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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里的凉风在渔船静止时软弱下来,西垂的太阳依然嬉皮笑脸地散布着火热的情绪,而宽阔无垠的大海却默不做声地化解开了燥热,宽广的海面上除了大海沟严肃地拉着那道蓝幽幽的长脸,其它的海域都在闪烁着柔和的鳞鳞波光。
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事情,范老桅的心情格外的爽朗,这么美好的时刻,不从大海里弄口海鲜,就着小酒庆贺一番,实在是委屈啊。
范老桅说,老亲家,好久没吃到活鲈子,咱得从大海沟里弄上一根。
冯乐礁说,好哇,好哇,我的涎水快下来了。
范老桅说,你就瞧好吧。
说着,范老桅从驾驶舱里拎过一个小包,又爬上了驾驶舱顶。
刚才,范老桅在驾驶舱顶祭拜海神的时候,观察到了水纹的变化,一根大鲈子嗅到了小鱼秧子的味道,正在快速地赶来。现在,他重新爬上舱顶,带上了他的百宝囊。
冯乐礁知道范老桅是渔村里第一号鱼眼,任何鱼群休想逃过他的眼睛,只要让他瞄上一眼,他就知道该顺着哪道流子下网。遗憾的是,如今的辽东湾没有了让人心动的渔讯,绝户网、刮地穷,几乎把鱼的孙子都打光了。因此,范老桅的第一号鱼眼也就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渔民下网大都是凭着经验往下撒,瞎猫碰死耗子,捞上点儿啥就算啥,捞多了就是捡个便宜,捞不着就自认倒霉,没那个财运。
现在老亲家这么专注地向大海沟里观望,冯乐礁实在有些不解,一天赶两潮打上几根大鲈子,渔民就会喜得像绝户气抱上了儿子,今天又没带鲈子网,老亲家说弄条鲈子就能弄得到?如今的大海可不是从前那么听话,想打到啥就能打到啥。冯乐礁说,老亲家,别瞅了,开船到别处下网吧。
范老桅笑了下,说,你到后舱烧水去吧,待一会儿咱哥俩吃清炖鲈子。
说罢,范老桅掏出了一团渔线,专心致志地往渔线上拴着鱼钩,那个鱼钩食指般粗,倒须的钩都超过了普通的鱼钩,鱼钩的尖是猛然细下去的,尖锐而又有力。范老桅边瞭着海沟,边精心地修剪着鱼钩上那截雪白的鹅毛。
这便是范老桅的绝活儿——鹅毛钓鲈子。
许多年前,渔村里的人还有人知道范老桅有过这一手绝活儿,也有人见过范老桅从瓢岔子下来拎着几根鲜血淋淋的鲈子。可那仅仅是传说而已,谁也没亲眼看到过。这倒不是范老桅保守,而是近些年近海中再也看不到大鲈子了,就是鲈鱼渣子也快被人打净,上哪里去寻找显露自己的时机。
如今,范老桅终于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他要让老亲家亲眼看看他的绝活,让老亲家亲口尝尝鲜活的鲈鱼汤。他要从辽东湾里最后一块鱼儿的王国里,钓取一条见了渔船还不懂得躲闪的傻鲈子。
硕大的鱼钩携着渔线在范老桅手中快速旋转着,渐渐地旋转出越来越强的嗡嗡声,鱼钩与铅坠在旋转中也画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圈。最终范老桅全力地将鱼钩抛了出去,那道优美而又绵长的弧线便就诞生在了辽阔的大海上。鱼钩刚刚扎进那道幽蓝的大海沟,范老桅便就快速地往回拽动渔线,鲈子喜欢在水皮上追击觅食,手慢了鱼钩沉下去,鹅毛就会被海水粘住,死气沉沉地难以摆动,就不像活灵活现的鱼了。
