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道:“不知几位怎么称呼?找我们可有何事情?”话音刚落,便见刘姥姥笑着从外面走进来说道:“姑娘别笑话我们乡下人。平时我们没事儿也串串门,夏天一块儿乘凉,如今夜长了,便一块儿做活,或是一块儿说说话,都是常有的事。又或是谁家有亲戚来我们都会去看的,其实我们庄子里每人家里的客人大家都认得。不比你们城里大户人家,难得串个门,还有好多规矩要讲。”惜春笑道:“我们在园子里也互相串门呢。”
正说着话,又听见门外有人叫“青儿妈”“青儿”,青儿忙出去开了门,一会儿便见进来五六个媳妇儿姑娘,端着笸箩竹筐等物事,一齐嬉笑着进到上房来摆开架势一边儿忙活一边儿说笑,一点儿也不生疏。刘姥姥见几位姑娘疑惑,便笑道:“她们除了来聚到一块儿做活,还有就是来看姑娘们的。”一个老嬷嬷笑道:“这还有一个缘故,便是谁家人缘好,我们都爱到谁家去。晚上做活要点灯费烛,我们穷些儿的人家有时候便到人家家里去借光,有时候则是大家说好轮流的上各自家里去。”
惜春道:“好好儿的,在自家点个灯烛便罢了,何必为这个到人家家里去?”刘姥姥叹道:“姑娘金贵,自是不知这些道理。那灯烛都是要拿钱买的,我们庄稼人挣点儿钱不容易,能省着些儿自然更好。还有那些个穷一些的人家,许多时候都是点不起灯的。便是到别人家里去,一会儿还要摸黑回家,若是有月光还罢了,若是没有,便要小心些儿了。乡下的路高低不平的,不比你们城里或是姑娘家的那个花园。”探春问道:“他们离得远还来吗?”一个媳妇儿道:“横竖这么点儿路,都是踩熟了的,怕什么。那离得远的一二里地外的还有过来热闹的呢。”
这下便是晴雯都有些儿吃惊了,她们在贾府在宫中,从不曾有这样的事情,还要为个灯烛费这么大心思。那里哪夜不是灯火通明的,似乎只要想点,便可以点,从未费过心想是从哪里来的。便是给庙里捐的香油钱,怕是也不少呢,谁还在乎这照明的一点儿光。
一个已经开始缝补衣裳的媳妇儿腼腆道:“不知姑娘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从来都不曾进过城里,听青儿姥姥说那京城大的很,几天都逛不完。光是她亲戚家的那个园子,一天都没逛完。听说那个园子竟比年画上画的还强十倍,不知可是真的,要是我也能见着一回就好了。”说着话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几个人,掩盖不住的羡慕与向往。一个老嬷嬷道:“便是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到过那画里画的地方,你才有多大,就能有这样大的福分?”
正说着话,鸳鸯扶着贾母过来了,听得此言,亦是叹息不已。那几个媳妇老嬷嬷见了贾母,便忙住了口,脸上有些儿泛红。想来她们都知道那个园子是贾母家的,且不论是否知道贾家被抄家的事,至少是知道贾家如今败落了,否则贾母便不用今日的装扮且流落在此,或者至少知道那些辉煌是贾母的痛处。
贾母并未说什么,只是由鸳鸯扶着,在一个椅子上坐了,琥珀忙拿来靠垫与她靠了,方撮了个小凳子坐着贾母跟前给她捶腿。贾母笑道:“你们都歇会儿吧,如今都不用这么着了。”鸳鸯笑道:“不碍的,我们都年轻,又没干什么累的重的活。”贾母叹道:“难为你们几个还这么孝顺我这个老婆子,却是苦了你们了。”一边儿看着刘姥姥笑道:“回头还得麻烦老亲家帮忙给她们几个寻个好人家,也算是有了着落,我便是死了也能闭眼了。”刘姥姥笑道:“这几位姑娘这样好的人品,到我们庄子却是有些儿委屈了。”鸳鸯琥珀都羞愧不已,忙道不敢。
内中有个老嬷嬷看着一边儿喝茶的晴雯探春惜春问贾母道:“一直听说太夫人有几位非常出挑的孙女,不知可是这几位?”贾母看着三人道:“那个最大的是我外孙女的丫头,这是我第三个孙女儿,这是我第四个孙女儿。”那几个嬷嬷媳妇儿等听了贾母的介绍,都有些儿明白了,一会儿又都奇怪的看着那看似比贾府两位姑娘还尊贵的晴雯。惜春忙道:“我们如今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晴雯姐姐虽是服侍林姐姐的,却是个主子。”
