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所有的人,冯乐礁手里转着两个健身球,来到冯大岸身旁,摇着头对儿子说,我这个女婿呀,脑袋里不知装的是啥,没钱花,回家里取啊,何苦干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蠢事儿,这二十万,扔水里都不响。
冯大岸也是大惑不解,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懒小子,向来是贪睡贪吃不贪财,咋会钻进钱眼里呢,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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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二毛回来了,黄花鱼一样,溜着边儿回到家,毕竟是惹祸了,而且把祸惹进了中南海,没有冯大岸替他破财免灾,他非得让人家当成典型,逮住蛤蟆捏出尿来不可。冯大岸没有指责自己的妹妹女婿,反倒劝慰着,我这万亩老滩,你随便选一块,挖走多少,我眼睛都不眨。
范二毛拿鼻子哼了下,说,我嫌有血腥味儿。
别人这么说,冯大岸还能忍得住,范二毛这么一说,冯大岸受不了了,指责着范二毛,你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作,怎么这样不争气呢?你是我的亲人,我才什么都不在乎,换别人,老滩里的一根蚶子毛也休想拿走。
亲人,范二毛心里说,谁和谁是亲人,香香才是我的亲人呢,我和冯水花还算夫妻吗?她给我戴的绿帽子,快铺满一座山了,这样的老婆,我还要她干啥,住在一块儿,就当是搞破鞋,搞一回就占一把便宜吧。用不了多久,我就把香香娶进门,你们冯家还算个狗屁亲人。
冯大岸见范二毛不吱声,声音柔和下来,抚着范二毛的肩膀,说,听我的话,别再拗了,跟我一块儿干吧。
范二毛打开了冯大岸的胳膊,他说,我们老范家,骨头比天柱礁都硬,一辈子不占你们一分钱便宜的。
这些天,香香一直都在和范二毛打赖,拿一双大乳打范二毛的脸,可怜的眼神看着范二毛,嗔怪着问,我父亲啥子时候站起来。言外之意就是埋怨范二毛没交给她钱,范二毛牢牢地抓住那双大乳,目光定定地说,养不起你,我不是男人。
范二毛又转到了海边,除了海,范二毛想不到别的来钱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嘛。可这句话在老滩有一点不适用了,靠海吃不了海了。海里的鱼越打越小了,小得脑袋挨到了尾巴,巨大的拖网密得快成纱窗了,还是拖不上来几百斤小鱼。
大海被靠瘦了,只能靠着冯大岸才能吃海了。
范二毛觉得,自己也成了海里的鱼,周边布满了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网憋住,憋得他走投无路,只得回头是岸,冯大岸给他网开一面呢。万般无奈,范二毛只能和冯大岸打交道了,他决定,搞海产品深加工。
海产品咋深加工,那是太简单的了,煮熟了呗。海鲜海鲜嘛,没有个新鲜劲儿,还叫狗屁海鲜,加工得过头了,那就没鲜灵味儿了。范二毛买来一辆旧的重庆80摩托车,晃晃悠悠地骑到海边,骑入冯大岸的海门。他把摩托车支在一旁,悠二荡一地往滩涂上走。
现在,正是潮退得老远了,远得看不到潮头了。范二毛是从木栈桥上走过去的,他把自己做的一个网兜挂在了一根木桩的支杈上,转过头来,对看守滩涂的人说,等赶滩的雇工回来,给我装满毛蚶子。
范二毛好歹也是冯家的姑爷子,发话了,答应的人自然很痛快。
回到岸边的沙滩上,范二毛选择了一片还算干净的地方,支起了一把遮阳伞,一身的懒肉舒服地躺在了被阳光晒热的沙子上,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头枕着波涛睡入了梦乡。
