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者起身道:“不是我古板,皇太后对我们这么好,岂能不哀悼?莫非你们都过得太好了,都忘了皇太后的深恩不成?忘恩负义,难道便是皇太后这么多年教诲所得?”说着话,神情颇为愤慨,激动之余,猛烈的咳嗽起来,片刻便昏厥过去。
有人忙上来扶着他回去,内中另一年轻人则站起来道:“我以为两位大伯所言不差。虽则有违规矩,却亦是实情。曾闻皇太后先天不足,且操劳国事最是伤神劳心的,这么多年了,皇太后亦该歇息去了。我们亦已经长大,该学着自立自强。唯有皇太后走得太早,我等尚未能孝顺一二,实为憾事。奈何天意如此,我等便是每日早晚举哀,亦算是聊以安慰吧。”
此庄中各人皆反复听过无数次刘姥姥与香儿奶奶所说的,那仙女儿一般的皇太后。此时听得如此,又都中兰麝之气飘散,传说却早已遍布天下了。众人虽则将信将疑,对于香儿爹的提议,亦无不妥。虽则有些异议,商议片刻,大致亦应允了。另又议定如何召集,不过约好时辰,自觉前来;又需带何物,如何致哀等,一一说的明白,便各自回家,预备去了。
如此井然有序、惊世骇俗、却又不失举哀之意的举动,着实让听闻之人皆不免大吃一惊。虽则有赞同的,亦有颇有非议的,却因着众人亦是一般的哀悼,又众人皆忙着心伤,亦无人顾得上加以褒贬。只是此事传进宣亲王与昭公主等之耳乃至上达天听时,却颇有些助益。皇上当即下旨:天下哀悼,礼制之外,听其自主。天下震动,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另一件儿奇事儿,即贾家祖茔那里的奇事,较之于此事,却不仅是举动出格些,到底亦能说出些道理来。而那件事儿,却有些儿让人摸不着头脑,费解的很。且说皇太后驾崩,天下颇有些异兆,除却皇太后时常久睡不醒外,还有今年格外的风和日丽、花团锦簇、风调雨顺、万物祥和。只是众人皆不肯将此事与皇太后驾崩想到一处而已。
却有一人并不如此以为,这便是贾家宝玉,当年皇太后寄居外祖母家时的舅家表哥。虽则事隔几十年,贾家如今又本分守己,故而坊间极少有关于贾家之传闻;然皇太后与表兄贾宝玉之事,却是早已人尽皆知,未能淡去。年岁大些的,还依稀记得一些,年纪小些的,亦偶尔听得人提起过。毕竟皇太后及其过往之事,皆是众人议论的焦点,无可厚非。
正是这贾宝玉,隐忍安分了多少年,不曾有何出格或是过激的言行,却在此时行出些颠倒之事来,让众人刮目相看,亦颇有些目瞪口呆,情状难描难画。原来皇太后驾崩之时,贾家众人正围坐在正厅闲话,提及皇太后最近总是睡昏昏、软绵绵的,皆有些担心,却又无计可施,不免叹息不已。
如今贾兰提调入都,位居要职,有夫人陪伴。李纨与宝玉夫妻便皆回到祖茔之地,将房舍重新大致翻修了一番,住着亦算宽敞舒适。想起以往经历种种,亦不多计较,亦是无可计较的了。如今天下皆平,他们的日子过得亦丰足安稳,年岁大的,带着幼子弱孙,便于此平静的过着。无事时便一块儿说说话,或是各自随意做点儿事情,娱乐而已。
贾环与贾萍等亦得升迁,贾环为地方父母,携妻子一同赴任,兢兢业业,颇受好评;贾萍则在都中任职,妻子与李纨宝玉一般,不愿再至都中繁华地沾惹那些是非,便一块儿回到祖茔旧舍,过起活来。如此倒也安静稳妥,一家子虽则不比先前国公府那般繁盛,却因着子孙孝顺,亦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各自满足。
这日李纨正在与潘琴一块儿做点儿针线,随口说些要紧没要紧的闲话。对于针线乃至其他日常事务等,家中自当年获赦时开始,便已经养成习惯。自己能做便做些,不仅是为得节省开销,亦是消磨时光,历练性情。再则李纨的针线原本便是极好的,非外面针线女红所能比,若是用习惯了,外面的还未必喜爱。贾蓉媳妇儿渐渐亦学得一手好针线,聊以度日而已。
宝玉则埋头写些无关紧要的诗词,偶尔亦写些对联什么的,送人亦有,卖的亦有,随性所至,并不强求。若是觉得不好,兴许一把火烧了亦是常有之事。如今宝玉年龄亦大些,又兼腿脚不方便,便陪着李纨留在此地。便是贾兰百般苦求,以为宝玉精通世间道理,欲引他为佐,奈何不知从何时起,宝玉已将这些世俗的心淡了。
