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宣苦笑:“有诗书陪伴,晓春秋大义,午夜梦回时,春宣无时不感念皇恩浩荡。我想大人今儿来,不单是说这些的吧。”
朱旺祖笑道:“我是来给大人道贺的。当今圣上以宽仁为政,已有廷寄,令兄弟前来释岑公出狱。岑公蒙冤三年,如今重见天日,飞黄有望。真令人喜不自胜!”说着便大声吩咐外边:“去给岑大人备车!不要偏废了规制,要省长一级的轿车。”又对岑春宣说道:“往日兄弟奉命行事,多有得罪之处,唉这儿不是说话处,且到衙门盘桓几日,兄弟为岑公压惊送行,一切慢慢细谈。”
岑春宣含笑点头,吩咐岑亮把行李收拾停当了,径直送到省衙,自个儿则与朱旺祖各自上车,在一片吹打声中去往省衙。一路上,朱旺祖便在寻思,三年的光景非但没把这姓岑的搞垮,反倒养得心智明晰了,莫非当初那一身峥嵘的岑春宣,从此便当真能玲珑起来吗?
来到省衙,酒宴早已排下,岑春宣默然良久,说道:“三年来,承蒙大人照顾,春宣虽不得自由身,却得诗书教化,春宣是个直爽性子,当年在省长任上多有冒犯,不想大人竟有吐纳四方的度量,春宣自惭形秽啊。此次得见天日,春宣不愿再飞黄腾达了,若有机缘能面圣谢恩,求皇上允我回籍常伴梅花,便是春宣的夙愿,也望大人能从旁周旋。”
朱旺祖怀着一肚子鬼胎,当年弹劾岑春宣自己也是主脑,怕他出狱到京告刁状,听他的意思,一切旧账要一笔勾销,顿时喜上眉梢:“为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岑公胸怀锦绣,海纳百川,朱某实在是敬佩。不过兄弟已经风闻,皇上有意命兄赴扬州任事,恐怕兄难遂心了。哈哈谁不知道扬州是作官的福地,也是江南命脉所系,岑公一去,大展手脚,必定有一番作为。来,兄弟敬您一杯,祝你此番一路风顺!”
两人又聊了会子没相干的事,行李也已送到,岑春宣起身告辞:“大人,皇上有旨,春宣不敢耽搁,此去扬州前路未卜,若是有缘相见,春宣再置薄酒相待。告辞了。”
朱旺祖也没多加挽留,一直把岑春宣送到省衙门口,这才分别。朱旺祖瞧着对方的背影,心中暗道:岑春宣啊岑春宣,坐了三年班房,你便像换了个人儿似的,莫非这三年来有高人点拨你不成?
刚走出不到两里,却见一窝蜂拥来一大帮百姓,全都跪倒在地,道贺的,请安的,说吉利话的,一齐众星捧月似的准备送岑春宣上路。当先一个荷仗老者说道:“我们都听说今儿个岑大人获释,都赶来相送,您还有什么吩咐的,遮莫说来便是。”
岑春宣笑道:“我无牵无挂,也无事吩咐。在牢里读书三年,倒养好了身体,还找到了三宗宝:架上的诗书、窗头的黄鹂、腋下的稻草。”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此刻街上已经围满了人,鞭炮噼哩啪啦响成了一片。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跪地说道:“岑大人是贪官之祸,百姓之福,可您这一走了,往后谁照管我们呢?”
“阿嫂请起来说话你们不要这样”岑春宣见人们执意跪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眼热鼻酸,一股子热泪再也止不住淌下来,自己积郁了三年的悲苦愁仿佛都融化在这泪水里,遂拭泪勉强抚慰道:“春宣何德何能,受父老如此爱戴!朱省长对你们也是一片父母心肠,当今皇上圣明,大家回去好好营生,不要负了名时一片殷殷厚望”说着移步,此时送行人已有数千之众。前面的人牵着手挤着为他让出一道胡同。岑春宣走在前面,岑亮挑着行李跟在后面,才挤出人群。
街旁屋檐下闪出一个人来,冲着岑传宣扑身拜倒:“求老爷照应小人!”抬头看时,此人十八九岁的年纪,精瘦矮小,满面的菜色,穿一件土布靛青截衫,脚下一双“踢死牛”豆包布鞋,鸡吃米似的磕头。岑春宣便是一愣。
岑亮挑着行李过来笑道:“他叫顺子,湖北江夏的人士,家里遭了灾,没奈何千里迢迢到川蜀投奔他表姐夫,他表姐夫便是咱们狱里的牢头。叔叔坐班房时,是他在外头专为您采办东西的。”
岑春宣双手把顺子搀扶起来,笑道:“如此说来,我还是受了你的惠。只是我如今这样,怎么照应你?你又要我怎么照应呢?”
