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看了看巧姐儿,点头道:“巧儿担心我离得近,耳闻目睹的,哀伤过度,原是一片孝心。冲撞之处,还望公主宽宥。”这么巧遇见,她亦无法可施。即便是想见,亦不曾这么突然,这么快的。看来亦是天意。
昭公主摇头道:“哪里的话,姨妈再要如此便是折杀我了。我倒是想起来了,听闻巧姐姐那里在母后丧期格外的平静有序,且百姓做得亦是极好的。听闻还是巧姐姐主意,不知可是不是?如此说来倒果真不错,正该那般才是。不知有什么事情,这会儿左右无事,若是便宜,不如说来我们亦听听,如何?”
巧姐儿咬了咬嘴唇,想了片刻,方应道:“回昭公主话,妾身亦不曾说得什么,不过是些乡间粗鄙之语,又有家中些微琐事,只恐污了公主之耳。”
昭公主叹道:“巧姐姐亦不用再推辞了,有话尽管说便是。乡间粗话连母后都爱听,难不成我竟比母后金贵,却是听不得的?还是你嫌我粗疏不通情理?我看既是姐妹,就不用讲究那许多了。当初母后还不让大舅妈还有姨妈说话句句都是‘回’的,你亦俭省些,看着亦亲厚。否则原本便见得少,如此一来便更生分了。”
巧姐儿点头应道:“谢公主恩典。如此妾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大概我二叔没了的事情昭公主亦略知一二了,他当初那些古怪事情便不说了。如今我家来了个和尚,要说起来,却果真有些意思。却是个通明事理却不通人情的,行事说话,多有颠倒昏乱之处。才刚与姑妈说的正是他。只是那些道理要说起来亦果真是有些意思的。”
昭公主点头自语道:“母后曾说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只是若只洞明世事,却不通人情,估计亦不好办。这人情百变,内中的文章亦是大的很的。若是他世事越透彻,人情越不通,兴许便会越苦,而且只怕不仅会苦了自己,还会苦了别人。”
巧姐儿点头道:“公主所言甚是,所幸他不过才到得我叔父那里,看过我二叔,便到了我那里。说起来亦是奇怪,那么个怪异的和尚,似乎悄没声息的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别处都不曾见过,便到了我们身边。他说的那些事情,我亦大概知道些,故而我时常与他辩论辩论,如今见他似乎好多了。”
昭公主有些儿疑惑的望着巧姐儿,和公主亦是将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迎春起身回道:“两位公主不知道,以往只觉得巧姐儿机灵手巧。许是与那和尚一块儿辩论了些时日,如今不仅那和尚将人情懂了许多,巧姐儿心窍亦通明许多。才刚我还在担忧,巧姐儿三言两语便将我说的无地自容了。若非因得此,还不敢得意忘形、出来打搅公主。”
昭公主更是好奇,吃惊的望着巧姐儿,又忙招呼迎春道:“二姨妈若是再如此客气,我日后都不敢见姨妈了。若是巧姐姐果真有这能耐,不如说出来我们亦听听。若是有理,如今天下尚哀,若是能让众人皆释怀,兴许亦是件儿好事亦未可知。”
巧姐儿摇头道:“昭公主谬赞了,我不过是顺口一说而已。只是要说二姑妈的愁烦,我却觉得果真没必要。昭公主且听我评评理儿,看我说的可是与不是。二姑妈如今衣食无忧、公主又孝顺,又有人服侍,身份又尊贵。还真不知道姑妈愁什么。
若说是皇太后仙逝,皇太后总不能长生不老吧?既然天意如此,时辰已到,顺天应命;又哭都哭过了,泪也流干了,心也伤过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至于要一直哭下去,或是都给皇太后陪葬吧?皇太后辛苦一生,为得是让天下人都过得更好的,可不是让天下人天天端个盆接眼泪的。众人皆顾着哭,却将皇太后的遗志丢到一旁。真不知是孝还是不孝?”
迎春接着道:“听闻诸葛孔明有个儿子,一生都是反着诸葛先生的意思做事的。后来诸葛先生临终前留遗嘱,便特意让儿子将他葬在水里。谁知他儿子忽而后悔起来,想着让父亲操心头疼一辈子,故而最后一次偏要听父亲的话,因此将他葬在水里。不知道这算什么?”
