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的时候,我便向全家人提出了杀掉这头猪的议案。我说,因为它胡闹,搞得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干脆杀了煮肉熬汤,让大家都分尝一点,也算咱给大伙道个歉,叫他们平息一下火气。
我爹同意把这猪杀掉,但他不同意让全村人都来吃肉喝汤。他说,地震警报就是很难发准,唐山都没发准,你发错一次就是事儿啦?就得请大伙吃肉喝汤啦?不行,杀归杀,杀了咱们自己吃,反正要来地震,也没日子过了,咱们吃了猪肉还赚个饱鬼。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凡利爷爷摔断了腿,还有两家烧了防震棚,可以送二斤肉慰劳慰劳。
我娘则坚决不同意杀猪。她说,这猪虽然不好,可是一瓢水一瓢糠地喂了半年,容易吗?再说,以前咱家都是前头把猪卖了,后头拿出一些钱买猪崽,你把猪杀了,到哪里找钱买猪崽?咱家以后就不喂猪啦?不过日子啦?
我姐站在我娘一边,也不同意杀猪。她提出的方案是,明天就和我一道,把猪推到公社食品站卖掉。她算了算,这猪大约有九十来斤,能卖四十来块钱。
这四十来块钱是个大数目,去年我们爷儿仨挣了一年,最后才从队里分到了三十五块钱现金。于是,一家四口都趋同了我姐的意见,决定第二天去卖猪。
卖猪是一斤猪一斤钱,所以要想方设法增加猪的体重。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娘就煮了一锅地瓜干子,加上了糠,还放了一些盐以刺激猪的胃口,想让它狠狠吃上一顿,长个十斤八斤的。弄好了,我娘提着猪食来到猪圈边,舀到槽里一些,那猪果然呼嗒呼嗒猛吃。
看它这样,我娘俯身向它,数落起来了:“你说你,要是天天这样老老实实吃食有多好!可你偏不听话,偏要胡闹,最后没长成身个儿就去送命!你说你可怜不可怜!”
说到这里,我娘的两串眼泪就滴到了猪的头上。这猪抬头看看我娘的脸,再看看旁边正准备擒拿它的我和我爹,意识到大事不好,索性不再吃食,退到一边焦躁不安。
我爹生气地训我娘:“你说你个死老婆子,喂猪就喂猪,嘟哝了个啥呢?看见了吧?它已经弄懂这事了,坚决不吃了,你看怎么办吧!”
我娘也火了:“怎么办?它不愿吃就不吃,你们下手逮吧!”说着,就走回家里再不露面。这些年她总是这样:家里每逢逮猪要卖的时候,她都不忍心看,都是藏在家里默默地流泪,默默地怀念她与猪建立起来的情分。
我爹发布命令了:“逮!”
我们爷儿俩跳进猪圈,一左一右向猪包抄了过去。
猪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当然要垂死挣扎,就一次次逃脱我们的包抄窜向别的角落。它还试图窜出圈墙,然而我姐早有防备,她拿了根木棍,一旦猪要露头就用力猛砸。折腾了一会儿,我终于一把抓住了那猪的后腿,我爹趁机扑上来抓住了它的耳朵,爷儿俩终于将它制服了。我姐见状扔进绳子,我们将猪的四蹄牢牢地捆在一起,然后打开猪圈门,把它抬了出去。
小推车就在旁边,我们把猪抬到一边捆好,另一边抱上一块大石头以作平衡,我和我姐便一推一拉,向村外走去。我爹送出村外,嘱咐我们把猪卖了之后,一定割二斤猪肉回来吃一顿。这是我们家一贯的做法:喂了一回猪,岂有不吃点猪肉的道理?可是我爹嘱咐了一遍又一遍,惟恐我们忘了。
走到村外路上的时候,远远近近的田野里都有些正在干活的本村社员。想想昨天早晨我对他们的承诺,便为今天的食言感到羞愧,仿佛是偷了他们嘴里的肉去公社卖,不敢抬头看路,只顾低头推车。
前边一伙社员就在路边干活,看见了我们姐弟俩,有人就说:“喜子,到底是没舍得杀给咱吃呀!”
我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答话。
我姐扭头对他们笑着说:“等下一回吧!”
一个叫池学合的家伙说:“等到下一回,恐怕咱就叫地震震死啦!”
我姐说:“那就在你坟前供个大猪头!”
池学合说:“到时候你还活不活,还说不准呢!”
我姐便向他吐一口唾沫:“呸!”
说过这几句之后,我们便走过了他们的地边,走上了馍馍山的山麓。
不料,我们刚转过一道山梁,那猪便不老实了。它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让我手中的小车像一个醉汉一样乱扭乱晃。更严重的是,它蹬动四肢,眼看就要把捆它的绳子蹬开了。
我和我姐停下,想把它重新捆牢,哪知它将身子一扭,小车便倒向了一边。它又猛烈蹬动几下,四只蹄子便一下子解除了束缚。
我俩慌了,急忙扑上去想把它摁住。可是它身子一弓一弓,三两下便从我们的手下挣脱了。它打了一个滚儿,站起身来,“吼吼”叫着便朝山里跑去!
