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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对摩洛哥的远征,已于两个月前结束。在夺取后,直达到黎波里的非洲地中海沿岸地区已全在法国的占领之下。此外,这又一个被吞并的国家所欠的债务,已由法国政府提供担保。

听说有两位部长借此机会赚了两千多万,其中就有人们常常直言不讳提到的拉罗舍—马蒂厄。

至于瓦尔特,巴黎谁人不知,仅股票一项,他就赚了三四千万,除外还在铜矿。铁矿和地产经营上赚了八百至一千万,真是财源广进。法国占领前,他购进了大片土地用了极低的价钱,占领后很快便卖给了各殖民开发公司,因而赚了大钱。

短短几天工夫,他便成了世界上数得着的富翁和实力雄厚的金融巨头,远远胜过一些国家的国王。谁见到他,都是一副敛声静气。低头哈腰的奴才相。而且他的发形,也使许多人羡慕不已,内心深处卑鄙龌龊的想法,却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对他来讲,"犹太人瓦尔特"。"来历不明的银行老板"。"行迹可疑的报馆经理"。"靠贿赂当选的众院议员",所有这些带有贬损的称呼已统统成为过去。他被人们知道的,是以色列人富翁瓦尔特先生。

对于自己的富有,他也确实很想显示一下。

在圣奥诺雷关厢街拥有一幢豪华宅第,并且宅第内的花园与香榭丽舍大街相通的卡尔斯堡亲王,当时在生活上相当拮据。瓦尔特知道后,就向亲王提出由他买下这幢宅第,并要亲王在二十四小时内迁出,所有陈设均保持原样,连一把扶手椅也不许移动。他出的价钱是三百万。最后拗不过这诱人的数额,终于拍板成交。第二天,瓦尔特就在此新居安顿了下来。

不久,他又忽发奇想,产生了一个与波拿巴媲美的念头,整个巴黎被征服了。

匈牙利画家卡尔。马科维奇的巨幅油画《基督凌波图》,此时正在著名鉴赏家雅克。勒诺布的陈列室展出,很快引起轰动,人人竞相前往观赏。

艺术评论家们也是不断称誉,说这幅画是本世纪最为杰出的一幅作品。

不想瓦尔特忽然以五十万法郎将此画买了去,从而使满心欢喜的观众大失所望,同时瓦尔特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全城的议论中心。这一说法对于他说,有的羡慕,有的谩骂,还有的叫好。

随即,他又在各报登出一则消息,邀请巴黎各界名流在一天晚上前往他家欣赏这幅出自外国名家之手的杰作,免得人们说他把画藏了起来。

他将大开大门,凡愿前往一睹为快者,只须在门前出示请柬,便可进入。请柬是这样写的:

十二月三十日晚九时,卡尔。马科维奇的《基督凌波图》将在寒舍展出,到时有电灯照明。阁下如能大驾光临,将不胜荣幸。

瓦尔特先生和夫人

请柬下方附有一行小字:午夜之后将举行舞会。

因此,凡愿留下者届时都可留下。结交新友在瓦尔特夫妇当中。

其他人在欣赏名画的同时,还可在府第内随便走走,看看男女主人,而不管这些来自上流社会的人士会怎样傲慢或态度冷漠。这之后,他们便可趁兴而去。可是瓦尔特老头确信,过一阵子,他们还会来的。由于他们也常去造访他的那些同他一样发迹的以色列兄弟。

当前最要紧的是让报上经常提到的那些拥有贵族头衔但已家道中落的人士,前来看看。这样做,一来是让他们看看一个在一个半月内就赚了五千万的人,一副模样如何;二来是让他们亲眼目睹,来他家的人是如何地似潮水一般。另外,还想让他们看出,他这个以色列子弟把他们请到家里来欣赏一幅描绘基督的油画,是有着怎样的雅兴,怎样灵活处事。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你们看,马科维奇这幅有关宗教题材的《基督凌波图》,是我花了五十万法郎才买下来的。我虽是犹太人,但这幅画将永远珍藏在家里,天天在眼皮底下。"

这个邀请在社交界,特别是在众多贵妇和纨绔子弟中,引起了强烈议论,虽然它并未提出任何要求。去看这幅画,就如同到帕蒂先生的画室去看一些水彩画一样。瓦尔特得了一幅名画,他要在一天晚上敞开大门,让大家都去看看,这难道不是一件时下难遇的美事?