范二毛睡醒的时候,海水已经涨到平潮了,只差几步远,浪花就溅到他的脸上了。他睁开眼睛一看,脸还在遮阳伞的阴影里,身旁却已经汹涌澎湃了。范二毛明白,他睡着了的时候,有人移动了伞,否则秋老虎的太阳早就把他的脸晒成了猴屁股。
范二毛懒洋洋地走向栈桥,他在梦中的时候,潮涨上来,反复翻卷的浪花,早就把泥滩里抠出来的毛蚶子洗得干干净净。范二毛自有范二毛的道理,有大自然帮忙呢,何苦自己那么辛劳。这不是很好嘛,省了他的力气,也省家里的水。
从木桩子下拎出满满一网兜毛蚶子,范二毛把它放在摩托车的后车架上。做网兜时,范二毛比量过,装满毛蚶子,系牢网兜口,正好一百斤。范二毛掏出四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在空中摆得脆响,他唤着看守滩涂人,把钱刮向看守滩涂人的脸上,说,收下。看守滩涂的人不敢收,说,这是你们家里的事儿,给钱你也在家里给。
范二毛火了,你******不要,我把钱扔大海里去。看守滩涂的人忙把钱接住了。范二毛昂着头,骑上摩托车走了。他不想欠冯大岸一丁点的人情,买毛蚶子的钱,他就要一把一利索。
回到家,范二毛在灶台里架起了木劈材,他要用最硬的火烧滚锅里的水,然后把毛蚶子倒进滚水里,立马盖住锅盖,闷个一二分钟,便打开了锅盖。下锅时的毛蚶子才半锅,等到揭开锅盖时,张了嘴的毛蚶子已经涨满一锅了。范二毛操起大笊篱,飞快地捞出张了嘴的毛蚶子,动作慢了,毛蚶子在锅里煮老了,不但少了鲜嫩,还会丢掉好多分量,分量是啥,那是钱啊。范二毛积累着每一分钱,好让未来的老丈人——香香的父亲站起来。
忙了一身臭汗的范二毛,这时才慢慢地坐下来,手伸进装毛蚶子的大洗衣盆里,从容地去剥毛蚶子里的肉。最后,他将毛蚶子的肉里放上少许的盐、味精,再拌上青红辣椒,就成了辣拌毛蚶子。这道凉拌海鲜,是县城市场里的抢手货。二十年前,毛蚶子二分钱一斤的时候,人们吃上了瘾。现在,毛蚶子成了稀罕物,人们经常怀念它的美味,即使贵一些,也要尝上几口。
范二毛自己尝了几口,感到很满意,就骑着摩托车去了县城,挨个饭店往里送。开饭店的都是些人精子,范二毛急着出手,价格就没有那么满意了。一百斤带皮的毛蚶子,经过一番加工,最终才卖出不到五百块钱,去掉各种成本,赚了还不到五十块钱。范二毛觉得,忙活了一大天,挨了这样的累,才赚这俩钱,实在是太少了。
往回赶的路上,范二毛心里就在琢摸,带皮的毛蚶子,下锅一汆,肉就剩下那么一丁点了,要是毛蚶子肉里的水不出来,那得多么好啊。生撬开的毛蚶子,肉是那么多,有啥招儿能让毛蚶子生的时候就张开嘴?
范二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动起了脑筋,他拿着毛蚶子做了许多“科学实验”,努力保留住熟蚶子肉里的水分。可是诸多的努力,范二毛均以失败告终,想让毛蚶子张嘴,不用滚开的水去氽,没有更好的办法。范二毛也曾试过生撬开毛蚶子,取出肉,浇上开水,让肉外表上熟了。可这也是个笨办法,毛蚶子是个活物,那壳子关闭得比江姐的牙关咬得还要紧,撬开它,费力不说,肉还连在壳里呢,得不偿失。
就在范二毛即将绝望的时候,眼睛突然看到了嫂子帮他们家消灭苍蝇的敌敌畏,范二毛突发奇想,许多虫子都怕敌敌畏,难道说毛蚶子就不怕吗?范二毛在锅里滚开的水中兑上了一羹匙敌敌畏,再把毛蚶子倒进锅,奇迹立马就出现了,不等盖锅盖,所有的毛蚶子都张开嘴。范二毛喜出望外,敌敌畏真******是敌敌畏,谁见了它谁害怕,毛蚶子多硬的壳,也没有用,还不得乖乖地张开嘴。
范二毛剥开一个毛蚶子,那肉又大又软,红中泛白,没有血丝,还见不到浑红的汁液,看不出一点生腥的样子,放入嘴中,尝一尝,薰过敌敌畏的毛蚶子,味道反倒更加香美了。范二毛高兴极了,这样下来,他的利润可以翻上一番多了。范二毛决定,他要批量生产,他要让香香看到,每天赚个千八百的,不是梦。