昭公主与和公主听得巧姐儿之言,虽则有些儿刻薄,正在沉思,忽而听得迎春之语,皆惊奇的问道:“那后来呢?”巧姐儿道:“诸葛孔明号称卧龙,能掐会算,就没算到他儿子亦有孝顺的时候。九泉之下还将肠子悔青了。”
昭公主忽而有些明白过来,忍不住摇头叹道:“这孝与不孝,果真不能一概而论,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怕肠子悔青了亦无可更改了。是呵,以往若是母后见我们稍微有些面色阴郁,便会担心半日,直要待我们都好了,方能放心。此番我等如此哀伤,想来母后必定更加不忍见闻,伤心透了。”
巧姐儿点头道:“正是如此,那和尚最爱念叨‘来’‘去’‘舍’‘得’这几个字。想来必定是有些深意的。照着我些微见识,皇太后必定是从来处来,如今是往去处去了。那和尚看着亦非凡辈,想来亦是从来处来的。我们若是舍不下这份哀戚,只怕便得不着真孝。世间若是舍不下皇太后,只怕亦得不着万世平安。
公主若是舍不下这份心,则难以得着欢颜;若是公主不能欢颜,则太上皇原本便伤心,兼之又见公主哀戚,就更不能开怀了;公主见太上皇难过,心下又如何能好过的起来?让太上皇伤心,是谁的罪过与不孝?皇太后在天上见你们都这般模样儿,伤心难过,又是谁的罪过与不孝?
皇上一直哀戚,则群臣如何敢放肆?群臣皆屏息敛容,则天下谁敢言笑?天下哀恸,皇上又岂能笑得起来?如此往复,公主以为何时该了?若是皇太后刚驾崩,天下致哀以表尊敬与感激,并无不可。如今皇太后都已经出殡了,不知公主以为还要再等到何时?”
这一串儿绕口令,听得昭公主与和公主头晕脑转,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昭公主摇头叹道:“巧姐姐言之有理,母后的遗志却是如此。只是三年丧期,便是天下不守,我们身为子女,却是不能的了。母后贤德,空前绝后;且父皇如此,我又岂能开怀的了。唉……”长长的叹息,震落枝头松果,惊飞花间鸟雀。
巧姐儿有些不忍心的劝道:“公主这又何必。所谓三年丧期,乃是三年之内不得宴乐,而非三年之内连说笑开怀都不允许。虽则有《论语》记载‘高宗谅阴,三年不言’,孔子又曰‘古之人皆如此’。然则不知孔子所言的‘古之人’到底有多古,总之后来极少听闻三年不言的。且《书》中后面还有一句,‘王者莫不行此礼’。不知‘王者’何时变成‘古之人’皆如此了。即便如此,那亦是古之王者为父王驾崩方行此礼,于今不合,于公主更不合。
再则即便是高宗如此,那亦是当时天下衰微,高宗在小乙灵前发誓思索而已。当今世道清明,且圣人则天而行。如今便是重新长出来的花草树木亦较以往更加清新秀丽,此即是天意。昭公主明知皇太后乃是升仙而去了,那亦是值得庆幸之事。为何非要拘泥于那权宜迂腐之言,而惶惶不可终日?所谓过犹不及,不知公主是想不孝,还是想孝?或是别有他故?
若是人长期压抑,阴阳之气闭塞,久之必戾气过重,只怕会生出许多悖逆之事来。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而不惜烽烟戏诸侯,玄宗为博贵妃一笑而快马送荔枝,不知为博得昭公主一笑,是要皇太后下凡现身,还是要太上皇先给公主一笑?难道公主以为自己的一笑能比得过天下欢悦,天和地顺?若有神仙说昭公主一笑能解天下愁烦,不知公主以为如何?”
见巧姐儿虽则一身简朴装扮,显然是位乡下村妇,却能讲出这些道理来,虽则有些不合经义,却亦不好辩驳,昭公主忍不住摇头叹息,失笑道:“我亦不过是鄙陋之人,哪里比得过高宗圣贤?再则我一笑哪里能又那么大的功效?可是巧姐姐哄我呢,还是编排我?”
迎春却应道:“我听着巧儿说的却有些道理。如今天下阴郁之气是够重的,若是阴阳失调过久,只怕果真会有雨雹冰灾之类的亦未可知。天下皆知昭公主乃是皇太后爱女,贤淑孝顺,天下仰望。若是天下见昭公主开颜,则上苍亦能开颜,天下必能向风而动。即便是皇上为皇太后守孝,不能笑言,至少亦不用那么愁苦着脸,天下亦少些抑郁。确是在理。”
和公主缓缓点头附和道:“恩,我听着大概亦是这个理儿,想想亦确实如此。若是昭姐姐能略略开颜些,不仅自己不用这么苦,父皇亦能略微好些,即便是一直伤怀,到底亦能减轻许多。不如我们去找皇上还有宣王兄一块儿来商议商议吧,巧姐姐的话想想果真有些道理,一会儿跟我们一同商议一番,兴许还能有些助益。”说着话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