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回到办公室来接这个电话,并不是因为我和我妻子之间有什么约定,或者是我怕她,妻子来了电话就一定得接。没有,我们没有约定,我们互相之间也不存在谁怕谁的问题。我回办公室来接电话,还要一溜小跑,是因为我不愿意为同事的胡乱猜疑留下把柄。如果我说妻子的电话也不接,你若是我的同事,你会怎么想?首先要想到我和妻子关系不好,吵架了,正赌气呢;再进一步会想到我有什么事情要背着妻子干,要回避甚至欺骗她;还能想到……我就不必多分析了,反正不接别人的电话还能找到理由,可不接妻子电话,至少在我同事面前是行不通的。
我拿起话筒,说了声是我。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妻子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快八点三十五了,今天又有事吗?我妻子说话比较好听,一是音色好,再一个是音调好。音色是天生的,音调则是后学的港台味,软软的,不像一般本地女人,吐字发音都又硬又侉。没事,我说,我这正想往回走呢。我妻子说,那你快点呀,半小时内必须到家。我听出了妻子话里耍娇的味道。我问,有事吗?我妻子说,你这人哪,都多少天没见面了(我夜里上班她白天上班,我们见不着面属正常现象)……我今天上午可以在家泡半天。泡半天?我疑惑不解,你不好好上班在家泡什么?我妻子哼哼叽叽地说,大傻子,你准备好钥匙进屋自己开门,这么冷的天,我可就不下地了。我说你还没起哪?她嘿了一声,是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人家不是在床上等你呢吗,她小声说(即使她大声说我的同事也听不着),我今天可想你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妻子为什么急着挂来电话催我回家。
放下电话,同事问我出什么事了,一副寻根究底的表情,好像他又喜欢与我同处一室了。我说没事,我妻子让我——但话没说完我就停住了,我能告诉同事我妻子是让我赶紧回家和她上床做爱吗?照理说这样的事情家家如此,说也无妨。男人女人结婚成家,就是为了同房****,合乎法度地同房****,否则何必绑在一起。可遗憾的是,我的同事眼下没家,也就是说,虽然他也有过婚姻,可不久之前被妻子甩了。这样,我要是据实告诉他我妻子找我是为了什么,就好像是成心在刺激他。所以我停顿片刻又改了理由,我说我妻子要参加评副高的外语考试,让我回去当她导师。我熟练掌握英德两门外语人所共知,我以为这个理由能站住脚。可我忘了同事对我妻子的外语程度也有所了解,他立刻找出了我的破绽。你妻子英语水平不是也挺高嘛,还辅导什么?我一时有点张口结舌,只能设法把谎言编圆。是呀,她外语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回副高到手万无一失;可她,女人心细,总害怕这永远用不上的狗屁外语找她麻烦。同事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外语的确等于狗屁,看来他相信了我的理由。行呀,可同事忽然又酸溜溜地说,你家一个个年纪轻轻地,却马上就百分之百高级职称了……听同事这样一说,我在心里叫了声不好,我知道我还是刺激了他。我这位同事,比我大两岁比我妻子大五岁,可就是因为不会外语,现在的职称仍是中级。看来我编出个评职称的谎来,并不比如实告诉他我妻子为什么找我更高明些。其实我妻子即使外语真过关了,什么时候能等到副高名额还不好说呢,现在我拎出了这个话茬,等于是提前伤害了同事。当然伤害同事的不是我和我妻子是否都有高级职称,而是评职称要考外语这项规定。可规定那东西大而无当,同事想冲它表示点什么也够不着,他便只能把他的“什么”表示给我。