范二毛忙碌开了,每天都奔波在县城和渔村之间,当然,除了生产和销售毛蚶子,他还要挤出一切业余时间,和香香俩幽会。范二毛和香香俩的事情,大多发生在县城里,渔村里的人也就无从知晓了。香香很满意范二毛的收益,送给范二毛更狂热的吻,更激烈的扭动,还有更刺激的叫床声。
二儿子突然间的勤快,让范老桅感到很纳闷,知子莫如父啊,老二的一反常态,肯定藏着啥猫腻。范老桅睁开一双警惕的眼睛,盯着老二的一举一动,一直盯了好几天,没有发现二儿子有啥异常,买毛蚶子,汆毛蚶子,到城里卖毛蚶子,每天都在重复着同一样的事情。渔村里的老辈人,谁看到了谁都说,范二毛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学乖了,知道过日子了。
范老桅却不这么认为,狗改不了****,范二毛这小子,不知又动了啥歪心思。他背着手,在二儿子家的房前屋后走来走去,琢摸着老二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直到有一天,范老桅蹲在二儿子院门外,看着二儿子泼出来的脏水,才琢摸出了其中的滋味。脏水汪在院门外的一个土坑里,按理说,汆毛蚶子的水最招苍蝇了,可范老桅迈过去的时候,居然没有一只苍蝇飞起来。范老桅感到很奇怪,蹲下来细研究那汪脏水。脏水里浮着几只死苍蝇,脏水外两米远的地方,扔着一只螃蟹壳子,绿豆大苍蝇在上面黑呼呼地覆了一层。范老桅想把蟹壳上的苍蝇轰到汆毛蚶子的脏水那边去,可是那些苍蝇绕过脏水坑,一哄而散。范老桅仔细地嗅了嗅那汪脏水,闻出了点怪怪的味道。
这个小王八羔子,又做了啥坏豆腐?这样想着,范老桅走进院中,推开二儿子的屋门。范二毛正在拌毛蚶子,看到父亲进来,吓了一大跳。
范老桅厉声问道,你拿啥水汆的毛蚶子?
范二毛转着眼珠子,说,啥水,井里的水呗。
范老桅加重了语气,放屁,汆毛蚶子的水,苍蝇都不落,说吧,水里放啥了?
范二毛露出了哭腔,他说,哪儿有你这样当爹的,亲生儿子干点啥都不信。
范老桅咬着牙说,我信你,月亮得从西边出来。
说着,范老桅抓过一大把毛蚶子,硬往范二毛的嘴里塞,他要让二儿子把这一盆毛蚶子全吃下去。
范二毛傻眼了,他跪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交待了,他是拿敌敌畏的水汆的毛蚶子。
范老桅揪着二儿子的耳朵,气得咬牙切齿,他说,这种缺德事,是咱们老范家做的吗?
范二毛说,爹呀,我只用了一羹匙,没事的,你不说,就天不知地不知了,我现在不多赚几个钱,将来拿啥给你养老啊。
范老桅气得哇哇大叫,真是死不改悔呀,还想让老爹替他瞒着。范老桅不由分说,左右开弓地扇起了范二毛的嘴巴。范老桅的手是啥手啊,那是常年捋纲撒网,拎鱼摇橹的手,茧子厚得熊掌一样。范老桅越打越气,若是仅仅丢人现眼,他还能原谅老二,可老二已经伤天害理了,再不教训,这还得了。范二毛被老爹打得满嘴冒血,红雨纷飞,惨叫声飞向了渔村的上空。
范二毛的惨叫声招来了左邻右舍,也招来了冯乐礁和冯大岸,最后,弃家好久的冯水花也回来了。他们搂着范老桅的腰,抱着范老桅的胳膊,共同阻止了范老桅残酷的手掌。范二毛想趁机逃走,范老桅粗砺的嗓子,雷一样定住了范二毛的脚步。
范老桅吼道,你敢动一步,我就整死你。
范二毛的步子迈不动了,肥胖的身子泥一样堆了下去。
冯乐礁心疼地说,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也下得了手,这不是往死里打嘛!
范老桅的嘴唇还在哆嗦,他说,他干的坏事,死有余辜!
冯乐礁父子面面相觑,范二毛最近变得挺好的,又勤劳又肯干,凉拌毛蚶子的生意都做到县城里去了,咋会干坏事呢?
范老桅指着瘫在地上的范二毛,让他自己说,他用啥招开的毛蚶子?