半个月后,《法兰西生活报》每天都对十二月三十日晚的这场盛会作大量报道,想尽办法把公众的兴趣激发起来。

见老板忽然变得如此富有,杜。洛瓦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费尽心机后,从妻子手中强夺了五十万法郎后,本以为自己已经相当富有,现在却仍觉得还是很穷。周围有钱的人到处皆是,但他却一个子儿也挣不到。同他们的巨万财产相比,自己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心被忌妒啮咬着,无名之火与日俱增。所有的人他都恨,特别是瓦尔特一家,因此现已不去他家。他恨自己的妻子,因为她中了拉罗舍的计,不让他购买摩洛哥股票。他更恨这位外交部长,因为他骗了他,利用了他,竟然有脸每星期两次来他家吃晚饭。他成了他的秘书,办事员和笔杆子,每当他在他面前为他捉刀时,他真想将这自命不凡又处处得意的家伙活活扼死。作为一名部长,拉罗舍其实并无多少政绩。为了保住这个职位,他殚精竭虑地不让人看出他捞了许多。但是这一点,他杜。洛瓦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这个陡然发迹的区区律师,言行举止是那样大胆,狂妄,那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

在杜。洛瓦家,拉罗舍现在是随意进出,完全取代了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位置,就象这位伯爵在世时的样子,且对仆人说话,俨然是一副家中主人的神情。

杜。洛瓦对此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发作他是不敢的,如同一条狗,虽想咬人,但不敢张口。因此他只得迁怒玛德莱娜,动不动对她恶言恶语。每当此时,玛德莱娜总是耸耸肩,把他当作不懂事的孩子。再说他的这种喜怒无常,她也实在难以理解,常常说道:

"我真弄不懂,你为何总这样牢骚满腹,其实你现在的境况已经够好的了。"

每听到这种责问,杜。洛瓦总是转过身去,低头不说话。

至于老板家即将举行的晚会,他早已宣布自己是绝不会去的。这可恶的犹太人家,他不想再踏进一步。

两个月来,瓦尔特夫人是每天给他写信,他去她家,或是约个地方,同她见一面。她说,她要把自己为他赚的七万法郎交到他手中。

这些情急辞迫的来信,都被杜。洛瓦随手扔到了壁炉里,他一个字也没有写给他。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不想要自己应得的一份,但没有怠慢她,鄙视她,折磨她。她是那样富有,他不愿对她有求必应。

举行晚会的那天晚上,玛德莱娜对他说,他不去参加是不对的,他却答道:

"请别管我的事行不行,我就是不去。"

但吃了晚饭之后,他又突然说道:

"这个罪看来还得去受,你马上去准备。"

玛德莱娜料到他会去的,于是说道:

"我只要一刻钟便可动身。"

他一边穿礼服,一边嘟嘟囔囔,甚至上了车也还在不停谩骂。

原属卡尔斯堡亲王的那幢宅第内,四角各挂了一盏电灯在前院,就象四个发出淡蓝色光芒的小月亮,把整个院子照得通明。正房门前的高高台阶上铺着一块华美的地毯。每一级台阶旁都直直地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听差,看上去好似一尊尊石雕。

"嚯,他们可真会装腔作势!"杜。洛瓦耸了耸肩骂道,心里因嫉妒而极不舒服。

"住口,"他妻子向他说道,"你也暂且装模作样。"

他们走了进去,脱下户外穿的沉重外衣,交给迎上前来的仆人。

丈夫也随同几位女士进来,现也正忙着脱去身上的裘皮大衣,"这房子真气派!"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宽大的前厅,四壁挂着壁毯,壁毯上绣的是马尔斯战神和维纳斯女神的爱情故事。左右两边是气势雄伟的楼梯,沿阶而上,可达二楼。用铸铁制成的栏杆,由于年代久远,外表镀金已不太耀眼,但在红色大理石阶梯的映衬下,其淡淡的光芒仍隐约可见。

客厅门前站着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另一个穿着蓝色衣裙。一有客人到来,她们便向女士们献上一束鲜花。大家都感到这一安排颇有情致。

