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呆到天亮才回家。
我姐正在院子里洗脸。看起来有些难为情,见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娘从锅屋里走出来告诉我:书记刚才过来说,让我吃了早饭帮他家盖防震棚去。
我没好气地说:“我不去!”
娘看看姐,又对我说:“喜子,你识文解字,总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说:“我就不低,看他怎么着!”
姐用毛巾在脸上捂着,也不拿开,就那么对我说:“喜子,看开点儿吧。你这会儿不低头,就得一辈子低着头!”
我知道这话的份量。我仰脸向天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娘又告诉我另一件事:我爹不见了。早晨只见他在院门外放下的蓑衣,看来是从麦场里回来了,可是人却一直没见,很可能是去了石鼓岭。
我说:“去就去吧,他也应该去看看。”
吃过早饭,我带着一肚子的不情愿去了池长耐的家里。看来他建防震棚不光找了我,还有大队会计叶连书,团支部书记池学强,现在他们俩已经在池长耐的指挥下忙活起来了。他们家院子大,防震棚就搭在院子中央。
萝卜花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了我,脸上现出带着一丝羞容的笑来:“哟,喜子也来啦?你可是个防震专家呢!”
我没答她的腔,蹲到叶连书身边就帮他拉起锯来。
萝卜花没趣地说:“也不歇歇就干呀?好,我去给你们烧水!”说着就去了锅屋。
过了一会儿,萝卜花在锅屋里喊:“喜子,水开了,你来帮我提出去!”
这命令我不得不执行,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去了锅屋。
锅屋里是满满当当的烟雾,似乎是萝卜花故意搞出来的。我弯腰进去,一边咳嗽一边问:“水在哪里?”
没想到,我的手立即被萝卜花的手抓住,并且拉到了她的两腿之间。她嘻嘻笑着小声道:“傻小子,水在这里!”
我急忙抽回手,在浓烟中找到暖瓶,气急败坏地提着走出门去。
四个人干活效率就是高,一个上午我们就把防震棚建成了。池长耐跟我说,下午他要带我到各家各户检查,一是看看他们都建了没建,二是在技术上做做指导,我便答应着。
洗洗手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屋里哭。进去看看,原来是我婶子。我只有一个叔,今年三十五六,可不知为啥,自从娶来我这婶子,两个人关系一直不好,总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
我问:“婶子你怎么啦?又跟我叔闹仗啦?”
婶子瞅着我,眼泪婆娑地说:“我想跟他闹吧?是他太气人了!今天队里放假叫盖防震棚,可他不给自家盖,一大早就跑去给邴寡妇帮忙去了,我去叫也叫不回来!”
我早听说过,我叔跟邴寡妇有一腿,可在这紧要关头,他不顾家却顾野女人,也太明目张胆了。
我婶子接着哭诉:“你说你叔促狭不促狭!我过门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跟我谝,说早跟女人睡过。我问谁,他说是邴寡妇。你说他是人不是人?”
这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在新婚之夜就向妻子炫耀艳遇,我叔也真是太欠思量了。
我婶子又说:“他没女人的时候,睡两回就睡两回,我不再跟她计较。可是家里有女人了,他跟那寡妇还是断不了,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其实,那寡妇臊得很,跟她睡的不光你叔一个,光屌头子能割一筐!我多次劝他,家里有我,对你还一心一意,你去跟那么多男人搀和在一块儿有啥意思?你猜他怎么说?有啥意思?意思大着呢!人家经多见广,床上的本事大得很,男人一沾她身,死也值了!你算个啥?光知道挨,不知道玩儿!”
一个女性长辈向我说这些,我真是有些不适应,转身就要往外跑。我娘说:“喜子你甭走!你看你婶子这么可怜,你去把你叔叫回来吧!”
母命不可违。我只好说:“好吧,我这就去。”
邴寡妇家住在村后头。这女人也奇怪,她丈夫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她却坚决不改嫁,非要把惟一的闺女养大,招个倒顶门女婿,给邴家接续香火不可。于是,她就在池家庄子守了十多年。她长得一般,却与许多男人有染,所以人家对她有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有说她坚决不改嫁,是个好女人的;有说她见男人就夹,是个坏女人的。但她夹的男人虽然不少,只是不包括池长耐。池长耐在这件事上很自觉也很自得,他说:“我是干部,不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这就好比一个金刚钻,能跟那些木头橛子一块儿往一个眼儿里插?”