范老桅游刃有余地回收与调动渔线,一招一式都是那么有章有法。钓鲈子的全部技巧都在这如何收线上,会收线的人,能让鱼钩上的鹅毛动起来,动得像活泼可爱的鱼,动得像见到了大鱼在逃命。
大海沟里的琢摸不透的海流子,令范老桅摆动渔线呈现出了少见的难度,他的手尽力地适应着海流子,渐渐地找到了摆动渔线的感觉。显然,范老桅第一次抛钩徒劳而返了,第二次抛出鱼钩的时候,范老桅就有些得心应手了,鱼钩准确地落到他所预想的位置,那朵他盼望已久的不易察觉的水纹就尾随着他的鱼钩追赶过来。显而易见,那条他在舱顶观察许久才观察出来的大鲈子终于被鹅毛欺骗了。
鲈子咬钩的一霎那是范老桅心情极为愉悦的一刻。那根鹅毛被范老桅摆动得极像是快速躲避攻击的白米子,贪嘴的大鲈子只顾攻击了,丝毫没有看出,这条仓惶而逃的白米子,是个天衣无缝的骗局。它再也按捺不住对食物的贪婪,迅猛异常地直冲过去,凶狠地将鹅毛鱼钩铅坠统统都吞到了肚子里。
渔线在鲈子咬钩那一刻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鲈子“咯噔”一下凶狠的咬钩声却像电流一样从渔线传输到范老桅的手上,范老桅的心也“咯噔”了一下子,周身上的血也随之沸腾了。紧接着渔线猛地绷紧,范老桅用力顿了下渔线,僵持片刻就松了。他那是不给鲈子吐钩的机会,让鱼钩深深地嵌进鱼肉里,让鱼永远也无法挣开。渔线的手感清楚地告诉范老桅,在渔船上清炖鲈子已经既成事实,遛上鲈子是迟早的事情。他便冲着后舱大声喊了句,亲家,水烧开了吗?
范老桅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放着渔线,他要让鲈子凶猛地去挣扎,一直挣扎到精疲力竭。范老桅就这样一张一驰有条不紊地收紧和放松着渔线,渐渐地将鲈子遛出了那道幽蓝的大海沟,遛到了离渔船越来越近的地方。大鲈子在海水里淡淡的影子渐渐地显现出来,这是条足有十多斤重的鱼,鱼嘴在渔线的牵引下左右摇摆上下起伏却又十分无奈地挣扎着。终于,人的眼睛和鱼的眼睛顺着那根绷直了的渔线对峙在了一起,大鲈子惊恐万状地甩着尾巴,拼出全身的力气,砸出了一片硕大的浪花。范老桅稍稍放松一些渔线,心中暗暗地骂了句,兔崽子,看你还能折腾多久。
松出一段渔线,范老桅便不再松了,他打了个蜘蛛扣,把渔线拴到了船上。
爬下舱顶,范老桅捡起了一直放在身旁的渔竿。渔竿的顶端范老桅箍了道铁环,这是范老桅的专用工具。范老桅又开始收线了,一圈一圈地将渔线往船桩上缠,动作小心翼翼而又不紧不慢,待到渔线紧紧绷起,他的眼睛与大鲈子的眼睛再度对视在一起时。范老桅猛地抡起渔竿,狠狠地砸了下去,嘴里骂着,兔崽子,我让你跟我叫劲儿。
大鲈子的头颅毫无疑问地被范老桅一举击中,它疼痛得一跃而起,那朵硕大的浪花在海面上轰然而开,高高溅出的海水直扑范老桅的脸。浪花散尽,大鲈子的鱼肚白便就漂浮了起来,殷红的血丝正在随波而散。
范老桅抹了把脸上的海水,轻松地把大鲈子从海水里拎到船上来。这时的大鲈子还没有死,它不像燕鱼、鲐鱼那样粘上了鱼钩或网眼就软绵绵地死去,它的脑袋承受了范老桅至命的一击,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假如范老桅不使用那个箍了铁环的渔竿,将大鲈子脑袋击瘪,想把这条大鱼弄到船上来,如同旱地拔树一样,不可能将生了根似的大鲈子从海水里拎出来。
范老桅毫不怜悯大鲈子不余遗力的挣扎,操起斧子,砍下了鱼头,又剖开了还在颤颤发抖的鱼肚,把剁成了一截截的鱼段抛进了铁锅里。冯乐礁惊奇地看着还淋着血颤动着的鱼段,喜出望外地说,亲家,你真行啊!