各个客厅都已是高朋满座。

女士们大都服饰一般,以表明她们今晚来此同平时参观其他私人画展,并无多大不同。打算留下来参加舞会的女士,则基本都是袒胸露背。

瓦尔特夫人在第二个客厅接待来客,身边簇拥着一群女友。许多人因不认识她,像在博物馆参观一样,并未注意谁是此宅第的主人。

看到杜。洛瓦到来,她的脸色刷的一下一片惨白,且身子动了一下,想迎上前去。但她终于还是站着未动,等着他走过来。杜。洛瓦彬彬有礼地向她欠了欠身,玛德莱娜则同她极为亲热,恭维的话语没完没了。杜。洛瓦于是让妻子陪同这位老板夫人,自己很快溜入人群,想去听看看肯定可听到的尖刻议论。

五间客厅一个连着一个,全都挂着名贵的帷幔或意大利刺绣及色彩和风格各异的东方壁毯。古代画家的名画点缀其间。一间仍保留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特别引人注目。客厅内的座椅全都放着丝质软垫,淡蓝色底衬上绣着一朵朵玫瑰。低矮的木质家具,漆得一片金黄,上面套的饰物同墙上所挂帷幔一样,做工美伦美奂。

一些著名人士,杜。洛瓦一下便看出了他。其中有德。黛拉希娜公爵夫人。德。拉弗内尔伯爵夫妇。德。安德勒蒙亲王将军。貌若天仙的德。迪纳侯爵夫人,并且在各重要场合常可见到的男男女女。

有人这时触了一下他的胳臂,同时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滴滴声音:

"啊!漂亮朋友,你这个死鬼,如今总算来了。这些日子为什么总也看不到你?"

披着一头金色鬈发的苏珊。瓦尔特正站在他面前,用其善睐的明眸看着他。

杜。洛瓦没有想到是她,心里特别高兴,就同她握了握手,解释道:

"我何尝不想来?可是最近两个月,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抽不开身。"

"这可不好,"苏珊的神情非常严肃,"很不好。你让我们太难过了,因为妈妈和我,现在都很喜欢你。特别是我,已经离不开你。你如果不来,我简直闷死了。你看,我已将心里话对你说了,你要是再不来就太不应该了。如今让我挽上你的胳臂,由我带你去看《基督凌波图》。这幅画在最里边的花房后部。我爸爸把它放在那儿,无非是想让大家在这里多走一走,炫耀一下他这幢房子。他这样做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他们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这英俊潇洒的少年和这楚楚动人的姑娘,众人立即注意。

"瞧,"一位知名画家说道,"这可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不论在哪一方面都很般配。"

杜。洛瓦听了,心中不禁思忖道:

"我要是真有本事,当初本应娶的是这一位。这其实不难办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相反,我糊里糊涂娶了那一个,真是太傻了!但一个人在作出一项决定时常常显得过于匆忙而考虑不周。"

想到这里,他像是心里淌进了滴滴苦酒,感到分外苦涩,顿时万念俱灰,感到自己这一生也太没意思了。

"漂亮朋友,"苏珊这时向他说道,"你经常来。爸爸现在是这样富有,我们什么也不必担忧,可以痛痛快快地尽情享乐。"

"唉!"仍沉浸于其冥想中的杜。洛瓦说道,"你很快就要结婚的,你会嫁给一个家势煊赫但已有点败落的贵族。这样,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不够的。"

"你在说些什么!"苏珊不假思索地说,"我不会马上结婚。我所喜欢,非常喜欢,完全喜欢的人。家里这么多钱,我要将这一生当作两个人生来度过。"

杜。洛瓦冷笑一下,神情中带着讥讽和傲慢。随后,他指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将他们的境遇向她一一作了介绍,说他们都出身高贵,但家道已远不如当年,凭着那依然保存的空爵位而娶了个像她这样的金融家女儿。现在,他们有的还同妻子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有的则早已离弃妻子。但不论属何情况,全都自由自在,生活放荡,为众人所熟悉且备受尊敬。

"我敢担保,"他最后说道,"不出半年,你也会经不起这方面的诱惑而嫁给一位侯爵。公爵或亲王的。到那时,你便会高高在上,我也看不起,小姐。"

苏珊气愤不已,用手上的扇子在他的胳臂上敲了一下,说她一定要找个自己所满意的人。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不信咱们就等着瞧,由于你们家太富有了。"

"你不是也继承一笔遗产吗?"苏珊问道。

"唉!"杜。洛瓦难为情地长叹一声,"这笔遗产带给我的,只是一年两万法郎的年金。在现在这种时候,这点钱又算得上什么?"