我和我姐撒腿去追,可是追来追去追不上。追过一道山沟和一道山梁,那猪竟再也不见了!
事情这可严重了。要卖的猪中途跑掉,这在我们村闻所未闻。以往我家养起的那些猪和别人家养起的猪都是多么老实,要去卖了,它就吃上一大肚子猪食,吃饱后也不用坐车,就和主人一同步行去公社。它们甩着大肚子一边走,一边还哼哼着歌曲,仿佛是要去公社看文艺节目。到了食品站,耳闻有些猪挨宰时的惨叫,他们也不打怵,就半推半就地让我们摁倒,拴住四蹄抬去过磅。过完磅下来,就老老实实去大群猪那里哼哼着问好,仿佛见了分别多年将要奔赴新的革命目标的同志。
可是我们这头猪倒好,竟然中途跑丢了!
我姐手打着眼罩四处巡望,但一点儿见不着它的踪影,她就跺着脚骂:“这个该千杀的猪,怎么就这么刁呢!”
我说:“没办法,慢慢找吧。”
于是,我们姐弟俩便在馍馍山上找了起来。找得日头高了,肚子饿了,身上出汗了,胳膊和腿也让树丛里的八角虫蜇得疼痛难忍了,但我们还是一无所获。
我看看太阳,便提议回家吃点饭再来找。我姐点点头说:“那好吧!”
看见我们推着空车往家走,那些在路边干活的社员便问卖了多少斤多少钱。听我们说没卖成,那猪跑了,他们无不发笑。那个池学合说:“谁叫你不杀给咱们吃呢!你看看,现在落了个屌蛋精光!”
我们灰溜溜地回到家,我娘一听急了眼,说:“还有功夫吃饭?还不再去找!”说着,就拉了我爹,再带上我和我姐,一家四口又奔向了馍馍山。
“喽喽喽喽!”
“喽喽喽喽!”
一上山,我娘便一边走,一边向着树木与草丛深情而焦急地呼唤起来。
我们也学起了她的样子:
“喽喽喽喽!”
“喽喽喽喽!”
然而,任凭我们一声声呼唤,任凭我们走过一道道山梁、一条条山沟,那猪始终没有露脸儿。
我爹走累了,喊累了,便对我娘发起了怨言:“我说杀了吃吧,你偏不叫杀。你看,现在连根猪毛都捞不着了!”
我娘针锋相对:“就你精细!卖四十多块钱呢,能舍得杀了吃吗?要怨就怨喜子和胰子路上不上心,让它给跑了。”
我和我姐一起叫起屈来:“怪我们吗?怪那猪太刁!前几年卖猪,我俩哪一次有过闪失?”
我娘觉得我们说的也是事实,只好又继续呼唤起来:
“喽喽喽喽!”
“喽喽喽喽!”
“喽喽喽喽喽喽喽喽!”
……
我们一气找到中午,把整个馍馍山都踏遍了,可是始终未能与猪谋面。我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嚷嚷着回去吃饭。我娘却不让我们回家,继续在山上看着,她回家拿煎饼到山上来吃。
等到我娘拿来煎饼吃下,我们继续寻找起来。这次经我提议采用了“篦子”战术,一家四口保持十来米的间距,从山根开始,一圈一圈地转了起来。我们惊飞了无数只野鸡,惊跑了无数只兔子,惊动了无数只昆虫,可是一直转到山顶,还是没有发现我家那头猪。
看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我便知道这猪是没有希望找到了。然而娘却说:“它是跑到别处去了,明天咱再来找!”
第二天,我们一家又到其他山岭山沟里去找,去附近村庄里找,可还是一无所获。
第三天,我和我爹我姐都决定放弃了,说别找了,没有指望了。可是娘却执拗地说:“你们不找我去找,我就不信找不着它!”
我爹说:“早叫毛猴子(狼)吃啦!”
我娘说:“那我就找骨头。那猪的骨头我认得!”
吃过早饭,我们爷儿仨下地干活,我娘果然又带上煎饼出村找猪去了。晚上回来,她还是没有找着。
之后,她又找了两天,还是连猪骨头也没找到。
第四天晚上我们收工回来,就见我家院里躺了一个胖女人。我们以为是外人,近前看看才认出是娘。原来她在山里闯到一个蝼蜂窝上,让蜂子蜇坏了。我们问她感觉怎样,她说头疼,恶心,一动弹就发晕,眼还肿得睁不开了。说罢,她在蓑衣上将脖子一抻,便“恶儿恶儿”呕了起来。
我爹气急败坏地说:“不叫你找你非找,你看你弄得!”说罢,他就去村里养蜂的人家讨蜂蜜去了。讨来一碗,用开水冲了喂给我娘。他说这是他当年放牛挨了蜂子蜇时,他干爷爷常给他用的验方。
我娘喝下蜂蜜,睡了一夜,第二天果然好多了,早早地起床,该干啥干啥。
我爹问:“今天还找不找?”
我娘说:“不找了,再找就把命搭上了!”
正说着,我姐从屋里跑出来,蹲在墙角“恶儿恶儿”直呕。
我爹说:“胰子你怎么啦?你也没叫蜂子蜇。”
我娘的脸色却突然变得铁青。她小声说:“毁了毁了,胰子嫌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