范老桅没有表现出收获之后该有的喜悦,他只是淡淡地说,这么大的辽东湾啊,只剩下藏在环城礁里的鱼了。冯乐礁没有说些什么,这几年辽东湾的网连在一起不知要绕地球多少圈,大海确实也被大家捞得差不多了,早些年就连海边的鸭子都不爱吃的烂青眼子,如今也成了经济鱼类,被鱼贩子争先恐后地抢购去,送到县城里的鱼市或罐头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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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久久不肯落下的太阳,终于亲切地临近大海了,那是一种充满无限激情的亲切。霎时间,半个海面都被这种亲切感染了,跳宕起了金色的波光。始终单调的海面在这一刻猛然呈现出了令人心动的流金溢彩。
太阳跌进大海怀里的时候,整个海面像是掉进了巨大的熔炉里,熊熊大火冲天而燃,只剩下头顶上还有圆圆的一块不很蓝的天空。这时,范老桅驾驶渔船起锚了,告别了被染成紫红色的环城礁,向着稍远一些海域进发了。
环城礁外只有落潮的时候,才能安宁一些,潮水一上来,海流就变幻莫测了,已经从海沟里钓出了一根大鲈子,范老桅没有必要留在危险的海域了。他们要离开环城礁稍远一些,再撒下带来的几片网,享受大海夜里的凉爽。
辉煌的落日没能持续太久,绚丽多彩的虚假繁荣很快被铅灰色的天空所覆盖,大海立刻黯淡下来。远离了环城礁,范老桅放松了油门拉线,固定了舵盘,让渔船在无人驾驶的状态下按预定的航向舒缓地自我前行。
鲈子鱼还在锅里被文火炖着,两个人立在船舷,一个扯着网浮一个拽着网坠往海里下网,他们要在撒完不多的几片网后,再聚到后舱心平气和地去喝酒吃鱼。
撒下最后一片网,拴好了网纲,天已经朦朦黑了。范老桅挑出了一盏夜灯,虽然封海了,海里几乎看不到几条渔船,然而,海蜇这么厚,谁能保证夜里没有偷捕的?有灯挂着,好给过往的渔船提个醒,以防撞了船,趟了网。
忙完了活计,范老桅本想和老亲家一同钻进后舱,品鱼喝酒。驾驶舱的对讲机却响了,有人在呼喊他们的船。封海时期,渔民偷着出潮,极少通过对讲机讲话,恐怕渔政收听去,找到他们的方位。现在,有渔船这么大声的喊,一定是有什么事非讲不可。
冯乐礁顺手拿起了话筒,回应了一声,那条船上的人喊着,亮灯那个船,我在你们东北拖网作业,告诉我,你们顺着哪个流子下的网,别趟了你们的网,请用一频道和我对话。冯乐礁频频出潮的时候,船上还没有对讲机,不像现在,连尾挂机都有了这玩艺,超过120马的大渔船还上了卫星导航,就是出了渤海进了黄海入了东海开进了太平洋也不会迷失航向。
冯乐礁虽然没有在船上使用过对讲机,可他对这种通讯设备并不陌生,他的儿子冯大岸给他在家里摆了个这东西,没事就和老爹对讲几句,问候着老爹的身体怎样,或是家里还有些啥事儿,有时候他还能从电视上的某个频道收听到儿子的问候。冯乐礁打开了一频道,跟对方通上了话,对方也是村里的渔船,听出了冯乐礁的声音,就说,放着老太爷不做,到海里遭啥罪?冯乐礁说,岸上热得着了火,到海里纳凉来了,顺便弄几口鲜鱼吃。对方的渔船说,我们来了两条船,下过了海蜇网,闲着没事儿,弄个拖网,在海底下刮几把,渔政逮住得罚懵了,我闪三下灯,你告诉我船走哪儿趟不着你的网。
东北方向的两条船闪了三下灯,冯乐礁告诉了对方自己这条船的网是顺着哪条流子下的,对方的船怎么走才能绕开网。末了,冯乐礁就骂了句对方,说他们比海兔子都精,用近距离的一频道讲话,还不开灯作业,渔政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到你们。对方回敬道,谁能跟你冯乐礁比,渔政里有你家的姑爷子,你当然敢亮着灯不怕抓了。
冯乐礁顿时哑然,渔村里的人已经不避讳冯水花与孙子跃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公然开起了玩笑,而且范老桅在舱外还听得个真真切切。冯乐礁的心内一阵阵的堵得慌,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管闺女打折了大橹,打得闺女和自己像仇人似的。不但不给他叫爹,见了面也要绕开他走。