"你妻子不也得到一笔遗产吗?"

"是的,两人加在一起是一百万,每年可得年金四万。就这点收入,连一辆像样的马车也买不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来到最里边的那间客厅里,一间巨大的温室蓦然出现在眼前。虽是隆冬时节,温室里高大的热带树木却郁郁苍苍。树下种着大片大片的奇花异草。走进这深绿色的天地中,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和花草所发出的浓郁芳香,扑鼻而来。灯光从室顶照射下来,好似飘落下一阵阵银白的雨丝。这令人陶醉的柔和人造氛围,非平时所常见,其引人入胜给人以一种甜美的异样感觉。两排茂密的灌木丛之间,是一条条满布青苔的小径,好像铺着绿色的地毯。杜。洛瓦倏地发现,左边一颗枝繁叶茂的棕榈树下,有一个大得可以沐浴的大理石水池。池边立着四个代尔夫特所产大型瓷塑天鹅,一股股清泉从其微张的嘴内不断喷出。

水池底部铺了一层金黄色细沙,几条来自中国的金鱼正在水中嬉戏。这些外形奇异。体大腰圆的金鱼,不仅眼球凸出,并且每块鳞片的边缘都呈蓝色,是专门养于水中,用于观赏的。看到这些时而到处游弋。时而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不禁使人联想到中国巧夺天工的刺绣。

杜。洛瓦停下脚步,不觉怦然心动,心中喃喃道:"要说富有,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情况。只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才算不枉度一世。问题是别人能够做到,而我为何不能?"

他想了想,看自己有何办法可以施展,可是这种办法哪能立时想出?他因此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感懊恼。

他身边的苏珊这时一言不发,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侧过眼向她看了看,刚才的想法再次涌现于脑际:

"我原来要是娶了这没有头脑的姑娘,也就好了。"

"当心!"苏珊好像突然从其悠悠思绪中惊醒过来,向他喊了一声,推着他走过面前的人群,向右拐了过去。

这时,只见一簇奇异的树木,其手掌就是五指,颤巍巍地伸向天空。就在这树丛的中央,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立于海面上。

独特的布置,确实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油画的四周完全淹没于晃动的绿叶丛中,使得整个画面看上去像是一个深不可测。如梦如幻的黑洞。

观众必须仔细观看,才可看清画上原来画着一条小船。因为布置巧妙,船体部分已尽皆隐去。其实船舷上正坐着一位圣徒,手里举着一盏灯。明亮的灯光全都照在翩翩而来的基督身上。不过,在昏暗的灯影里,船上的其他圣徒仍然依稀可辨。

基督踏着波浪往前走着,脚下的波涛立刻顺从地走出,让出了一条道。圣人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点点繁星在夜空中闪亮。

提灯的信徒照着慢慢走来的基督,明灭不定的灯光中显现出圣徒们一张张惊喜的面庞。

这的确是一幅气魄宏大。匠心独运的名家之作。不论谁看了都会产生强烈的愿望,令你梦牵魂萦,久久无法忘怀。

于是今日来此观看的人,起先都敛声静气,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也就若有所思地走开了,随后才谈起这幅画的价值。

杜。洛瓦看了一会儿,心下想道:

"能够买下这样的东西,的确非同小可。"

见不大的场地前,如今已是挤挤撞撞,他也就紧紧地靠着依然挽着他的苏珊那只纤纤细手,即刻退了出来。

"要不要喝杯香槟?",苏珊问。"我们如今不妨去餐厅坐坐,或许能在那儿见到我爸爸。"

他们于是慢慢地往回走,各个客厅里都挤着满满的宾客,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那是拉罗舍和杜。洛瓦夫人,"杜。洛瓦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说。话音从他耳边轻轻掠过,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他往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他妻子正挽着这位部长走了过来。两个人笑容满面,在低声说着什么悄悄话,不一会对视的目光,柔情依依。

