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闻言，立刻明白过来，淡淡笑道：“凤姐姐所说的，莫非是老太太？”
“妹妹聪明绝顶，一点便通，与妹妹说话，是极轻松的事，”凤姐儿微扬唇角，声音中带着低沉之意，“我知道，妹妹与老太太之间，有一些难解的往事，有很深的隔阂，但是，如今她的体己皆已散尽，年已老迈，身子虚弱，又无能够依靠之人，将来贾家若是出事，老太太不知会怎么样呢。”
黛玉端起青瓷杯，抿了一口清茶，声音清婉而平和：“姐姐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老太太举步维艰，我心里也清楚，不过，我并不打算管这件事。我不是圣人，我处世的原则，便是谁真心对我，我便以同等的心意回报，绝不会让他失望伤心。相反，谁要是伤害过我，便休想再得到我的回顾。对于老太太，起初的时候，我那样尊敬她，却被屡次她薄待，如今，她是好是歹，与我无关。”
凤姐儿怔了一下，依旧不肯放弃，便瞧着黛玉，叹息道：“妹妹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老太太毕竟是妹妹嫡亲的外祖母，这是不争的事实。何况，前几日我照顾她时，她也曾说过，很后悔当年谋算妹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与妹妹和解，恢复之前的亲密关系。老太太处境艰难，又如此惦记妹妹，念着亲情的份上，妹妹还是不要计较了，代为照看一二吧。如今，除了妹妹之外，没有人能够帮老太太的。”
黛玉神色镇定，淡淡一笑，盯着凤姐儿的脸颊，平静地道：“凤姐姐以为，老太太当真悔过了吗？她失望的，是与我断绝了关系，使得她失去了攀附权贵的机会吧？倘若我出了贾家之后，活得很平凡，凤姐姐认为，她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凤姐儿听了这番话，怔了一下，思绪一转，不由自主地想起探春落选后，贾母冷若冰霜的态度，不由有些无言以对，然而，因随在贾母身边日久，感情极其深厚，念及此，对贾母的境况，依旧很是不忍，蹙眉叹息一声，心头十分沉重。
她的心意，黛玉自是明白的，缓缓抬起头，透过轻薄的碧纱窗，望向窗外澄澈如洗的天空，清凌凌地道：“我知道，凤姐姐与老太太感情很好，即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老太太过苦日子，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但是，像我刚才说的，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么多年，老太太身为贾家地位最高的人，一直都在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如今贾家败落，她自然也该尝一尝内中滋味，如此，才算合情合理。何况，贾家落到如斯境地，安享富贵、不教子孙的她，当真没有半点责任吗？”
凤姐儿闻言，垂首低眉，默默思量半日，心生赞同，颔首道：“妹妹说得有道理，倒是我想偏了。”
抬起头来，凝睇着容色娇美、神色镇定的黛玉，心头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服之情。这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无论有过什么样的伤痛，在亲眷处境艰难时，她依旧会雪中送炭，和颜悦色地对待。不过，与其同时，对于世间之事，她也会冷静对待，自有一番见解，虽然与众不同，却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反驳。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够配得上文才武略、前程远大的四皇子吧？
当下凤姐儿抿起丹唇，笑容温雅，声音中带着轻快之意，真心诚意地道：“林妹妹，你能够如此幸福，不是没有道理的。将来，你的人生，也必定是一片美好，无人能及的！”
黛玉微微一笑，神色从容，摇头道：“姐姐说得太远了，我所想要的，不过是安静地过日子罢了，并没有其他的奢望。”沉吟须臾，盈盈看着凤姐儿、赵姨娘，怡然道：“你们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看过孩子，不如一起出去走走，瞧一瞧罢。”
凤姐儿、赵姨娘闻言，相视一笑，一同站起身来，赵姨娘欢声道：“这可多亏林姑娘想着，来了这么久，只顾着闲聊，竟忘了这件大事。”
于是四人一同起身，相携着前往绛云轩，探望龙凤胎，逗着孩子玩耍，欢声笑语不断。
时间似流水，一点一点逝去，再美好再舒适的日子，终究还是会有结束之时。
正月二十七，傍晚时分，黛玉挽住凤姐儿，惜春扶着赵姨娘，四人一步一步，缓缓前往二门。
彼时，车轿已经准备妥当，众轿夫、侍卫垂手立于一旁，静候吩咐。
黛玉满心不舍，回身定定看着凤姐儿，叹息道：“好姐姐，你到了刑部，将该面对的事情，一一坦然面对完，无论有多难，你都不要放弃，你要记着，巧姐儿、我、四妹妹与姨娘，都在惦记着你。”
惜春眸中含泪，亦走上前来，软声道：“正是这话呢，有林姐姐在，巧姐儿必定会平安无事的。至于凤姐姐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等待与我们团聚的那一天。”
凤姐儿郑重点头，心中漫上深浓的不舍和感伤，含泪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的，你们放心，我会珍惜自己，会坦然面对一切。”