贾母笑道:“要说我那外孙女儿,那才是个最出色的,样样儿都好,便是服侍她的丫头,都是极好的。只是如今如何就成了主子了,我也不太清楚。”晴雯冷冷道:“我原就是个丫头,不过沾了姑娘的光而已。”地下一个媳妇儿道:“丫头也有好造化的,不说那些富贵人家服侍姑娘少爷的丫头,将来都可以得个偏房侧室,便是那伺候的好的,也有些儿能做那侧室的。若有运气好的,因正房死了便被扶了正,还不一样尊贵。姑娘人品才貌这样好,不说我们这些姑娘比不上,便是乡下那些大户人家的主子姑娘都未必比得上。做个主子还不是应当的。”
一句话差点儿让晴雯噎死,难不成她就是个偏房侧室的命?五品尚服,不在嫔妃之数内的,她才不要那什么偏房侧室呢,便是皇上的又如何,她只要一直伺候姑娘就好了。可惜这事儿又争不得,只能受这冤枉气。想着这些晴雯脸都憋红了。刘姥姥道:“老寿星的外孙女可是那个房里放着许多书的那个姑娘?隐约听说姑娘许给了那家王府了?那姑娘那个模样,竟比仙女还好上几分,不知那家有这样好的福气。”
这一下倒好了,一猜再猜,都成这了。贾母拿着探究的眼神看着晴雯探春惜春,没奈何,晴雯想了许久方凌然道:“姑娘并未许人,我不过是做了女官而已,并不是什么偏房侧室,不要玷污了姑娘的名声。”贾母眼光豁然一跳,疑惑道:“那是宫中才有的,晴雯如何在宫中做了官儿了?”其他人听闻此言,都更是新奇的看着晴雯,惜春只得打岔道:“皇宫里的那些事情反正也弄不清楚,不如讲些儿你们乡下的事情给我们听听倒好。”
乡下诸人见她几人不愿多说,又听得是“官”,不敢得罪,只好唯唯应了。刘姥姥道:“要说我们乡下的事情,也不比你们城里少,也不比你们城里的没趣儿。她们晚上乘凉做活时讲的故事日间地头歇马凉亭里讲的新闻,也不少呢。”探春几个犹记得上回刘姥姥说的那些故事,便一齐要她们说。刘姥姥见几个高兴,便让那几个老嬷嬷媳妇儿拣些儿好的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一面命青儿再去烧水泡茶,一面又让青儿她妈再去取来两支蜡烛。
那几个老嬷嬷好容易见着几位尊贵人,还有那个宫里来的,还是个女官,都不由得心里计较起来,都准备使出浑身的解数,想要好生表现一番,如此方不辱没了自己的一番本领。
一个老嬷嬷看了一眼众人,笑道:“不如我先讲一个吧。”晴雯探春几个都叫好,虽有几个未曾拨得头筹的有些儿失落,到底也都笑着催那老嬷嬷快说。那老嬷嬷理了理衣裳,喝了口茶,抿抿嘴方开口道:
说是以前有兄弟二人,父母都去世了。这哥哥人憨厚老实,嫂子也是体贴本分的;这弟弟有些儿贪心却没脑子,弟媳妇儿却是个厉害奸诈的。当初父母去世后弟媳妇儿便要求分家单过,以免弟弟吃了亏,哥哥便老实的听了,于是分家单过。
他们那庄子也是个穷的,嫂子见家里艰难,便和哥哥商量着让他出去做生意。哥哥听得很有道理,便同意了。想着要出门,哥哥便去弟弟家里辞行道:“我如今要出去做生意,你们都照顾好自己。”哥哥走后弟媳妇在后面嘲笑道:“就他那木头样儿,还做生意,没得丢人。”弟弟嘲笑了两声儿,那哥哥却并不理会。
不想过了一阵子哥哥回来了,且带了许多钱物回来,嫂子很是喜欢。弟弟和弟媳妇儿有些不大相信,便去哥哥家去瞧热闹。见是真的,弟弟问道:“不知哥哥做得什么生意,这么顺利?”哥哥道:“我到城里见了人家要人做活,我便去了,却是个大户人家,等活做完了,那管家说我做得好,便给了我这些儿,说有空了还可以去。”弟媳妇儿听了很是羡慕,便仔细打听了哪里哪户人家。
回家后弟媳妇儿对弟弟道:“你哥哥那样人都能挣的那么多钱回来,如今我都问好了,你也去吧,肯定能比他好。”弟弟一听也有道理,便去了。不想过了不多久便回来了,而且鼻青脸肿的,弟媳妇儿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弟弟道:“哥哥给人家看钱记账,那人家那么多钱,光记账能得几个,我便想多得些儿,不想被他们知道了,便成了这样儿了。”弟媳妇儿很是生气,骂了几日笨蛋,也只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