他觉得,旁人好像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发出低声议论。他真想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给这两个鬼男女重重几拳。

玛德莱娜这样做,真让人丢尽了脸。他不禁地想起弗雷斯蒂埃,人们现在谈到他杜。洛瓦时,可能也在称他为"龟公"。她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个发迹小人,表面上确有几分机灵,实际上并无多大能耐。人们之所以常来他家作客,是因为不敢得罪他,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不过,人们在私下议论他俩时,一定无所顾忌。这也不奇怪,这个女人一举一动都像是在玩弄心术,名声越来越糟,因此已将他这个家弄得流言四起。跟她在一起,他杜。洛瓦绝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她已成为他的绊脚石。啊,早知今日,他定使出浑身解数,好好作弄她一番!例如眼前这位可人的苏珊,他便可大加利用,使她无地自容。他怎么就瞎了眼,没看到这一点呢?

他和苏珊此刻已来到餐厅。有一个很大的餐厅,一排排大理石柱子,气势宏伟。墙上挂着年代久远的戈柏兰昂贵壁毯。

瓦尔特一眼瞅见他这位专栏编辑,急忙走来同他握了握手,心中的喜悦显而易见:

"各处都看了吗?苏珊,你是否领着他,将该走的地方都走到了?漂亮朋友,今天到的人真多,你说是不是?盖尔什亲王也来了,你见到没有?他方才在这儿喝了杯五味子酒。"

说完,他又向参议员黎梭兰迎了上去。他的妻子在参议员身后跟着。这没有头脑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好像杂货铺一样花哨。

一位男士此刻走来向苏珊打了个招呼。这个人瘦高个儿,脸上蓄着金色的络腮胡子。头已有点秃,一副社交场合到处可见的潇洒神气。杜。洛瓦已听人称呼他为德。卡佐勒侯爵。他这时忽然对这位侯爵产生了嫉妒。他是什么时候同苏珊认识的?无疑是在她家发了财之后。再者说,此人目前一定是在追求苏珊。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臂,杜。洛瓦回过头,原来是诺贝尔。德。瓦伦。老诗人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上的礼服却是皱巴巴的,一脸漠然而又疲惫的表情。

"今日这种场合,就是我们常说的及时行乐,"他说道,"一会儿还有舞会,跳完舞便回去躺去。这难得的机会,女孩子肯定会高兴异常。你何不喝杯香槟?这酒太好了。"

他让人将自己手上的酒杯倒满,举起杯,向这时已拿起一杯酒的杜。洛瓦敬酒道:

"祝愿头脑精明者,能战胜百万富翁。"

接着,他又温和地说:

"倒不是因为我对他人有钱感到不舒服,或者嫉恨他们,这就是我的原则立场。"

杜。洛瓦没有再听他说下去,由于苏珊已随着德。卡佐纳侯爵走了。他扔下诺贝尔。德。瓦伦,马上追了上去。

可是恰在这时,一群人乱哄哄地涌来,想喝点什么。因而,他的出路被挡住了。待他好不容易挤出来时,不料却与德。马莱尔夫妇撞个满怀。

德。马莱尔夫人他常可见到,可是她丈夫他却很久未见了。德。马莱尔先生走上来紧紧握着他的双手说:

"亲爱的,您上次让克洛蒂尔德捎给我的话,令我不胜感激。我因为购买摩洛哥债券而赚了差不多十万法郎。没有您,这钱是赚不到的。您可真是一位很重情谊的朋友。"

几位男士不时回转身来看着这妖娆而俏丽的褐发女人,杜。洛瓦随即说:

"亲爱的,作为回报,请准许我带走您的妻子,也许说,允许我挽上她的胳膊,去走一走。一对夫妇不应总在一起,您说对吗?"

