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着院里的贡杆石了吧。以前这院里可亮堂了。
这是贡爷的宅子。贡爷我见过,老了老了都很威风,眉毛梢子上都带着风。贡爷是光绪爷手里在同州府考中生员的。以后在四川地界当过师爷。我们和贡爷搭不上界,只感觉这是个人物儿。据说贡爷在同州府考场,是顶耍人的。宗师阅卷,看贡爷书法流畅似柳叶随风,文字精彩如美酒下肚,便批道:“字压通场,文章有闪电之光。”我也见过贡爷写字,很慢很急人。可字儿写出来,一挂,真叫攒劲!每个字都活灵活现的,像要动起来。可惜你见不上。
你说我咋看见了?告诉你,我以前并不瞎。
那时贡爷院里人挺多,下人一大堆。可贡爷只有独子一条,取的名儿很怪,叫无逸。贡爷只有他们爷俩。贡爷老婆早夭,没有再续,也不知啥原因。贡爷待下人还是不错的,不打不骂。要知道贡爷文武都有两下子。他整天埋身于我给你看的那种古书里,或者把弓拉得咯吱作响,弹子石抡得呼呼乱转。贡爷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能把人的视线刮过去。用句流行的词儿,叫气质好。整天的事都交给管家,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偶尔有土匪兵匪,贡爷也会扯上一帮子人去打。可有些是惹不得的,贡爷就会闭了眼,差了管家去打点,也求得个相安无事。
贡爷家每年都有三件大事。
过年。祭祖。唱大戏。
啊,我真像是又看到那些热乎乎的场面啦。
贡爷就是贡爷,大老爷呀。家里过事讲排场,工续一道又一道,银钱一把一把往外撂,让咱穷人心跳眼热。这话咋听起来像戏文呐。
每年腊八一过,贡爷家里就忙喽。赶年集,吆了牲口驮回一世界的米呀面呀,鸡呀蛋呀,还有大肉。我也数不来,都是好吃的。有些东西呀吃到来年二月二,放坏了都吃不完。给咱可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大半年咧。过年的那一段时间,贡爷院子周围都飘满馋死人的香。当然庄里的人备上点薄礼去,都能美美实实混上一顿。那才真叫过年。贡爷家里祭事可真多。腊月二十三扫霉祭灶,要折腾一通。三十请回先人牌位要奠一奠,大年初一二更不用说。初三傍黑又要送先人。下人都得陪上嚎一气。再就是初九祭天等等。一连串的事儿光香纸就要烧掉几背蔸。乱七八糟的香气弄得人不想睡觉。
还有件很亮豁的事哩。
放花炮啊。
正月十五夜,满庄的灯火比不上贡爷家放花炮惹人。听娃子讲,现在的花炮是纸捻的,再粗也就小孩手指粗,没劲没劲。贡爷家的花炮是花炮老汉一手做的。黄胶泥的胎,装了兑好的药面子。点着了,红红火火的花花儿要喷几丈高,半个庄都通亮通亮的,白天一样。全庄的大人娃儿都眼瞪得牛样的,红杠杠的脸上才叫幸福咧。你看见我脸面放光啦?哎,提起这些事我真是满脸放光呀!
忽然就凉下来了。年过罢了,人也都各活各的去了。贡爷平复了满脸的得意,又回到从前了。
人不能比啊!
贡爷家的黑虎子,狗,都比穷家人过得好呀。我是眼睁睁地瞅着邻家的旦子饿死的。嘴里填满了土,人跟骨架子差不多,肚皮透亮,肚里染缸一样……
遭罪呀!
贡爷家里还有两件大事,祭祖,唱大戏。分别在清明和四月初八,雷打不动的。都跟过年一样,大闹一番。
唱秦腔戏呀,我顶爱听。
小生田玉川——当当,游学到龟山——当当……
贡爷请的是自乐班子。陕西来的流民,下苦人呐,凭一张嘴,一身功夫,讨口饭吃。来就在这院落里演。演的是戏,看的也是戏,台上台下都是出戏。
花炮老汉就是一个自乐班里的,贡爷瞧上手艺,就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