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辉煌已雨打风吹去,太宗杀伐决断的风流、玄宗盛世的逍遥,德宗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但他还记得,他是英雄们的子孙。
从十四岁那年起,在命运的不可计数里,一座座大厦呼啦啦倾倒于片刻,然后便是战争、战乱、无休止的兵戈……几度春秋之后,终于换得了片刻的安定,只是,这时的朝臣已不再是太宗时期的“以德服人”,这时的悍将已不再是玄宗时期的“为君前驱”。数次的欺骗、数次的蒙蔽,让他慢慢清醒意识到,那些朝堂上的跪拜,不过形式而已。藩镇割据不服君威。朝廷内,朋党勾心斗角,君臣礼仪被轻蔑废弃,以至于都有人敢背向皇帝而坐……思想界,大量历史人物被重新评价,颠覆性的学说不断出现,中国主流的传统价值被质疑、被纠察。甚至连代表国家思想权威的科举考试,都出了类似“《三礼》何篇可删?《三传》何者可废?墨氏非乐,其礼何以?儒家委命,此言当乎?”的命题。很傻很大胆。
君主权威失却,天子威严不在,德宗终于不再像祖辈那样揪着老子不放,要成仙入道,他想起了孔子的好。
每个人都需要救赎。
在君权神授、等级秩序的礼法里,终于,德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意义——这个皇位可以用儒家礼法去维护。于是,他努力。
贞元元年十月,他突然宣布不再向五方配帝称臣,因为“论善计功,则朕德不类,统天御极,朕位攸同。而于祝文称臣以祭,既无益于诚敬,徒有渎于等威。……宜从改正,以敦至礼”。五方,指的是掌管立春、立夏、季夏、立秋、立冬的天神。祭天,本来是向神称臣,只是他改了,天神只有一个,而人间天子的位置,是跟职司各方的天神不相上下的,那么,与前代君王相比,他已不再是众神的仆从,而是众神之中位次于天的人间之神——天子,是人间之神,礼制为证。
德宗回头,望向自己的后宫,如何让那些经历过武则天、经历过安乐公主、经历过无数胡作非为的贵公主妃子们遵守礼法呢?你遵守礼法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皇权尊严,她们遵守礼法,除了无谓的束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德宗不知道,也无法解释。因为如果直说是为了皇家的延续,就要坦诚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一个正常男人会这么做。于是,只能强迫。
他下令强制公主们拜见自己的公婆——“上命礼官定公主拜见舅姑及婿之诸父、兄、姊之仪”;在义阳公主出嫁时,特别命令礼官咨询专业儒士,按照正规传统的儒教礼法来嫁女儿(可见当时礼法混乱);司徒沈易良的妻子崔氏是太后的季父母,比德宗还长着一辈,因此每次入宫,德宗自己“方屣而靴”,还让自己的妃子王、韦两位美人出来拜见。
肃宗女郜国公主“与彭州司马李万乱,而蜀州别驾萧鼎、澧阳令韦恽、太子詹事李皆私侍主家。久之,奸闻”。他知道了以后,没有像太宗对高阳一样,只是杀侍从、情人了事,而是杖杀情人,囚禁公主,并废黜尊号。
此外,大量销减公主、郡主们的经济收入以及嫁资,修改简化她们的出嫁礼仪与恩荫制度。如长林公主出嫁的时候,“德宗不御正殿,不设乐,遂为故事”……
德宗是有决心的。如果说前朝的朝臣朋党,也只能勉强制约,自己家的老婆孩子总能强迫得了吧。一番整顿之后,后宫宗族们果然消停了很多——“戚属之间,罔不惮其敬,不肃而尊礼法焉”……
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们读史读多了就知道,历史这位狡猾的老头,往往只说表面。
