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苏青不能忘记,那是她非常兴奋的一天。那时候女儿微微已经两岁了,她正计划着要给她做一套小衣裤,女佣从外面回来,却拿着张纸片递过来,是她刚刚从信箱里取出来的。一张小小的纸片,却令苏青心头狂跳不止,因为她分明看到纸片上有她心仪的“《论语》杂志社”几个印刷体的字。她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写着一行字:苏青小姐,尊稿收到,甚好,拟刊登敝刊第十一期上。苏青激动得不行,把这张小小的明信片看了又看,快活得不行。拟登就是准备刊登,差一些迟一些又有什么要紧?她赶紧写了第二篇,准备在前一篇一登出,马上将此篇寄去。
从此,报摊就成为苏青外出必去之地,一次又一次光顾报摊,《论语》杂志仍然在出版,但是过了一期又一期,她的文章总是没有登出来。她渐渐开始忐忑不安,莫非这编辑先生寻开心故意逗她?转念一想觉得不可能。又想到是不是稿子太多,不登了。她一连买了四期,期期没有,稿费没挣到,买杂志倒花了一笔钱,她决定不买了,留着钱给微微买糖果也是好的。当然这是一时之气,经过报摊,还是想翻翻《论语》。赌气不看,忍不住又去翻,一翻开目录,果然发现自己的大名,高兴得跳起来,赶紧买了一本回家,献宝似的拿给女佣看:“‘林妈,这里有我的文章,讲养簇簇(微微)的,与某某人的文章在一起呢?可惜你不识字——’她听了似乎很高兴,忙接口问:‘某某人是谁呀?也是养孩子的吗?这本书做什么?他们有没有讲到要养男孩子可有什么办法——啊,小姐,你会做书了,何不寄一本回去给大大瞧瞧?’于是我连说应该寄给母亲的,但叮嘱她千万别告诉贤,将来稿费领来了,也好寄给母亲去让她开心开心。林妈不懂稿费是什么,经我解释后,便也欢天喜地说:‘还有钱呢,真是了不得,小姐,你满肚子文章只要动动笔头就可以换钱了,明天还是少看些书,空下来多写写,也省得向姑爷讨钱受气。’”女佣虽然不识字,但是她的想法正是苏青的计划,只要在家动动笔头就可以换钱,这是哪里找到的好事?
过了半个月,稿费收据寄到了,通知她盖章后到杂志社去取。苏青不好意思,怕别人要围观她,有点发憷。但是这事只能她亲自去,女佣是做不好这件事的。可是五元钱也要亲自跑一趟,她又感到很难堪。但是确实没有办法,五元钱对她来说作用相当大,她又觉得这五元是血汗钱,比做苦力挣得的钱有意思多了,也光荣多了,世界上最光荣最伟大的事情莫过于写文章挣稿费吧,她总不能放弃它。她马上换了衣服,搭电车来到《论语》杂志社。在门前停了停,强装作镇静的样子走进去,送进收据。人家也是镇静地把五元钱递了上来,连瞟都不瞟她一眼,别说仔细打量了。苏青很奇怪,难道他们竟不想认识这么一位女作家吗?在她眼里,女作家是顶顶了不得又神秘莫测的人物,她们是万万不会亲自来取稿费的,他们以为这个来取稿费的女人也许只是女作家的一个朋友。“假如他们知道了我就是她,写这篇文章领这笔稿费的人,他们将不知如何惊惶失措呢?他们也许会围上来要求我签名,像他们包围电影明星一样——”在苏青眼里,女作家就是电影女明星一样的人物,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广泛的注目和追捧。
苏青带着怦怦心跳领完这笔稿费,然后一路又捧着这五元钱飘飘然地回来。似乎路上所有的行人都在侧目看她,他们都知道她叫苏青,在《论语》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叫《生儿与育女》,她是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是个非常有希望、有前途的青年女作家。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她已经有个孩子,已经两周岁了——苏青一路上这么胡思乱想着,后悔自己这么年轻就写生儿育女这种东西,她要是写点别的不是更好吗?二十一岁,正是花样年华,人生才刚刚开始,会给那些浪漫的男读者、男作者多少美妙的联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