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暗示过,只要她愿意,即便是长久留在宫中亦未尝不可。世间的事她已看得极明白了,且已死过一次,如今她再不肯那样忍气吞声活着,这里不仅是她的栖身之所,更有救命之恩。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猜出林妹妹似乎与别个不同,若是能与那样一个单纯清澈之人做伴儿,可比四妹妹曾想过的出家做姑子强了不知多少倍了。想起那个水晶玻璃心肝的林妹妹,她有些儿笑了。这样一个妹妹,如何能在这种钩心斗角胜过贾府几十倍的地方过得好?自从得了皇太后的示意,她便决心要尽一切努力护得好妹妹的周全。是以,如今的她,有了新的念头,便生出许多新的意志来,因此她今日才敢如此大胆的站出来指认瑶儿。想起瑶儿,她又想起了元春,那样一个大姐姐,与她并无多少情分,便是以前未曾进宫时,便时常以大姑娘的身份指责她,却丝毫不见体贴爱护。她既无情在先,如今又犯下谋害之罪,一边是无情的大姐姐,一边是无辜的林妹妹,她更愿意选择事实,如此她心中才能得到平衡与安宁。
众人见迎春有些儿出神,以为二木头的脾性又犯了,暂且都丢开不理论,这四个早又都嘻嘻哈哈闹到一块儿了。湘云道:“今儿可好,人齐全,我们又可以一块儿作诗了。”黛玉笑道:“这却好,只怎么个做法,说个规矩来才好。”探春说道:“听说去年中秋你们二人可是联的好诗,因着这许多缘故,竟不曾得见,不若将那诗拿来我们先瞧瞧如何?”惜春拍手笑道:“真是好主意,若说作诗林姐姐与云姐姐原就是最好的,不如拿出来我们先赏玩一番吧。”黛玉敲她头道:“偶尔联的,那里来的诗稿拿出来给你瞧。你这般爱玩儿,还天天念叨要做姑子,这般闹将下去,怕是我们这庙亦不敢留你了。”
惜春听了赫然一笑,摸着头亦不理论,依旧是闹着要看诗。湘云笑道:“若说我们那诗,却真是好的,难得那样的清静,那样的地方。不过我看那四海池比大观园好好许多,今日没准还会有更好的诗亦说不准。”探春见湘云打岔,便黏着黛玉要听去年的,没奈何,黛玉方与湘云一起少不得将中秋联的诗忆起来给她们听。却是一会儿这个说那句错了个字,这句似乎是在后面的,乱哄哄吵了好一阵子,方说是了。却是: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清寒风剪剪,良夜景喧喧。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色键茂金萱。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琦园。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晴光摇别院,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禐。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众人听罢都一起拍手叫好,虽有些悲戚,到底却是极好的诗。黛玉却笑道:“多谢你们谬赞了,不过我们却算不得是最好的,我们园子里原有位诗仙,你们可知是谁?”探春道:“林姐姐不就是诗仙吗?园子里素来就宝姐姐与你的诗是最好的,云妹妹的诗潇洒活泼,亦是十分好的。却不知还有谁?”众人皆是迟疑的看着黛玉,不料迎春突然开口道:“林妹妹说的莫不是妙玉?”黛玉一惊,拍手笑道:“正是她,只二姐姐是如何知晓的?”迎春笑道:“我曾到栊翠庵找妙玉下棋,在她房中见了几页诗稿,你如此一说,我估计便是说她了。”