"完全对,"德。马莱尔先生欠了欠身。"如果我们走散了,便一小时后在此会面。"

"好吧。"

两个年轻人说着挤进人群,后面跟着这位丈夫。克洛蒂尔德感慨万千,不停地说:

"瓦尔特这一家真走运。不过归根结蒂,还是由于人家有生意头脑。"

"看你说的,"杜。洛瓦反驳道,"成功的关键在于有能耐。总之是各有各的办法。"

"两个女孩每人将会有两三千万法郎,"克洛蒂尔德又说,"且不说苏珊长得那样漂亮。"

杜。洛瓦没有接茬。见他的心事被人说破,他并不高兴。

克洛蒂尔德还未去看《基督凌波图》,杜。洛瓦说他愿为引路。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以糟践他人为乐,对陌生人更是品头论足,无所顾忌。圣波坦此刻走了过来,各种勋章均在上衣口袋上。他们一见,不由开怀大笑。走在他后面的一位前任驻外大使,胸前也挂着勋章,但数目远不如圣波坦多。

"这个社会真是无奇不有,"杜。洛瓦突然大发感慨。

布瓦勒纳也走来跟他握了握手,胸前也挂了根决斗那天带过的黄绿两色绶带。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尽管身躯肥胖,但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此时正在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那间小客厅里,跟一位公爵说着什么。

"一对情人在窃窃私语,"杜。洛瓦调侃道。花房进去后,他又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一簇花丛后面,身边是拉罗舍—马蒂厄。他们这样做,分明带有这样的意思:"我们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幽会,别人怎样说,我们根本不在乎。"

德。马莱尔夫人在看了卡尔。马科维奇所绘基督以后,也以为这幅画的确非同一般。此后,他们开始往回走,但是她丈夫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洛琳娜还在恨我吗?"杜。洛瓦忽然问道。

"这还用说?她完全不想见你,别人一谈起你,于是她走了出去。"

杜。洛瓦没有再说什么。小家伙突然对他如此反感,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备觉沉重。

走到一扇门边,苏珊蓦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声叫道:

"啊!你们在这儿。这样吧,漂亮朋友,你暂且独自呆一会儿。我要带克洛蒂尔德去我房间看看。"

两个女人匆匆走了。尽管人群比较集中,但她们扭动灵活的身腰,居然顺利穿了过去。这是她们在这种场合的拿手好戏。

"乔治!"有人这时轻轻喊了一声。杜。洛瓦回转身,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她接着压低嗓音说:"你这个人心也太狠了,这样折磨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让小苏珊把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带走,就是要同你谈一谈。听着,我今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跟你谈谈。。。。。。否则。。。。。。否则。。。。。。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立即到花房去。花房的左边有一扇门,出了门便是花园。你沿着对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立刻可看到一个葡萄架。我们十分钟后就在那儿见面。你若不去,我就会撕破脸大闹起来,这是戏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回答,"我十分钟后一定到达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他们随即分了手。不过杜。洛瓦却差点因雅克。里瓦尔的纠缠,而没能准时到达。因为后者忽然走来挽上他的胳膊,神采飞扬地同他说得没完没了。他显然是从餐厅喝了酒来的。杜。洛瓦在一间客厅里又碰到了德。马莱尔先生,终于把雅克。里瓦尔交给了他,自己才脱了身。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决不能让妻子或拉罗舍看到自己。所幸这一方面倒还顺利。因为他们此刻好像还在那里热烈地谈着什么。就这样,他终于到了花园里。

不想外面的阵阵寒气,冻得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心里暗暗骂道:"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他于是将一方手帕,像领带一样系在脖颈上,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前走去。因为刚刚走出灯火辉煌的客厅,脚下的路一时看不太清。

左右两边的灌木丛,树叶早已掉落,细小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房内射出的灯光照着,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边的路中央仿佛有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瓦尔特夫人正袒胸露背地站着。她沮丧地说道:

"啊,你终于来了!我快要让你给逼死了?"

"又来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别这样好不好?你若不听,我这就走。"

瓦尔特夫人钩住他的脖子,嘴对着嘴向他说道:

"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什么总这样躲着我?说,我在哪地方对不起你?"

