的缩影。汉族下层人民,恰似窦娥那样一个孤弱女子,只能乞求“超自然”的力量来颠倒乾坤了。
关汉卿对人性有着无比深刻的洞察力。以张驴儿父子来讲,这一老一少两个混蛋泼皮无赖,他们的生活逻辑看似混乱不堪,毕竟在开始时也有救人的原始冲动,观其本性,并非是“胎里坏”。但是,一旦救人成功,生存法则当即起了作用,他们马上想到的是“物质化”的报酬,是讨价还价,命,在他们眼中,都是有标价的。
奇特而又让人感觉啼笑皆非的,是混蛋儿子给混蛋老子“提亲”:“不如你要了这婆婆,我要她媳妇,何等两便!”蔡婆婆慌乱无措表示不肯,他便马上威吓说:“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勒死罢!”刚刚造了七级浮屠,听说没有回报,马上要把被救人重新送入地狱,这种天上地下的角色重换,在那样一个黑暗的社会,却又让人感觉丝毫不奇怪。当然,张驴儿只是欺软而已。真正遇到天性清傲的窦娥,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出下三滥的末技,先欲除掉蔡婆。即使是剧中无关紧要的配角赛卢医,其实他本人也是个“受压迫者”,一个可怜又可恨的下层人物,蟑螂一样的东西。张驴儿要他合毒药时,他起先还骂对方:“这厮好大胆也!”倒忘了他早先要勒死债主的穷凶极恶。被逼卖毒药给张驴儿后,赛卢医因“一生最怕的就是见官”,忙逃往涿州躲避,卖鼠药为生,“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这样一个人,其实也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在利欲与苟活的夹缝生存,他卑微而又胆怯地活着。
《窦娥冤》中,窦天章虽是个“正面人物”,实际上让人感到面目可憎。这位当年为了进京赶考把女儿卖给高利贷者蔡婆的读书人,做官变阔,察看案卷后,得知窦娥就是自己亲生女儿受刑而死,依旧一张“赏罚不避亲”的官脸,叱责道:“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蔡婆家),要你三从四德……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你快与我细吐实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得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差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这样一个刻薄寡情之人,还是统治者中“道德”最好的清官。由此推之,其余可以想见。可叹的是,窦娥的时代,毕竟还可化为“冤魂”来“报仇雪恨”。在大彻大悟的“唯物主义”清醒者满地的今天,那些社会底层的冤死者,比如孙志刚们,又如何能让岭南六月遍飞雪花呢?
“杂剧”一词,唐代史籍中就已出现。至宋代,大儒洪迈解释说:“俳优侏儒,同技之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讽时政,……世(人)目为杂剧”,但这似乎并非元代的杂剧。元代汉人陶宗仪给出元代杂剧的定义:“金季国初,乐府犹宋词之流,传奇犹宋戏之变,世谓之杂剧”。到了明朝,王爷朱权爱唱戏爱演戏又爱研究戏,给出一个集“大成”的定论:“(所谓)杂剧之说,唐为传奇,宋为戏文,金为院本,杂剧合而为一……杂剧者,杂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