我能理解同事的心情,便没对他解释伤害他的是规定而不是我或我妻子以及我们略小于他的年龄,我只是安抚性地凑上去给他点烟,并使劲冲他摆手摇头,意思是我家都高级职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我说,然后又调剂气氛地大声强调,我儿子还不是呢。在我后一句话说出来时,同事正把我为他刚点着的烟又重重按灭。他的本意大概是烦躁,可我理解错了,我理解成他是通过按灭香烟来抗议我说“我儿子还不是呢”这句话,因为我的话很容易被篡改成我是在拐弯抹角地占他便宜,尽管他并不是我的家庭成员。我以示歉意地又补充道,我说我儿子还不是呢,并不是影射你是我儿子……结果我话没落音,同事就变了脸色。刚才他脸上还有笑容,虽然那笑容酸溜溜的,但毕竟是笑容;可我一解释完,他脸上的笑容就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怒色。你怎么——你什么意思!没,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尴尬地冲他把两手摊开,我只是想说,我家,还不是百分之百,我儿子……得了得了,同事使劲摆了下手,像驱赶一只扑向他的苍蝇,怎么跟你说话这么别扭呢。我说我真的,同事截住我的话头说好了好了别再说了。我就不说了,只看着他。同事低头看他的电话本,我直着眼睛看他。这么静场了好几分钟,同事首先耐不住了,他说你怎么还不走哇。我说,我等你消气呢。同事哭笑不得地挥着手说,好好好,我不生气,你赶紧回家吧。同事显然说的是假话,我希望能看到他真的不生气了再与他告辞,便没动弹。这回同事真急眼了,他伸出双手往门外推我,把手里的电话本都压扁了。
在我们单位办公楼里,一楼有个方形大厅,从楼梯上走下来,要穿过方形大厅后,才能走到大楼门口。也就是说,楼梯口与楼门口,是遥遥相对的两个口子,中间隔开这两个口子的,是一片名为大厅的开阔空地。一个人若在我们单位工作,不管上班还是下班,每天至少要被这两个口子吞吐两回(我们单位一楼没有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在二楼以上工作)。先被一只口子吞进来,再被另一只口子吐出去,反之亦然,一切都因直观而凸现出来。这种感觉非常不好,而造成这种不好感觉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大厅。如果没有大厅,比如楼梯口与楼门口是保持恰当距离地连在一起的,你走过它们的感觉便只是通过;如果也有大厅,但两个口子能错开些角度,你的感觉也必然是更实用性的。可现在这种结构带来的结果是,一旦你来到大厅当中,也就等于是孙悟空置身于牛魔王的肚子里了,只是你无论如何也说不好哪个口子是嗓子眼哪个口子是屁股眼。现在我走到了办公楼一楼楼梯口处,意即刚刚被前一个口子吞进嘴里,待我走完直线穿过大厅后,就可以被后一只口子吐出去了。我的心脏提了起来,我担心面前的出口突然封闭。我情不自禁地看一眼毫无遮蔽的办公楼门口,用心地品味着被楼梯口吞进大厅里再被楼门口吐出大厅外的虚幻感觉。结果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我面前亮堂堂的口子被堵住了半截,有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办公大楼的门口。
我和那辆黑色轿车共处在同一条直线的两个点上,它在楼门口,我在楼梯口,中间隔着开阔的大厅。以前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不喜欢直线而喜欢曲线,因为我觉得,曲线能象征玄妙优美别致,而玄妙优美别致的事物,往往都是不错的事物。可此时我发现,直线其实也很不错,直线的简洁明晰具有更强的可视性,能让我迅速把停在大门外边的黑色轿车收入视野。当然了,停在楼外的黑色轿车与我无关,那是我们单位一位具体主管我那部门工作的领导上下班使用的交通工具。我现在夸讲直线也不错的意思,是说直线使我看到了正从黑色轿车里钻出来的领导,而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先看到了他,这为我及时躲开他避免与他走个顶头碰提供了机会。要不然,如果我们分别处于曲线的两端,彼此不能在最远点发现对方,走到了互相最接近的地方再行规避,就来不及了,也不礼貌了。