杜。洛瓦试图将她推开,慢慢说道:

"上次见面,你将头发缠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点同我闹翻。"

瓦尔特夫人听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劲摇头:

"瞎说!你妻子才不管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个情妇同你闹了一场。"

"我从来没有情妇。"

"住嘴!你为何总也不来看我?为什么连一星期同我一起吃一次餐晚饭也不愿?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是这样地爱你,无时无刻想着你,你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每说一句话,总担心会带出你的名字来。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感到自己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住,像是陷入了罗网,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最后是喉头发紧,胸部就要爆裂,两腿瘫软无力,连路也走不了。这样,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里却仍旧想的是你。"

杜。洛瓦惊异地看着她,发现他所熟悉。身体微胖。一脸孩气的她,已经是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烦躁不安。绝望之极,那女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脑中闪过,只见他说道:

"亲爱的,爱情并不是永恒的。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们这样下去,必会弄得对双方都非常不利。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日分手。这些我说的话,全是实情。不过,你如果能表现得理智一点,把我当作你的一个朋友来看待,我定会像往常一样,来看你的。这一点,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尔特夫人将她那裸露的双臂放在他穿着黑色礼服的胸前,说道:

"只要能见到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可是说好了,"杜。洛瓦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其他联系。"

"当然说定了,"瓦尔特夫人喁喁道,于是紧接着便将嘴唇向他凑了过来,说道:"吻我一下。。。。。。最后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蔼地拒绝道,"刚定下的规矩,怎么能马上就推翻?"

她转过身,擦了擦眼角滚落的泪水,不久从胸衣内抽出一个用粉红色丝带捆着的纸包,递给杜。洛瓦:

"给,这是购买摩洛哥股票赚的钱中你所应得的一份。能为你弄点外快,我很高兴。喏,给你。。。。。。"

"不,"杜。洛瓦不想要,"这钱我不要。"

"什么?"瓦尔特夫人愤怒地说,"你现在可别给我来这一套。这钱明明是你的,除了你,谁也不能要。你如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乔治,你怎么变成这样?"

杜。洛瓦只好接过小纸包,随即放到了口袋里。

"现在该回去了,"他说,"要不你会得肺炎的。"

"这样岂不更好?我真希望能赶紧死掉。"瓦尔特夫人说,同时把他一只手拿了下来,带着疯狂和绝望,没命地在上面吻了又吻。随后便恋恋不舍地跑到楼里去了。

杜。洛瓦于是慢条斯理地往回踱着,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接着也就昂首挺胸,满面笑容地到了花房里。

他妻子和拉罗舍已不知上哪儿去了。逐渐散去了的人群,留下来跳舞的人显然没有多少。她见苏珊挽着她姐姐的胳膊,一起向他走了过来。她们要他等一会儿和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一起,同她们跳第一个四人舞。

"你们说的这位伯爵到底是谁?"杜。洛瓦忙问。

"我姐姐新交的一个朋友,"苏珊扮了个鬼脸。

"你真坏,苏珊,"罗莎满脸通红,"你明明清楚,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这我知道。"苏珊微笑道。

罗莎非常生气走了。

杜。洛瓦亲热地挽起苏珊的胳膊,温柔地说道:

"听我说,亲爱的小苏珊,你真把我当你的朋友看吗?"

"当然啦,漂亮朋友。"

"你绝对信任我?"

"绝对信任。"

"你刚才说的话还记得吗?"

"什么?"

"关于你的婚事,也就是说,什么样的人你能嫁。"

"当然记得。"

"很好,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什么事?"

"只要有人向你求婚时,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征求我的意见之前,任何人都不答应。"

"好的,我一定这样做。"

"这可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不可告诉你父母。"

"我绝不对他们说的。"

"你发誓?"

"我发誓。"

里瓦尔这时急匆匆跑进来:

"小姐,你父亲叫你去跳舞。"

"走吧,漂亮朋友,"苏珊说。

杜。洛瓦谢绝了。脑海中突然涌进了许多新的东西,他想马上就离去,以便冷静地想一想。他四处寻找玛德莱娜,不一会儿,发现她在餐厅里正与两位他所不认识的男士一起喝可可饮料。她把他介绍给他们,这两人是谁她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咱们走吧。"

"好吧。"

玛德莱娜挽上他的胳膊,经过各间客厅,往外走去。客厅里的人已经离去了不少。

"老板的夫人在哪儿?我想同她打个招呼。"

"我看没有必要,她会挽留我们参加舞会,而我对此已无兴趣。"

"有道理,你说的很对。"

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默然无语。然而一进房间,玛德莱娜面纱还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他说道:

"知道吗?我有一件令你惊奇的东西给你。"

杜。洛瓦气哼哼地嘟哝了一下:

"什么?"

