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呆了。
这个胳膊腿儿差点倒过来长的丑八怪,竟会是贡爷的后人?不可能,没一点可能。我差点就把瞎子老四的大嘴掀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出了问题。我疑心这老瞎子是不是真在编故事。可不能把自己的丑蛋儿子也编排进去呀。我看着丑娃古怪地喝着酒。一张大紫脸跟陶罐子一样。他的嘴里嘶啦嘶啦带着响儿,酒里边像藏着面条似的。瞎子老四低了头,拨弄火盆里的炭核儿,虔诚的,也是盲目的。清茶嘟嘟地冒着苦香气儿,裹住了我们三个人的面目。我惊骇地想,自己呆在一瞎一畸两个活生生的人中间,我难道也是个残缺的人吗?要么我咋能连逃走的念头都没有。真古怪呀,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残缺的破庙,摇摇晃晃的极不真实。
大院里泻下来软软的、清凉的月光。整个院落都成了青色的,像泡在水里头。烟一样的月光跟了风晃悠,仿佛要把满院的枯牡丹连根拔起,轻飘飘地带上月宫去。我痴迷地咂着酒。月亮掉进白瓷杯里,珠子一样叫我喝到肚里啦。
我们三个面目不清地喝酒品茶。唏溜唏溜——嘶啦嘶啦——咣咣咣——
四周除了寂静就是寂静。在烟水渺茫里,我们跟丑陋的麻麻鱼一般,鼓着腮帮子,木木地坐着,没有游动,没有劈开水的响声。满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痛快而艰难地喝酒品茶。
我开始跟条狼一样,朝着月亮乱嚎。
我看到那些久远的血变成了青色,密不透风地罩着我。它们轻悄地翻着身子,没有性别,没有尊卑地化在一块,到处游走。真美的血呀,丝丝缕缕美人乌发般的血呀!我多想抓一大把喝下去,变成我的血,没有腥味,没有尘世磨人的欲望的味儿,啥都没有,只有细腻、柔软的轻。这些血液里没有挣扎的面孔,没有脚不粘地的精灵。可它们是活的,是舞蹈的火焰,是不穿衣裳的水,是女儿美目里的水。可到处都没有手,没有鱼儿的手指,没有长眼睛的手指,没有什么把我托起来,把我融化到月色里去。我歪歪斜斜地在院子里游荡,身上缠满了水草。我只听见一连串水泡一样的声音从我身上飘起来。
“散花,散花……”
等我醒过来,瞎子老四早已蹲在火盆边,响亮地拉着水烟。天已大亮了。丑儿子在院子角晒太阳。我吓了一跳,难道我昨晚在这儿过了一夜?浑身的骨头都是软的,脑袋里残留着近似耳语般的声音,“散花……散花……”。我说:“四爷,你听见啥声儿了吗?”他转过盲脸,摇摇头。我说:“我咋听到‘散花,散花’的?”
“娃儿,酒还没醒吧,给。”瞎子老四递过一盅茶。
我疑惑地喝了茶。头里边渐渐清醒过来。眼前是虚幻的,像刚刚做了梦。
我飘手飘脚回到小窝儿。桌子上的书打开着,书眉上写着“维特的死多像一种病啊!12月23日”。多么真实的情景啊。我连写这话时左手搔脚缝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刚发生过的事儿。可后来呢?我丢到哪儿了?我仔细想着,头胀得跟脸盆一样。那么,我是否成了梦游人,刚出去溜达了一趟?
我把疑惑写了下来。
又给朵儿写了信,告诉她我在老老实实地工作,安安心心地读书,轰轰烈烈地想她之类的话语,还附了首酸溜溜的诗。在这方面我还没有失语症。
我对朵儿说,要么是事业,要么是金钱,我会弄出个样儿。
啊,红房子,我们恋爱之初的梦呀。
然后,去到集上寄信。虞乡的人突然都怀了鬼胎,把我当成目标啦。我哪儿咋啦?胳膊腿儿都在,鼻子,也在。
我溜到支书家里。
支书家正在炖肉,满屋的油腻让我直呕。支书讪笑着说:“小郭呀,检查工作?要不要来盘肉?”
我看他没有炒肉的意思。我说工作很好很好,有你们,我啥事都不愁。我说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啥事能难住老弟?”支书亲热起来。
“这满虞乡的人都怪怪地瞅我,是不是我哪儿不对劲啦?”
“你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然是真话。”
支书一脸莫测。他拽住我的手。
“小郭呀,别再往老瞎子屋里去了。”
嗯,这事又跟老瞎子扯上了。看来,我真的有点不对劲啦。
“那瞎子是酒疯子。成天坐在路边,念叨什么老爷呀,花花子呀的。关键的一点,他那院是个老贡爷的,早年出了几条人命,闹鬼哩。可他偏住在里边,还带了个毛鬼神一样的的瓜娃。毛鬼神你知道吧,附在你身上,你就别想安生了!早些时候,都没人敢动贡爷院子啊。”
支书脸盘突然就大了起来,每个毛孔都流露着恐惧,骇人的表情。
我真被吓住了。
许多人都谈过毛鬼神的事,说是姜子牙的舅舅。封神的时候,他鬼鬼祟祟毛手毛脚躲在门背后,就让姜太公封了个毛鬼神。也有很多人说见过毛鬼神附体,甚至有说亲身经历过的。附体的人满嘴胡嚼牙齿,甚至肚子里还发出声音来。
这下可把我唬住了。
我得找个阴阳先生禳解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