顺子一听有门儿,哭着诉了自己的苦情,关节处有所遮掩,一叠声的道:“只请大人收留我,我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也吃得。大人要什么时候瞧我不地道,听任发落!”
“我只能暂时收留你。”岑春宣见他可怜,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道:“当年我入京应试作官,奉父亲的教诲,不要长随仆人跟从左右,但你的情形也实在可怜。这样,我先带你一程,给你找碗饭吃,要是有一天你有了好去处,我也不拦着你。你认字吗?”
顺子忙道:“大人这么善心收留,必定公侯万代,官运亨通!小的念过三年私塾,记账、抄个名册子都行”
岑春宣的侄子岑亮笑道:“你就在老爷身边做个杂役,沿途打尖住店,你掌管好花销就行了。”就这样,顺子便跟岑春宣上路。岑春宣还没有复职,从眉州到扬州府这一路都是驿站传送,按规矩,只供岑春宣一个人骑马。岑春宣律己极严,不肯多要驿马,这一匹马,也只用来驮书,和岑亮、顺子步行赶路。为了节省盘费,也不愿乘火车,沿途风餐露宿,晚晚的打尖,早早登程。但这一来未免就慢了,这一天就来到了湖北境内,在路上已经走了半个月了。当晚一行三人在驿站验票投宿,刚刚吃过晚饭,驿丞就急急赶到岑春宣住的西厢房,一进门就问:“哪位是岑大人?”岑亮、顺子正在洗脚,见他这么冒失,都是一愣。
“我是。”岑春宣正在灯下看书,放下书问道:“你有什么事?”
那驿丞“啪”地打了个千儿:“湖北瞿省长前来拜望!”
岑春宣身子一震:“快请!是瞿子玖么?”说着,已见一个五短身材,黑红脸膛的官员抬腿进来,正是湖北省长瞿鸿机。
瞿鸿机虽已年过花甲,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只是脸上带着倦意。
瞿鸿机一进门便说:“云阶兄,到了湖北还鸦没悄动的,还把同年放在眼里吗?”
岑春宣赶紧起身过去,一把握住瞿鸿机的手笑道:“子玖,春宣现在身无寸职,怎么好厚着脸皮到武昌府去打扰你呢?”说着眼睛扫着满屋子的狼藉,面现难色:“屋中简陋,倒要委屈你这二品大员坐坐方凳了。”
两人是同年点中进士,在官场交际多年,性子也对路,脾气也相投,是官场上少有的知音人,岑春宣在眉州狱中,瞿鸿机没少在外面为他周旋,还常派人捎去衣物、书籍,一晃三年时光,没成想今儿个倒在这里相遇。
两人坐定后,岑春宣便问:“子玖,你不在武昌府坐镇,怎么巴巴的到这儿来了?”
此时,顺子端来两杯茶,偷瞟了瞿鸿机一眼,便低眉出去了。
瞿鸿机吹了一口茶叶,便说:“我早收到了你云阶兄出狱的邸报,皇上命你赶奔扬州府候命,我料必然路经湖北,你不去武昌找我,我只得到驿站来找你讨个没趣了。”
“子玖莫要说笑,春宣刚蒙皇恩获释,不过是个白丁,若是能得机缘面见圣上,一来谢恩,二来讨一道旨意许我回乡,讨得半生清闲,春宣便感戴不已了。”
瞿鸿机一笑:“你倒想得好,泱泱大国如云阶兄这般才华者乏善可陈,皇上正在用人之际,你倒想躲个耳根子清静,莫非三年牢狱便把你的棱角磨没了?”
岑春宣苦笑一下:“回想当初春宣意气用事,开罪了不少同僚,每每念及于此不免自惭,春宣这性子在官场上坐不得了,没得令皇上失望。先说你怎么赶到驿站来了?”
瞿鸿机面露哀荣:“我母亲不幸谢世,我已向皇上请旨要回乡丁母忧,前者家父谢世,国家正处多事之秋,被皇上夺情,便没回乡守制,此番若再被夺情,瞿鸿机便没面目回乡了。”
岑春宣也微叹一声:“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官者只知忠字当头,便违了孝道啊。”
瞿鸿机眼睛一亮:“云阶兄,我寻思着皇上是要启用你了,你应当振作精神,为国效忠,也要对得起圣眷啊。”
“没那股性子了,还是圣贤说的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当年我到了川蜀和广东,满眼都是官蔽,便施了重拳,想凭一己之力整顿官场,孰不知落得个自作自受,经那一番,再也没了做官的心思,皇上若是启用,便做个平庸小吏,了此半生。”
没成想一番话竟惹得瞿鸿机霍然站起,夺门就往外走,岑春宣一愣,忙叫住他道:“子玖,你这是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