朱唇微动，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其实，妹妹说得很对，我并非毫无良知之人。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悔恨、担忧中，如今，能够站出来，面对这些事，虽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是，我的心会很宁静，就算受苦，心里也是愿意的，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黛玉轻轻点头，眸中水纹浮现，心头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一句：“凤姐姐，善自珍重。”
叹息一声，侧眸看向赵姨娘，眉间一片温善，软声道：“府里的管家已经买好房子，收拾妥当了。地方虽然并不算大，却还算齐整，且与雪雁的住处临近。我已经命大丫鬟采兰带着四名小厮、四名婢女，住了进去。待姨娘也过去后，采兰便会将地契交出来，让姨娘亲自保管。如此，姨娘便不是寄人篱下，而是拥有了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家。稍待几天，我会命人将环兄弟接出来，与姨娘团聚。”
伸出柔荑，握住赵姨娘微凉的手，接着道：“姨娘放心，这采兰为人是极妥当的，绝不会有失礼之举，雪雁那边，我也嘱咐过了，一定会到姨娘处，帮着照看的。今后，姨娘的人生，便由姨娘自己把握，不必再受人掌控。姨娘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不必操心其他。”
赵姨娘拼命点头，满怀感激地注视着黛玉，哽咽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侧室，凡事落于人后，就连亲生女儿，亦很少与我亲近，更没说唤我一声娘亲了。我曾叹息，只怕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到如今才知，其实，能遇上林姑娘这样的贵人，我的人生，比起大多数的人，要幸福很多很多。”言罢，敛衣向黛玉行礼，方转身上轿。
凤姐儿见状，亦向黛玉敛衣屈膝，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方转身行向轿子。大约是因她已经准备好要面对一切，她转身的时候，竟给人月白风清、从容不迫之感。
轿帘落下，如是，一切尘埃落定。
沉沉的暮色下，黛玉、惜春携着手，静静立于原地，满心悲凉，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泪眼朦胧之际，见轿子一左一右，缓缓退出晴梦园，消失不见。
然而，两人清楚地知道，所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寒风起，似刀割，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下黛玉、惜春立于原地，静默良久，直到夜深露重，方拭了眼泪，长叹一声，各自回房安歇。
扶着紫鹃的手，黛玉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静静行走，及回到绣楼，便见房内双烛摇曳，水涵已经长身立于窗下，缓缓看了过来，眉目间有清润的光华流转。
黛玉不由心中一喜，定下心神，摆手让身侧的紫鹃回房休息，方含笑迎上前，嫣然道：“四哥，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水涵愕了片刻，轻轻叹息一声，眸中浮出一抹歉疚，拉住黛玉的手，轻言细语道：“年关刚过，朝中事务繁忙，我也没时间陪你，委屈你了。”
黛玉轻轻摇头，唇角微扬，眉目清婉，柔声道：“国事为重，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何况，这些天，汐妹妹、四妹妹一直都在这里，与我形影不离，有她们相伴，我的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水涵含笑颔首，揽住黛玉的纤腰，声音轻柔，带着绵绵情意：“如此很好，我也能放心了。”
黛玉柔顺地倚靠着他，静默良久，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定定凝睇着水涵，低低道：“四哥安心处理朝政即可，不必担心我，不过，有几句心里话，我倒是想对四哥说一说。这几天，凤姐姐一直住在这里，她的事情，四哥都已知晓了。说起来，凤姐姐这个人，虽然名利心重了一些，对我却一直极好，当日我在贾家时，多亏她用心，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何况，她自身确实很有才干，理事清晰干练，比寻常的男子，不知要强多少倍呢。我知道，为了避免闲言闲语，对贾家之事，四哥须得量刑处置，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凤姐姐毕竟是我的姐妹，她的事情，四哥要多多留意才行。如今，凤姐姐人已在刑部，这便是自首了。一个女子，能走到这一步，其实很不容易。倘若凤姐姐能戴罪立功，还请四哥在不违背国法的境况下，尽量善待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