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那些偷偷出潮的船只,此时便都无法互相隐瞒地暴露无遗了,他们与范老桅一样,在环城礁的外缘守了一夜的网。因为他们知道,整个辽东湾,除了环城礁,渔政的火轮和快艇,几乎无所不在。渔政也恐惧环城礁的险恶,从来没来过这里抓偷捕的渔民。
所有蹲在环城礁外的渔船此时都已收罢了网具,船上带来的塑料桶装满了用明矾和大粒盐淹渍上的水蜇(即刚刚捕捞上来,去掉内脏的海蜇,含有大量水分,为海蜇的半成品),这些水蜇,回到岸边,就有人花二三块钱一斤收购。一夜之间,渔民们一二年的花销就不用愁了。据说,那些收购水蜇的人,根本不像渔民那样,把水蜇淹渍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一百斤的水蜇最后只剩下三五斤。他们把水蜇送进工厂,打碎了,加上食用胶,再滩成薄片,有多少水蜇,就能出多少蜇皮。那些老板们,精细得很,蜇皮做得让渔民都难辨真伪,除非亲口去尝,才能品味出一点不一样的滋味。
当然,这些与我们的范老桅毫无关系,他对海蜇没有兴趣。
就在这些渔船准备启程返航之际。渔政的小火轮拖着浓重的黑烟,从海平线下冲杀上来,那是艘强动力推动下的钢铁之躯,马力再大的渔船也休想逃过它的追赶。
环城礁外的渔船立刻慌乱了起来,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渔政会冒着风险,追赶到这里来,他们绕着礁外的海沟四散逃离。渔政船速度再快也只能追赶一艘渔船,就像虎入羊群,只能叼走一只羊。渔民们时常利用渔政的这个弱点,牺牲渔村的一艘船,来换得全村渔民平安打鱼。
然而,令渔民们意想不到的是,今天碰上的渔政船不再是从前那么好对付了。渔政的大火轮上速度极快地吊下了一堆小快艇,每个渔政人员驾驶一艘快艇,压出一道道雪白的浪花,分散着射向所有的渔船。
此时,范老桅的渔船已经起锚了,一只快艇像猎豹盯住了猎物,冲着范老桅的渔船,压着浪尖,飞了一般直追过来。快艇时而弹向空中,时而砸向浪峰,发出了沉闷的嘭嘭声,直震人的心魄,被快艇溅起的水花,大雨一般,飞上了范老桅的渔船。
范老桅松开油门,减慢了船速,他不想也不愿意逃跑,反正自己犯了规,随渔政处置吧。这些年,他始终不听渔政的禁海令,时常我行我素不紧不慢地出潮捕鱼,始终也没有让渔政逮住过。这是他告别海上生涯的最后一次捕鱼,不让渔政逮住一回,实在是对不起国家颁布的渔业法。
快艇绕着范老桅的渔船滑了一周,没有减速,更没有靠上来。范老桅和冯乐礁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渔政恰恰就是孙子跃。而孙子跃呢,也是真切地看到了这两个老头。他的眼光扫了一遍渔船的塑料桶,显然,他也把他们视为偷捕海蜇的,便用快艇上的喇叭喊,老范头,抛锚停船,等候处理。
孙子跃驶离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加大的油门,快艇在浪尖上跳跃着,飞了般直追范老桅前边的那一艘渔船。而前面那艘渔船呢,却全速向环城礁方向驶去。范老桅看着那张白净的小脸,暗自地说了句,这小犊子,把快艇开冒了烟,他是不知道环城礁外的大海沟有多厉害呀。