就这样的居心与整顿,长久遗留的风俗却非他个人之力所能为,女儿义阳公主照样骄横不法,照样胡作非为——“主恣横不法,帝幽之禁中。”
他看到了,也意识到了,他需要另外一种力量,一种与惩罚相反的手段——榜样的力量。
宋氏姐妹。
鲶鱼效应——挪威人在海上捕得沙丁鱼后,如果能让它们活着抵港,卖价就会比死鱼高好几倍,但只有一条渔船能做到带活鱼回港。后来,人们发现这条船的鱼槽内不过是多了一条鲶鱼而已。原来当鲶鱼装入鱼槽后,由于环境陌生,就会四处游动,而沙丁鱼发现这一“异类”后,也会因紧张而加速游动。如此一来,沙丁鱼便延长了寿命。宋氏姐妹,就是德宗后宫世界里的“鲶鱼”——因为,她们出身平民。
在那个世界里,她们是异类。
当这几个平民女子,以儒家士子面目出现在德宗面前时,他开始是惊异的,后来,是惊喜。
他感到安慰。
多年以来,他孜孜以求的那所谓的正统、礼法、尊严,似乎在这几位女子身上找到了一丝证明——上天都在帮他证明,连女子都在学习,都在重视儒教礼法!何况,她们还出身平民,这很重要——人类是有反差心理的。民国时期,有群粉丝正在一个饭店里等着张爱玲,恰巧她的好友也在其中。当有人问起张爱玲的样子时,好友这么介绍:“她长得又黑又矮……”结果等真人来,“众皆惊艳”。为什么?因为真正的张爱玲本人,是又高又白,虽然长得并不漂亮,但是这种超乎众人期待的“反差”,让她的优点格外凸显了出去……有人说,真正的打击不是你想象中的,而是你没料到的。人类总是对那些期待之外的东西印象更深刻,这让平民出身的林肯在众多美国总统排列里成为难得的永恒,也让农民出身而非出自艺术世家的小沈阳更加炫耀夺目得“火”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唐朝,礼教只是精英之间的传统遗留而已,远未普及到庶民——宋氏姐妹,是一个奇迹。
并且,那个时刻,德宗一次试图加强中央集权的尝试正以妥协告终,士大夫们用鄙夷和批评的语气评价这位帝王的失败——正是他那仓促而激进的政策激起了妄图自治的节度使们的不安。一个关于藩镇继承权的导火索导致了大乱,而不适当的“以藩制藩”的策略又让叛乱急速蔓延,最终,他不得不逃离京城。最后,他又以“罪己诏”的方式正式承认了藩镇自治的正当权益……
本来是一场加强集权的企图,却以相反的结果收场,这位皇帝刚刚继位所树立起来的尊严与威信,随着这次失误而慢慢消弭。但德宗是帝王,虽然此时已无能为力,但并非无所作为,这场大乱让他清醒认识到了失败的根源——并非士大夫眼里的根源:没有充足的军费、过度信任大臣的盲目以及精神宣传上的忽略。
他开始贪婪地攒钱,吸纳节度使们的“进贡”,开始崇尚礼制,把自己名义上的权威封到与神同等的地步,并且开始信任“小人”,包括那些身体残疾无权无势的宦官。因为血的教训告诉他:那些背叛的臣将们手里有兵,背后有势,再多的恩宠,人家不稀罕。
只有小人,因为无根无源,因为一无所有,帝王的那些恩宠才能换得他们真正的忠诚。
终于,经历万种波折,德宗懂得了管理学。作为一名领导者,手下可用的人不过两种:一种是有资源(后台、财富及其他可用资源)的人,你用的是他的资源;一种是无资源的人,你用的是他的忠心。
而那个时刻,德宗最需要的是后者。因为他在蒙蔽与背叛的苍凉里,终于认识到人性的险恶与人心的重要,于是像史官描述的那样开始“猜忌”——即使和他感情不错的淑妃,也是在跟他经历一起逃难,到快要病逝的时候,才追封成皇后,并且适当地很快死去,对他的位置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宋氏姐妹,出身平民,无权无势,只有“才华”,正是他能信任和需要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