这种淡然,不比当年的那种愤世嫉俗,疯言冷语,而是不在意,无所谓。不知是世道清明,他自觉无事可为;还是比以往看得更透,心下豁然;无人知晓。幸而他沉默少言,又格外随和宽容,故而众人皆不觉的有何怪异之处,不过由着他而已。便是他如今时常沉迷佛经,亦不多管。毕竟这些亦算不得旁门左道。
另有一件儿怪事,即这么多年来,潘琴竟未能再有身子,却是遗憾。虽则潘琴多次要为宝玉纳妾,奈何宝玉皆不耐烦,亦只得罢了。几位服侍的丫头,年纪大些便配了小厮,继续服侍或是出去另过,总之并无留下来的。至于那缘故,宝玉只道儿女皆乃缘分。若是有缘,便是仙灵神物,亦会随你而来。若是无份,便是手中之物,亦未必能守得住。众人听得稀奇,又见他着实不愿意,只得作罢。
且说正当此时,不知李纨说了句什么,贾萍媳妇儿不停的摇头叹息,宝玉则坐在李纨特为他做的高凳上,写着一副对子。刚有个上联,忽而觉得胸闷气虚,心口隐隐作痛,片刻间只觉得头晕眼花,坐立不稳,一头栽倒过去,一口鲜血,喷射在对联上,人登时昏死过去。手里原本正执笔添墨欲写下联的,却将墨汁溅得四处,笔亦搁到一旁。
李纨与潘琴当下着了慌,忙过去看他,但见对联上半句写着“绛珠无意随花去”,扒开宝玉的手,只见字旁泼墨而就,似仙草一株,枝头点点殷红,正是所吐之血。虽则无意之间,却见仙草摇曳生姿,鲜红触目惊心,娇嫩妩媚,却又似哀怨难掩,难以启齿。李纨与潘琴只看了个大概,便忙扶起宝玉,欲扶他到房间去歇息片刻。
谁知被二人一动,刚离了案前,宝玉便已经悠悠醒转过来,叹道:“天意,皆是天意,天意呀。绛珠终于修成正果,先我而去了。确是天意。我混迹于此,碌碌无为,还不知要熬得什么时候,还不如随着绛珠去了的好。”
潘琴接过丫头绞的毛巾,将宝玉口角的血迹擦干,疑惑道:“二爷,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天意,又是谁去了?大白天的,可别胡说。”宝玉任由她擦拭干净了,抬头望了一下门外,忽而看着潘琴,又扭头看看李纨,笑道:“去了,已经去了。我只是听见个尾声,连影子尚未曾瞧见。然则定是绛珠去了,去了。”说着话,眼光却不再如过去那般浑浑噩噩的,亦或是冷淡无谓,而是格外的通明,亮如星月,让人不敢逼视。
李纨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他半日,摇头叹道:“宝兄弟,多少年不曾听得你这般昏言乱语了,莫非才刚又中了邪的不成?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或是去庙里烧烧香,许个愿?你别胡乱吓人,潘琴跟着你已经受够苦了,可别再吓唬她。”
宝玉摇头笑道:“大嫂子所言差矣,我从不曾有何昏乱之语,除过不合实务些外,并无昏乱之处,便是皇太后,亦从不曾说过我,由此可见真假。我亦未曾中邪,绛珠仙去,最多不过三两日,你们必定是会知道的。只是如今她已经去了,我徒留人世无益,拖累你们多年,不如亦随着她去了的好,亦少些牵挂。”
潘琴见他胡言乱语,垂泪劝道:“你好好儿的,不过是受了惊,一会儿请个大夫或是太医来看看,吃两服药亦就好了,为何说这些没用的。大家能一块儿过日子,不过亦是种缘分,有何拖累的?”贾萍媳妇儿亦忙帮着安顿相劝。
宝玉摇头笑道:“都是傻子,说的痴话。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便算是缘分,亦有缘尽的时候。如今天数如此,我亦该走了。你们没看见今年风和日丽、花团锦簇、风调雨顺、万物祥和吗?这会儿想起来,不过是天意而已。绛珠功德圆满,天道昭彰,嘉其功德,是为褒扬。奈何世人顽固,非要徒劳伤悲,只怕反倒牵连了那些花草,贻误天下,却是可惜。”
李纨不禁呵斥道:“宝兄弟说的更是不着边际了,如今一年比一年好,天下处处皆胜景,村村皆桃源,此乃皇恩浩荡,太上皇皇太后皇上圣明所致。即便是上天昭示,亦是为得天下万民,与谁功德圆满又是升天的又有何干系?切不可胡说,若是传了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即便是皇上不治罪,我等亦无颜苟且,如此岂非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