范老桅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似乎有着一种预兆,他总觉得孙子跃这个不知深浅的小东西非得掉进大海沟里不可。想到这里,范老桅不知道自己怀着的是一种快意,还是一种担心。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范老桅不由自主地调准船头,跟随着孙子跃追逐的那条渔船,也全速驶了过去。
担心不久便被事实证明了,那艘渔船不肯就范,甩头摆尾地撞着快艇,横竖不让孙子跃的快艇靠上他们的船。快艇绕着渔船,掀出了一圈雪白的浪,就是拿渔船没有办法。快艇离环城礁越来越近,心急的孙子跃不知对方是用计策摆脱他,不知不觉地将快艇拐进了环城礁外的大海沟旁。
范老桅愣住了,他看出了前面那艘渔船很不一般的驾驶技术,更看出了那艘渔船的险恶用心,毫无疑问地想要掉孙子跃的命,可孙子跃却浑然不觉。在大海里害人,那是天理不容啊,哪怕在岸边仇深似海,可到了海里,也都是亲兄弟呀,行船走海,怎能生出这般歹毒的心呢?范老桅把油门惯到了底,渔船怒吼着追了上去。他亮出粗砺的大嗓门,高喊着,不能追了,前边危险。
孙子跃听到了范老桅的喊声,范老桅快把嗓子喊破了,孙子跃怎能听不到?他错误地认为,范老桅是在保护违法的渔船,故意吓唬他的,根本不理会范老桅的警告,更加激愤地围着那艘渔船,命令渔船停下,接受检查。
那艘渔船在行驶到大海沟的边沿时,突然猛打了个右满舵,擦着大海沟驶走了,船尾却直扫向孙子跃的快艇。孙子跃的快艇迅速躲开,却一下子拐进了大海沟。
大海沟没有因为孙渔政戴着大盖帽而谅解他的冒犯,明流暗涌一同努力,将歪歪趔趔的快艇掀翻过去,把孙子跃抛进海水里。而那艘把他诱惑进大海沟的渔船却得意洋洋地开走了。孙子跃已经把岸上的许多渔民罚成了仇敌,几乎没有几个渔民不对他兴灾乐祸。孙子跃是穿着救生衣掉进大海沟的,浮力极强的救生衣照例无法抵抗大海沟里涌动着的巨大海流。几经挣扎,几次沉浮,孙子跃惟一能做到的仅仅是挥舞胳膊喊了几声救命。
这一时刻,范老桅的渔船也即将驶入大海沟,他让冯乐礁快速地把前后两只大锚都抛进海里。冯乐礁岂能不知道大海沟不容冒犯,早就准备好了。大锚刚刚扎入海底,钩住礁石,渔船就被海流拽进了大海沟里,螺旋桨的动力立刻对海流无能为力了,好在有两根大锚扯着,渔船才没被海流抽走。
现在,范老桅什么也没有想,他施展开了钓大鲈子的本领,几乎是本能地把那段缆绳抛进了大海沟,就像自己平时救别人一样,他的缆绳扔得极为及时与准确。孙子跃抓住了缆绳,海流却依然扯着他的身子扯着他的腿。范老桅扔出的那截缆绳的顶端拴了一个扣,孙子跃的胳膊及上半个身子伸进之后,就被扣子套紧了。否则,这个连渔网都拽不动的小白脸,无论如何也扯不过海流的力量。
救人的时候,范老桅没有什么爱与恨,只要是生命,他都一视同仁。冯乐礁看着挣扎在大海沟里的孙子跃,一种深深的厌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谅解孙子跃勾引他的闺女冯水花的罪恶。他本来可以和老亲家范老桅毫无隔膜地相处终生,都是这个苍蝇似的坏东西仗势自己有权叮住了冯水花不放,把两家弄得不生不熟的。
冯乐礁操起了斧子,就要砍断援救孙子跃的缆绳。范老桅吃力地把缆绳缠到船桩上,大声吆喝着,你要干啥?
冯乐礁压抑着嗓子,说,这个王八蛋搅得咱们两家不得安生,就是救一条狗也不救他!
