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说出珍爱之物,像小孩子神秘地掏出装作是珍宝盒的木匣或旧信封。在乡下,孩子的珍宝盒更诱人,譬如埋在白杨树下面或石井边上。
我的珍宝深藏在心海的底上,依稀会忆起它,但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记忆生出了云母片似的遮障,把珍宝和现今隔开了。如同在儿时,我某一天跑到空荡荡的学校,当时放假了。我双手捂着玻璃,想看到音乐教室里面的那架脚踏风琴。然而这是一排“乌玻璃”,即凸出葡萄串样的不透明玻璃。我只觉得里面有些什么,但不知到底是什么。
这就如同我在梦里珍藏过的心爱之物,它们已经长大了,但我并不知道。我如同一个私生子的父亲那样。
但我珍爱它们,我知道它是谁,虽然没有见过面。
没见过面的,也许永远见不到了。但我还有时见到它们并记起它们。
譬如,我所珍贵的,我今天才知道包括黄土。
我说的黄土,是那种新鲜的、无忧无虑仰卧在无垠的大地上的——什么呢?亲戚、朋友、长辈或伙伴?——总之是黄土。鲜润的黄土比鲜润的女人更惹人爱。人们走过它们,弯腰,以十根手指插入土里,攥一把,捏出个形状,在眼前看。黄土好呵,清洁。土而又清洁,这不令人神清目爽吗?好黄土一点不脏,像粮食那么干净,但排列得更紧密。你如果把黄土放在鼻下吸嗅,说“香”也算矫情,说“土”仿佛什么也没说。但这气息的确有一种直抵丹田的力量,不飘,亦不滞,可以扑面而来又依偎着你。黄土的气息和麦子、高粱和杨树的味道均有亲属关系,高粱把土气变甜了,杨树变苦了,艾蒿变香了。但黄土是宽容的大神,不在乎这些,仍从气息里透出广阔的微笑。
黄土,我想用词语华丽你,譬如金色云云,但眼睛一看到你就犹豫了,土地不可美饰。
我可笑地认为,只有农村才有黄土。应该说城市也有,但被楼房和马路压抑在地下了。我欢喜在一望无垠的黄土上大踏步走路,走到哪里都无妨,不拘是林边或河边。黄土陷我,是拽我作客。黄土平坦,是喻我整肃。我还是想在一溜白杨林带的边上,以十根手指为铲,噌噌向下掘挖,把带有新鲜气息的土扬出来,土和我手指的接触何等愉快呀。我望着自己掘出的小丘:想象田鼠原是幸福之辈,在黄土里钻冲,分洞穴为上下楼,置花生玉米,闲暇时瞪乌溜溜大眼张望世界。
当知青时,曾做车老板的助手一年。春天时拉土填圈(读眷,即猪圈)。随老板子到地里,把木条穿的穴子摆好,脚踏铁锹“嗖嗖”挖土,俄而,车上黄土山积。妥,捆扎利索随车回村。美满,拉一车黄土的日子。
近日,我家楼下重修下水道,雇民工挖管道,至一米深,堆出许多黄土。我如见故人,欲亲近而无章法。不能和黄土贴脸,也无法与黄土说“你好”。看着它们堆耸如丘,小孩子爬上爬下,默然而已。
再想起以往皇上出巡,基层单位需要“清水洒街,黄土填道”。我曾为皇上这种铺张感到可笑。细合计,黄土铺满大道,白杨夹迎,的确是最高的礼遇了。谁不说清水和黄土都是最好的东西?皇上行。
又有“哪里黄土不埋人”之说,所谓大丈夫死不择地,五湖四海可也。黄土不仅埋人,尚掩埋一切,尚生长一切。人对死者的态度,古今都取掩埋一法。即他们死了,就宜于阳界消失,埋上使活者看不到他们,却树个坟包纪念,这是一种尊重。如同曝尸是一种惩罚。土地埋人,是因为只有土地能够埋人,这里又看出土地的宽忍。生长鲜花和粮食的土地,兼有掩埋逝者。黄土埋人,讲得是此物干净,与没有灵魂的肉身极契合,只是过于沉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