黛玉叹道:“正是她,我亦只见过那一遭儿。那日我与云妹妹联了那半日,不过如此。谁知后来妙玉来了,将我们请到栊翠庵,提笔一挥,就写下一副来,那才是最好的。”湘云笑道:“我原说林姐姐从不肯信服谁的,不想那日竟那般拜服妙玉,我亦自愧不如。”众人因又要听妙玉的诗,黛玉湘云拗不过,又一起忆出妙玉写得那《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来,道是: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众人听罢皆赞不绝口,直到妙极,果真不愧是个诗仙。黛玉笑道:“作诗原是我们随便玩玩的,却每常作起势来,定要比个高低。再不想,那真正最好的却从不计较。‘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说起来还真有几分羞惭。”因此叹息起来。迎春道:“林妹妹却不必自哀自叹,你未必就不如她的好,兴许凑巧罢了。”黛玉长叹一声道:“人与人,未必就谁比谁好,或是谁比谁不好,我们亦未必不是凑巧罢了,为何还要去相互攀比,徒增烦恼?可偏她的诗、她的棋都比我的好,更可恨便是她的茶亦沏的很好。我就不知缘何我就不如她?”说道后来又有些淘气起来。
“是谁啊?竟比我玉儿还好?”太后一边不等太监通报便走进来一边儿高声笑道。众人一听是太后来了,都忙起来迎接。待众人都见过让了坐,黛玉方说道:“母后,以前我们大观园有个妙玉,她很是出众的,色色都比我好。”说罢便将嘴嘟起来,很是不服气的样子。太后笑道:“哦,竟有这样人物,说来母后听听,母后也想瞧瞧是个怎样人物儿。”因请妙玉时黛玉并不在京中,故此迎春笑回道:“回皇太后,当日修建娘娘省亲别墅时,因园子里有个栊翠庵,二太太便下了帖子请来个仙姑,却是个带发修行的,就是这妙玉。这妙玉长的极其秀丽,品格出众,非寻常人可比得。却生性冷僻,不喜与人结交,对林妹妹她们却还合得来。听说是苏州人氏,约二十岁左右,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她文墨极通,又与她师傅学的先天神数,非我们姐妹可比的。”
皇太后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眼光豁然跳了一下,迟疑许久,方开口问黛玉道:“不知这妙玉如今身在何处?”黛玉迟疑道:“当日离开之时她应当是在园子里的,我走时竟将她给忘了。”说罢颇为懊悔。探春道:“兴许她还在园子里,当日只是叫齐了贾家的人,妙玉并不是我们家人,是以不该有牵连的。”皇太后安慰道:“玉儿是事出无奈,亦怨不得你。只如今需得找到她才好。”说罢想了想,忙命人去大观园打探一番,又让黛玉修书一封,若是妙玉在,便将她邀了来,亦算是了了黛玉的心愿,或者不如说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吧。
自太上皇驾崩至今,一直忙前忙后的,竟将这件事儿给忘到脑后了,太后想起来颇有些不安。若猜测不错,那妙玉就应是那当初意图谋反的皇弟理亲王之女,她生母原是理亲王爱妾,因劝谏王爷阻止其谋反不果,遂悄悄将女儿送了出去。四年前那侍妾随理亲王妃见过她,当时告诉她许多理亲王的事,最后委托她帮忙免了她女儿之罪,并帮忙照顾她。借着那些消息,顺利的除了那理亲王,却将她女儿给忘了,如何对得起她死去的母亲?按说,妙玉亦算是皇上堂妹了,如今理亲王之事已平息,那已出家的女儿应该好生照顾才是,毕竟都是皇家血脉。
可幸的是虽贾府被抄,因一直关押密审,因此具体底细外人并不知晓。而住在栊翠庵的妙玉因已经出家,并未牵涉。此时一众人等皆在那庵中过着自己的日子。太监们到那里时妙玉正在打坐念经,见到黛玉的帖子,微微一笑,便起身带着小丫头随着太监进宫来了。
宫里皇上见快至晚膳时间了,忙收拾一番奔慈萱宫而来。给太后请安后,便该传膳了,太后领着皇上和黛玉至偏殿用膳,迎春四姐妹则由史良娣陪着去吃饭。因晚上要吃酒吃月饼赏月,因此每人不过随便用了些儿,不过意思一下。晚膳后母子三人一处说了会儿闲话,太后便将妙玉的事大概说了,因对皇上道:“若果真是郡主,不如就将她请回来吧,在外面到底不放心。”黛玉未曾料到会有如此缘故,怪道妙玉的孤高冷傲不同一般,却原来有如此出身,不过既然与她交好,日后必定要好好照顾她才是,怎么说妙玉都是个好姐姐呢,且其实她内心并不是那么冷的,只是有些人不入她眼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