范老桅想去夺下斧子,冯乐礁却把斧子对向了范老桅的脑袋。
范老桅说,咱们范冯两家祖祖辈辈留给村里的都是好名声,下一代咱不管了,咱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留不住最后的好名声呢。
冯乐礁泪流如雨,依然高举着斧子,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范老桅说,咱们跑海的人,心怎么也不应该比河还窄呀。
冯乐礁没有回答范老桅的话,他把脸转向了大海沟,亮开嗓门,大声喊着,孙子跃,你听着,只要你答应不再纠缠我闺女,我就饶了你这条狗命。
孙子跃顽强地支撑在大海沟里,出乎意料地高喊着,我爱冯水花!
这个狗东西,为了女人命都不想要了,冯乐礁大声骂着,再一次高高举起斧子,闭上眼睛狠命地砍了下去。
范老桅抓住冯乐礁砸下来的斧柄,拼力地夺到自己手中,抛到大海里。接下来,范老桅开动了卷扬机,把那根缆绳一点一点地牵扯出了大海沟。
冯乐礁抱着范老桅的胳膊哭了起来,他说,救活这个狗东西,他还会搅得咱们两家不安生啊。
范老桅的眼睛望着渺茫的远方,只说了一句,他有种,还算个男人。
卷扬机把孙子跃拽出了海面,巨大的海流和卷扬机的相互撕扯,扯光了孙子跃的衣服,扯下了他的救生衣,他被赤身裸体地卷到空中。扒着船舷,爬上来时,孙子跃软得像一摊泥,惟一有力量的就是他那大张着的嘴,在船上哇哇地大吐了一场,吐得甲板一片肮脏。
冯乐礁恶心地躲开了。
范老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独自地在船上忙碌着,甚至连瞅都没瞅一眼孙子跃。渔船已经陷进大海沟了,回到驾驶舱没有任何意义,螺旋桨的动力不能够和海流的力量抗衡。范老桅唤来老亲家,老哥俩齐心协力,将锚绳套在了卷扬机上,靠着卷扬机的力量,靠着两根大锚抠着海底的抓力,缓缓地将渔船移出了大海沟。
做完这一切,范老桅也是累得瘫坐在甲板上,浑身的白毛汗泉水一般涌出来。范老桅也是后怕,刚刚搅上来的锚绳,已经裂开了好几朵花,若不是两只大锚共同锚住渔船,此时的渔船早就倾覆在大海沟里,老哥俩也陪着范大锚游荡在天国了。
一顿喘息过后,冯乐礁走到赤身裸体的孙子跃身边,狠狠地踢了脚孙子跃白亮亮的屁股,骂道,都是为了你,我们老哥俩差一点喂鱼。
范老桅沉静地拉开老亲家,海流子还不很稳定,他们必须快速驾船回航,哪有闲心计较这些小事。
渔船缓缓地开了出来,渐渐地靠向了快速赶来的渔政的火轮。有几个人从渔政船上跳下来,有人搀扶起了孙子跃,也有人顺便用脚趟了几下空塑料桶。
孙子跃临走前对范老桅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可罚款照罚不误。
冯乐礁故意把空塑料桶敲得咚咚响,一边向渔政船示意没有违法捕捞海蜇,一边冲着孙子跃喊,穿上你的衣服吧,光着屁股瞎喊个啥!
范老桅瞅了眼孙子跃,淡淡地说了句,救你,我不图回报,留下你的命好好看护大海吧。随后,范老桅就从驾驶台前摸出了他的捕捞证,扔到渔政船上,大声说,想罚款到渔村找我好了。
离开了渔政的船,范老桅把油门拉线挂到了最高档上,渔船冒着浓重的黑烟,开足马力驶远了,他们要重新回到岸的怀抱。大海沟深沉的颜色越来越远,环城礁的模样也越来越小了,渐渐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范老桅的头不断地探出驾驶舱的窗口,向着环城礁的方向遥望着,眼光中透露着无限的祈望。
2006年1月至2007年7月完稿于辽宁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