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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山顶上的尖刀坑

湘西很多地方叫尖刀坑,或是一处偏远的山寨,或是四面绝壁的一处山顶。尖刀坑都是有来历的,寓示着此地有或奇异或惨烈的风俗。用沈从文的话来说,浪漫情绪与宗教信仰混而为一,形成了湘民游侠性格与舍身精神,我的见闻也佐证了沈从文的说法——曾经看过一次傩舞表演,红衣赤足的傩神跳进燃烧的火塘里,在场中在火塘里赤足跳舞的傩神,跳了许久,而足底却没有任何烫伤与疤痕央一堆通红的炭火上一番狂踩滥踏。炭火越烧越旺,他一头大汗跳出来,朝人们亮出足底,白净的足底没有任何烫伤与疤痕。黄永玉也说过亲身经历,有次他去铁匠铺,看到铁匠直接用手去拿炉膛里通红的铁,失声惊叫:“啊呀,你不痛吗?”他这样一说,铁匠顿时感到剧痛无比,放下通红的铁块,手上烫焦了一处。铁匠埋怨说:“你叫什么?我从来都是这样,并没有失过手,你这样一叫,就将铁叫醒了,它烫了我。 ”

尖刀坑的传说源自于湘民的生存传奇,其中的规则我只是道听途说,后来无意中看到沈从文的回忆,那是他亲身的经历——那个时候的沈从文还在湘西深山里当兵,兵与匪在草蛮时代的湘西,差不多是一回事,落草为寇的山大王与下属都称兄道弟,打一头野猪,众人同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劫了一回财主,金银财宝见者有份,除了押寨夫人,山大王的一切都属于兄弟,大家吃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同呼押寨夫人为嫂子——甚至与夫人同床共眠,但不能违犯寨规,就是“只准开弓,不许放箭”,大意就是同住无妨,甚至你意淫乃至吃豆腐也可以,但是不能发生关系。若发生关系,就要遭到匪寨内部严厉的处罚。如何处罚?上尖刀坑。

说是有一位长相秀气、面相白净的老幺被山大王怀疑和押寨夫人有染,风言风语也佐证了山大王的怀疑。但是怀疑仅仅是怀疑,当事人竭力否认,怀疑自己戴了绿帽子的山大王就给老幺上尖刀坑——在山顶一处平台上摆上 36张方桌,象征梁山 36天罡,用 8张方桌在桌上再叠出一个高台。桌前掘个一丈八尺见方的土坑,用36把尖刀竖立坑中,刀锋向上,疏密不一,提前用浮土掩埋,刀尖并不外露,外人根本看不出来。所有弟兄们戎装到场:青绸巾裹头,耳边下垂头巾一角,以长短表示身份;外穿密钮打衣,袖小而紧;佩平时所擅长武器,多单刀双刀,小牛皮刀鞘上绘有绿云红云,刀环上系彩绸,作为装饰。着青裤,裹腿,腿部必插两把黄鳝尾小尖刀;一双赤脚,穿麻练鞋。

桌上排定酒盏,燃好香烛。老幺赤身裸体自动爬上高台,然后面朝众人跪下,似无怨无悔。长老扭断公鸡头,将鸡血滴入酒中,举起血酒,在呼啸的山风中陈述事由:“老幺长相轻浮,一向招蜂引蝶拈花惹草,进入山寨后,本性难改,有传言他竟然调戏嫂子,寨主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嫂子时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时而一口咬定板上钉钉,老幺又矢口否认,谁是谁非,谁污谁清,只能请众人来见证尖刀山。 ”

被称为嫂子的,年轻而貌美,长眉削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转。拿眼光扫了一眼眉清目秀的老幺,就上前一步,开口陈述老幺在无人之际对她的调戏。她刚开口说了两句,老幺突然大怒:“嫂子,你好无耻,我一向待你敬重如娘,你如何能将污水泼向我清白之身?嫂子,人不能没良心,你的心应当清清楚楚,你对我一向有引诱之心,我从来都躲着你,你勾引不成,就毒舌害人。”长老说:“好,你们别再争吵,老幺,什么也别说,只有跳下尖刀坑,才能证明你的清白。开始——”

老幺无所畏惧地站起来,扯下裆间的布条,双眼一闭,赤条条地纵身从高台上向土坑跃下。站起来,全身丝毫无伤——这就是说,他光明磊落,一直被人诬陷。众人欢呼着拥向他,将他抬起来。而此时嫂子脸色惨白,自动跪下来,那大哥也就是山大王揪着她的发髻,拖到神桌边上去:“你,还有什么话说?”嫂子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凡事天知道。”将长长的白皙的脖子伸出来,不求饶也不狡辩,只是沉默着等着接受处罚。这时大哥看看四面八方,无一个人有所表示,于是拔出背上单刀,一刀结果了这个因爱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诬他调戏的女子。然后将人头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伙子弟兄见事已完毕,把尸身拖到原来那个土坑里去,用刀掘土,掩埋了。那个大哥和那个老幺站在一旁,不许流泪,也不许暴露一个男子的弱点,他们默默无言,看看坟墓垒起,就各自走开。以后相处,还是相安无事,互称哥弟。

这是一个发生在湘西的故事,是少年沈从文听到的故事,它浪漫而惨烈,美丽又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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