范老桅弓身钻回驾驶舱,抢过僵僵地持在冯乐礁手中的对讲机,大声地骂着,我操你祖宗。
对方显然听出了范老桅的声音,顿时没有了声息。
嘎嘎作响的马达声越来越强烈地传播过来,两艘渔船黑影浮现在黑暗下来的海面上。其中的一艘船靠近了他们。那艘船上的一条黑影子向这边扬了一锹东西,那些东西落在船上摔得砰砰乱响,范老桅借着自己船上的灯光看清了,那是拖网刚刚捞上来的红螺、香螺、毛钳、赤贝以及海肚脐、箭头子、老板鱼等等,还有些丢盔卸甲的螃蟹。范老桅坐在船弦上,十分蔑视地瞅一眼对面黑黢黢渔船上的黑影。那黑影便又甩过来一锹,嘴里说着,老桅叔,不知你在船上,刚才得罪了。范老桅还是一声不吭,对面船上的黑影便一锹接一锹继续往这边船上扔东西。
范老桅站起身,他不想让对面的船接着扔了,冒着这么大的险,好不容易从海底下拖出那点东西,还不知道能不能挣出柴油的钱,都扔到自己的船上,人家不得赔死,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挥了下手,阻止了对面挥舞的锹,阴沉着脸说,黑灯瞎火的,小心点儿,别开进环城礁里。
对面的黑影终于得到了大赦,撇下了铁锹,慌慌忙忙地把船开走了。
范老桅与冯乐礁准备在喝酒时的倾心长谈就这样被突由其来的不快打断了,鲈子鱼还在后舱的开水锅里颤抖着,面对滚满船板的海鲜,老哥俩无动于衷。
冯乐礁好像是做了极其丢脸的事,不敢正视范老桅的脸,一次又一次地说着与他们的儿女无关的话。冯乐礁说,拖网真是绝户网,你看这条小黄花,小得脑袋和尾巴还没分家呢,就被拖网给捞上来了,咱这些打渔的,也不为儿孙们想想,到他们那一辈,黄花鱼都该成怪物了。
范老桅淡淡地说,现在的人想开了,啥儿孙不儿孙的,生儿育女有啥用,还是个累赘,谁还在乎绝户,自个儿这一辈活得舒服就行了。范老桅虽然没有明说,言外之意对冯水花拒绝为他家生儿育女还是表露出了不满。
冯乐礁脸上的表情十分的难堪,他便转过身去,说,亲家,我馋你钓的鱼了,再不吃,一会儿该烧干锅了。
揭开锅盖,一股鲜味儿喷鼻而入。鲈子鱼不愧为辽东湾里鱼的上品,没加一滴油,没放一块佐料,只是舀了半瓢海水,权当放盐了,竟然炖出了厚厚的一层鱼油,鱼肉细腻爽口,乳白色的鱼汤更是鲜美异常。冯乐礁舀过一口汤,噙在嘴里,他便闭上眼睛,沉醉在了鲜美之中。
好久好久没有吃到海里的鲈鱼了,冯乐礁怎能不沉醉?
尽管冯大岸富甲一方,也孝顺得出名,可这几年也没舍得给老爹买一根大鲈子解解馋,即便是买了,死鲈子与活鲈子滋味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一瓶酒,两个人对半分了,谁也不劝酒,只顾埋头喝酒吃鱼。两个人本想在喝酒的时候把憋在心里的话唠透,刚出潮时老哥俩都怀有这种心态,可现在,他们却各揣着儿不孝女不贤的心腹事,只好不去扯开这个难堪的话题,于是,酒就喝得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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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深夜了,海与天的界线早已混淆不清了,辽东湾陷入到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断地漂泊与升腾。那盏渔灯还在孤独地亮着,照出了一片不安分的海平面,几个发黄了的网浮随波逐流地躺在微弱的灯光下。海面上的风渐渐刮起,扫走了辽东湾里少有的风平浪静,浪头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拍打着船帮,睡在驾驶舱里的范老桅与冯乐礁也像坐在了童年的摇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