"你猜。"

"我没这个兴趣。"

"你说,后天可是元旦?"

"是。"

"大家又要送新年礼物了。"

"是。"

"这是拉罗舍送你的新年礼物,他刚才让我带给你。"

说着,玛德莱娜递给他一个象首饰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经心地打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一个荣誉团十字勋章。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苍白。然后,他笑了笑,说道:

"我倒希望他能给我送上一千万。这对他根本不值什么。"

玛德莱娜本来以为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不想他却如此看不上,于是气愤异常:

"你这个人越来越不像话了,现在已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你感到满意。"

"他不过是在还债,"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欠我的可多着哩。"

玛德莱娜不明白他今天为何这样阴阳怪气,说道:

"你今年才多大?能得到这样的勋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都是相对而说,"杜。洛瓦说,"我得到的应该更多,本来应当更多。"

他拿起打开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对着那闪闪发光的勋章看了良久。然后盖上盒盖,耸了耸肩,开始脱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报果真宣布,新闻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因功勋卓越,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一个。杜。洛瓦见自己的这个姓在公报上是分开写的,因而比得到勋章更感到高兴。

看到此消息一小时后,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简函,求他当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吃晚饭,大家好好庆贺一下。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准主意。可过了一段时间,也就将这措辞暧昧的信扔进壁炉,向玛德莱娜说:

"今晚去瓦尔特家吃晚饭。"

"什么?"玛德莱娜听了一惊,"我还以为你是再也不会踏进他们家一小步的。"

"我已改变了主意,"杜。洛瓦淡淡地笑了一句。

他们到达时,老板夫人正一个人在那间仍保持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此客厅现已成为她专门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头上扑着香粉,十分迷人的样子。她这个人远看像个老妇,近看却是妙龄。即使仔细观看,也让人难以分辨。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人死了?"玛德莱娜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瓦尔特夫人答道,声音很凄凉。"说不是,是由于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故去。说是,因为我已到达这样的年龄,距离告别此生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今天穿上这套丧服,是想为此志哀。不管怎样,从今以后,我是心如死灰了。"

"决心虽然下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可能保持下去吗?"

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闷,但是只有苏珊说个不停。罗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为杜。洛瓦举杯庆贺。

饭后,大家离别餐厅,在各个客厅和花房里走了走,互相间随便聊着。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后,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声对他说道:

"听我说。。。。。。从今以后,我是什么也不会对您说了。。。。。。不过乔治,您可要常来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对您以'你,相称了。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绝对是这种情况。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将是任何人所难想象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灵及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总之,您的身影每时每刻不在我眼前晃动。这情景就好像您让我喝了一杯毒汁,这毒汁现在正在我的体内肆虐。我已经不行了,是的,不行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面前显出一点老态来。我对头上的白发毫无掩饰,为的就是给您看的。但是,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常来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劲捏着,又揉着,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这毫无问题,不用再说了,"杜。洛瓦冷冷地说道,"您看,您的信我接到,不是马上就来了嘛。"

同两个女儿及玛德莱娜走在前面的瓦尔特,已在《基督凌波图》旁等着杜。洛瓦。他这时笑着向杜。洛瓦说:

"知道吗?我昨天见我妻子曾跪在这画前祷告,同在教堂里一样的虔诚。那样子可真把我高兴坏了。"

"这是因为只有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灵魂,"瓦尔特夫人解释道,表明她内心的无比激动。"每次见到他,心里勇气倍增,浑身充满力量。"

说着,她走到这站于海面的当前,不禁连声感慨起来:

"他是多么地非同常人!这些人是多么地怕他,又是多么地爱他!你们看,他的头颅和眼神是多么自然而且饱含灵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苏珊突然喊,"我对此确信无疑。你若蓄上络腮胡子,或者他将络腮胡子刮掉,就不会有什么不同了。啊,你们俩是这么相像!"

说着,她让杜。洛瓦站到了油画旁。众人一看,果然感觉很相像。

人人都很惊讶。瓦尔特说他简直不敢相信,玛德莱娜则笑着说,基督的神采要更为雄劲。

瓦尔特夫人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庞。满头白发下,面色顿时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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