不过了解了我这样的心理活动,你千万别误会,别以为我与我的领导不共戴天什么的。不是那么回事。我与任何领导都没有矛盾,我之所以要躲开他,只是我认为一旦与他走个顶头碰,就要多出许多麻烦。如果领导对我无暇顾及,那倒好办,交臂而过时我与他笑笑也就行了。即使他对我的笑毫无反应,让我热脸挨上他的冷屁股,我也认了,人家是领导嘛,领导有权牛逼哄哄。麻烦的是我怕我的领导对我有暇关心,那样一来,光是笑笑就说不过去了,我得与他打招呼说话。当然我们只是说句吃了吗早上好之类的废话,也还罢了,可万一领导要多说点什么呢?他想多说,我不愿多说,他会认为我架子太大又骄傲了(刚来这个单位工作时我曾犯过骄傲的毛病);可倘若他想多说,我就也多说,要是言多语失说错了什么,岂不更糟(刚来这个单位工作时我也曾犯过言多语失的毛病)。比如他说你夜班怎么才走哇,我能说白班的人迟到了吗?我若那么说了,他很可能会联想到我在说他,说他上班也迟到了。甚至他会联想得更多,联想到我的潜台词是指责他坐公家的轿车上班还迟到。因为毕竟不是领导的人迟到还情有可原,不是领导的人使用的交通工具都是自家的自行车。若赶上骑的是辆中轴老化的自行车(比如我),蹬上几圈就会蹬空一次,那是根本没法骑得快的。所以,我想避开领导有正当理由。按眼下我目测出的这个距离,当我由楼梯口走到大厅中央的开阔地带时,领导恰好也能由楼门口走到那里。你想想吧,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我和领导像电影里买卖毒品的黑社会头目那样四目相对地越走越近,我们若不交换皮包(那不可能),再不说点什么(也不可能),其情形将会多么尴尬。这样一来,我只能选择重新返身上楼。你知道的,我们单位大楼的一楼只是个大厅,没遮没挡,无处躲藏。所以我要避开领导,返身上楼是唯一的选择。那是不是说我选择了返身上楼就要无止境地上起来没完呢(我们单位的办公楼计有六层)?也不是的,甚至我都不必一定非返回到我工作的五楼去躲躲藏藏。我面对的毕竟只是一个简单事件,就近到二楼去躲避一下,也就可以了。一来是对于二楼我不陌生,二楼的格局与五楼一样,以楼梯为中心,左边是一串办公室,右边是一串办公室;再一个,我还有数,二楼的工作人员是比五楼的工作人员更低贱一些的工作人员(没人划分过等级,只是人们约定俗成的看法),在他们中间我能如鱼得水。而领导的办公室都在三楼四楼(眼前这位具体主管我那部门工作的领导的办公室在四楼),他们一般是不会在二楼停留的。
可让我感到不巧的是,当我退着身子爬完通往二楼的楼梯,在二楼楼梯口准备朝一侧走廊挪脚步时,我听到一个女熟人在走廊的另一侧(不是我要去的那一侧)热情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还问我来二楼有什么事。
前边我说过,由于二楼的工作人员比五楼的工作人员要更加低贱,在他们中间我能如鱼得水。可事实上,我说的“他们”,应该不包括这个女熟人的。以前我也在二楼工作,女熟人是我的部门领导,可后来我到五楼去工作了,女熟人仍然留在二楼,她便把我看作了敌人。现在我不巧撞着她了,虽然她很热情,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嫉妒死我了(像与我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嫉妒我和我妻子的高级职称一样),所以我一时无话可说。同时,我的心中还泛起了悔意,觉得还不如硬着头皮走过大厅,去与领导打招呼呢。因为那样,至少我能早些离开工作单位,而一旦离开了工作单位,我尽可以只与我愿意与之打招呼的人打招呼,对那些我不愿意与之应酬的人,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可现在倒好,为了避免与领导打招呼,我必须来与一个对我心存敌意的女熟人打招呼,要是别人知道我是为躲避领导才来与女熟人打招呼的没准会认为我讨厌领导,而对这个女熟人怀有某种暧昧的情感呢(别人不会知道女熟人对我心存敌意)。可事实上,我对他们一视同仁,都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这时女熟人已经朝我走来,嘴里又问了一遍我来二楼有什么事情,显然我再置若罔闻是不合适的。为了快些摆脱女熟人那种笑里藏刀的虚假热情,我只能即兴撒谎说想上趟厕所,并且还故意装得脚步匆匆。女熟人听了我的解释看到我的表现,果然没再上前纠缠,只是若有所失地停下了脚步。我一口气走到男厕所门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进去,因为我的肚子里边没有屎尿。可女熟人的喊声却从我身后追了过来,嗨,别往前走了,女熟人喊,你忘啦,我们二楼和你们五楼不一样,女熟人强调了“我们”和“你们”,再里边就是女厕所了。我回头冲女熟人笑了一下,看到她还站在刚才她止步的地方遥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