我到了邴寡妇家,想不到这里甚是热闹,热闹得能比得上生产队的劳动场面:只见六七个男人都在忙活,有上梁的,有糊墙的,将那间防震棚盖得比我家的还结实、还漂亮。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就在门外羞答答地踌躇不前。
我听见,院里邴寡妇一边为男人们递烟,一边在唱荤调子:
前门那个走呀后门那个到,
人人都说咱的二姐好。
二姐的白腚赛面团,
揉她百遍也尝不够那个好!
她唱一句,男人们便喝一声彩,院子里膨胀着扑面而来的淫荡气息。
我叔喊起来了:“我看呀,这棚子盖成,咱得在门口贴个对子!”
别人问:“什么对子?”
我叔说:“我想好了,是这么两句:日进千根屌,夜得万罐雄(雄,我们那地方对精液的称呼,另有字表示,但现有的软件打印不出来)。”
众人立即哄笑起来:“好呀好呀,你真是个骚秀才!邴妹妹,你看这对子合适不合适?”
邴寡妇一点也不害羞,抿嘴笑道:“要是没有一万罐呢?”
我转身走了。我知道我进去叫也叫不回我叔。这个邴寡妇,真想不到会是这么浪,会这么勾引挑逗男人。她摆出这风情万种的样子,那些只见识过愚钝娘们的男人能在她那里回头吗?
我回到家里,婶子还没走。我娘问我叫回来了没有,我说:“甭担心,那里已经盖完了,下午就轮到自己的了。”
下午,我跟在池长耐屁股后头,挨家挨户进行检查。我们发现,已经建成防震棚的大约占三分之一,正在建的占三分之一,压根儿就没行动的也占三分之一。池长耐对最后这部分人很恼火,责问他们为何不建,有的人答:在麦场里睡就行了,还用睡防震棚?我说,这时候睡麦场还行,到了下雨天呢?到了冬凉天呢?那些人答:到了再说到了的话!
池长耐说:“你甭这么顽固!我两天之后再检查,如果谁还不建,扣他二百分!”
二百分要一个整劳力二十天才能挣出来,所以书记的这句话还是有威慑力的。那些没打算动手的人立即说:“好好好,俺这就建还不行么?”
检查到老牛筋家里,他正在院中的树阴下喝茶。池长耐说:“老牛筋,你的防震棚呢?”
老牛筋端着茶碗笑一笑:“我的呀,十年前就建好了。”
池长耐说:“在哪里,领我看一看?”
老牛筋就真地起身,带我俩去了堂屋。
老牛筋因为长期吃“五保”,没有积蓄,家徒四壁,堂屋里最显眼的东西就是一具棺材。我知道,这棺材的来历很特别,是池长耐带人砸了关帝庙之后,老牛筋从废墟上扒来一些木料做成的,因而各个地方色泽不一,像一方大大的积木。
老牛筋走到棺材跟前,“咣咣”地拍着它说:“书记,你看它保险不保险?”
池长耐哭笑不得:“这是你死了用的,活着怎么用?”
老牛筋说:“什么死了活了的,还不是一回屌事!要来地震了,我就一头钻进去。屋塌了,你们愿扒就扒,不扒我就闷死在里头,正好占了这棺材;屋塌不了,我就再爬出来,该吃吃,该喝喝。”
池长耐有些恶作剧地说:“你真把它当防震棚?你睡给我看看!”
老牛筋说:“你愿看就看。”说着,他将棺材盖一推,让棺材错开一条大缝,他腆着大肚子笨拙地爬进去,仰躺在里面,然后高举着双手,将棺盖托起,一点一点地挪动,最后盖得严严实实。他这表演,让我看得毛骨悚然。
池长耐拍着棺材盖说:“老牛筋,你不怕在里头闷死?”
这话刚说完,那棺盖的一角突然一抬,一根烟袋杆儿伸出,正好把棺盖垫出了一道缝儿。老牛筋在里头说:“怎么样,气够喘的吧?”
池长耐将棺盖一掀,哈哈笑着将老牛筋拉起来,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说:“老牛筋来,老爷爷来,我算是服了你了!好好好,你的防震棚验收通过!等我在村里讲讲,哪个老人家愿意睡棺材,我完全同意!”
我们再去一些户检查,池长耐果然向一些老人宣传老牛筋的做法。不过这些老人听了都骇然变色,说:“老牛筋带什么头不好,偏要带头睡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