范二毛低头不语。
范老桅痛心疾首地说,他用的是敌敌畏呀!
屋里立刻静下来,谁也不再替范二毛求情了。范老桅摇着头说,家门不幸啊,出了个孽子,老亲家,你把闺女领回去吧,我们家的老二耽误你闺女的青春了。
冯乐礁立刻横住了范老桅的话题,他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要怪就怪水花,长这么大了,还把过日子当儿戏。
此时的冯水花,想起了自己遭父亲毒打时,范二毛奋不顾身地送她上医院的情景,她俯下身,察看范二毛被打成猪头一样的脸,想扶他出去。范二毛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用胳膊肘胡乱地推打着冯水花,拒绝关怀。
范老桅说,他还有脸出去吗,从今以后,他那张脸只能面对大海,让大海洗一洗他那颗肮脏的心,哪儿也别去了,跟我出潮打鱼。
范二毛的嘴,想说话都疼得受不了,他被逼得没了选择,只剩下了点头的份儿了。
范老桅不会想到,一顿巴掌止住了范二毛的劣行,却把范二毛的秘密张扬了出去,一个范二毛倒下去,一片范二毛站起来。不良的后果像感冒的病毒,在渔村里广泛地传播出去,好多人学会了用敌敌畏开毛蚶子,还卖到了北京和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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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二毛答应出潮了,重新下海去做渔民,却死活不肯和父亲范老桅同船出潮。脸上的肿消了,心头的恨却记下了,这个世界谁不骗人啊,你管得住我范二毛,还能管住全世界吗,毛主席都没这个本事,你瞎操的是哪门子心,我是用敌敌畏开毛蚶子了,不过是用那药把毛蚶子的嘴呛开,多洗几遍,还能残留多少药?再说了,陆地上的庄稼和果树,哪样离得开农药?谁要是想躲开药,那就得饿死。有人拿敌敌畏掺酒造茅台呢,造的和真茅台一样,那是直接进嘴的,又有谁喝死了?顶多是把肚里的绦虫蛔虫弄死了,反倒成了件好事。
老爹这样小题大做,不过是在标榜他的清白。范二毛就是这样推测着父亲。
范老桅答应了儿子的要求,自己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了,儿子取代自己,独自出潮,那是早晚的事情。大海是干净的,没有范二毛打歪主意的土壤,有大海替他管着,范老桅可以安枕无忧了。
范家血脉里的志气,在范二毛的身上并没有丧失殆尽。他怀着满腔的悲愤,驾驶着老爹80马的小渔船出潮了。他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带着耙子网,直奔环城礁而去。他听说过,好多好多个朝代以前,环城礁外有过沉没的商船。他要去碰碰运气,捞个金银满山的,省得冯家的人瞧不起他,也省得老爹看他敌人似的,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娶香香了。
一想到香香,范二毛干劲倍增。
环城礁被渔民称为辽东湾的百慕大,礁外环绕着黑黢黢的大海沟,凸起的暗礁和深不可测的海沟,让海流变得无法揣测,弄不明白流向,就会被强大的海流席卷而去。环城礁旁,沉过多少条船,藏着多少副人的白骨,谁也说不清楚,除了范老桅驾船驶进去过,还没听说过第二个渔民从那里活着回来。
范二毛去闯环城礁,不会真的视死如归,他这么热爱生命,怎会自己去送死呢?他长着脑袋呢,脑袋用来干啥,用来思考,思考的结果是啥,打外围战呗,把危险降到最低点。他带去的网纲足有三四里长,距离是离开危险的最佳方式,他要用网纲提高安全系数。
渔船驶到环城礁外,范二毛减了速,父亲曾带他来过这里,他选择一条熟悉的水域,趟入了海流最缓的地方,慢慢地把船开过去,小心翼翼地过了大海沟。离环城礁越来越近了,近得都感觉到黑黢黢的暗礁在隆起,再走就要触礁了,范二毛停下了船。
这是个落大潮的日子,从码头出发时,范二毛就掐算好了时间,渔船赶到环城礁,恰是潮落到最低点。此时,环城礁外的大海沟比平常浅了好多,海流子也不像平常那样霸道,最适合下耙子网了。范二毛不错时机地抛下了耙子网,正要回航时,他无意地瞭望一眼,发现环城礁里,有一块暗礁变成了明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