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母亲风风火火地上我这里来了。她的眼圈儿红红的,神情和以往完全不一样。以前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先亲热地问问她的乖孙女吃过饭没有,然后拎着随身带的蛇皮袋,径直走到卫生间向地上倒蔬菜。
这一回,她不但没有注意到家里锅冷灶清,甚至连我女儿嘟着小嘴也没注意到,而是一把拉住了我,就嚷开了,“林子,你说这事可气不可气,你娘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母亲说着,一行泪差点就落了下来。
我一愣,好半天才问道:“怎么了?你说清楚点。”
母亲气愤愤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我说道:“我虽然认不得几个大字,可这些我是知道的。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你老子每个月都要记的账本。”我翻开一看,账本是从去年开始记起的。一笔一笔账记得怪怪的,看了半天,我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账是按人来分页的。第一页记的是我母亲,上面写着:2月,280;7月,1250;全年合计1530.后面就没有了。
第二页记的是我,上面写着:1月,无;2月,无;3月,无;4月,无。一直无到了12月,最后的空白处,画了一颗心。
第三页记的是我爷爷,上面写着:08年全年合计,共3800.
我把账本递还给母亲,淡淡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呀,他喜欢记,你让他记就是了。再说,”后面的话,我没有说下去,我总不能说就凭你们一个月俩人加一起那300来块的最低生活保障,有什么好记的呀。
可是母亲还是不依不饶,“林子,你不懂。你老子把账算得清清的,我,一个农村家庭妇女,对他来说是都要算进账,还要让我一年要交给他1530块。账上不是清清的吗?你呢,日子好过,反倒一个子儿也不欠他的。你爷爷和我,都欠他的债。昨晚我问过了,这一年的收入都哪里去了,他总是搪塞我,说早就花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想想,你娘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说着,母亲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头低了下去,就差没哭出声来了。
我头痛得要命,只得叫出房间里的妻子丽丽,让她做点饭菜给母亲吃。
等到母亲冷静下来,我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母亲没好气地答道:“他能在哪里?今天早上有人叫他一同去挖城市下水的土方,现在肯定没回家,直接住在工棚里了。”
我心里一酸,父母做了一辈子农民,辛苦辛苦地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直到我上大学,然后成家,操尽了心。他们老的时候该享享清福了,可是我却没有让他们做到这一点,甚至他们的家务,我也从来没有管过。
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也得去劝劝父亲,让他和母亲和好。想到这里,我的脸上热辣辣的。
问清了父亲上班的工地位置,我拿上账本,匆匆地出了门,拦了部的士,径直向那里驶去。
此时天色已晚,等到我来到了工地那里,又是一愣,一群人光着膀子,还在齐腰深的沟里挖土,一锹一锹地挖上来,抛上去。我一眼看到了父亲,他也像青壮劳力那样,低着头挖土,等他一锹土上来,也看到了站在旁边路上的我。
“你来了?马上就要收工了,等等啊。”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又吭哧吭哧地低头劳动。没办法,我只好等。一直等到了七点多钟,工地这才收了工,夜色早已覆盖了全城。
我把父亲拉到旁边的排档上,正要叫酒叫菜,他却抢先叫来了伙计,说炒碗面就行了,然后又抢在我的前面付了钱。
等他吃过面,我们慢慢地向工棚那里走去。父亲先打破了沉默,“你工作好吧?要是忙的话,早点回去。”
我烦躁地想道,忙什么,再忙也得把你和母亲的事给说清了,一家人过日子,不能争争吵吵吧。
我怕直说父亲面子上挂不住,于是,我慢腾腾地说道:“妈去了我那里。”
父亲显得很诧异,“我正奇怪你怎么找到了这里。原来是她去你那里,她上你那里做什么?不会是去告状吧?”说着,父亲嘿嘿地笑了。看来,他和母亲确实吵了一场架。
我再也忍不住了,掏出账本递给他,问道:“这些是怎么回事?我妈说她不明白。”
父亲接过帐本,嘴唇哆嗦了半天,蹲下身子坐到了路边,又从腰里掏出支烟,燃着了,好久才答道:“她是不明白,我也没告诉她。是我,是我欠她的,也欠你爷爷的。”
我一呆,母亲说我父亲才是债主,怎么到了父亲的嘴里,又变成了父亲倒过来欠款呢。看来,这本账里还真有蹊跷。
“前年年初田亩被征用了,家里没钱,以前每年过年我都会给你妈买一套新衣服,这一年没买,衣服其实我已经选好了,一共280块,算我欠她的。7月份你妈阑尾开刀,天气正热,可她手术后,只在医院住了一天,我就把她接回家了,要是有个空调,她肯定要少受些罪,可是没钱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痛得全身冒汗,也没办法,只好用蒲扇给她扇。我欠她一个空调,我到城里的商场问过价,一个空调,1250块。”父亲说着,头慢慢地低了下去。他本来就有些驼背,路灯下,他显得越发佝偻了。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泪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母亲患病开刀动手术,这样的事,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他们,却也没有告诉我。买套新衣服280块,那根本不算什么呀。
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站起身来,向工棚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别说了,你回去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劝劝你妈,让她早些回去照应照应,家里还有你爷爷,他也要吃饭。”
我怔怔地跟在他的后面,又问道:“这些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还有,我爷爷和我的名字后面,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笑了:“你有这份心就行了。你工作忙,我不想拖累你。你爷爷那里也是,我本该多给他买些肉吃,可惜都没能做到。按照村里王老五家赡养老人的标准,我一年欠他3800块。”王老五是个包工头,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
父亲始终不说我那一页帐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就到工棚了,父亲回过头来,摆摆手道:“你回去吧,不要再问了。”
可我两个谜都揭开了,单单我这一页没弄明白,我怎么可能回家呢。
父亲走进工棚,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又走了出来,见到我站在外面,他也没显得奇怪,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林子,你长大了。按说有些话我不需要再说了,可是,今晚我还得告诉你,你以后对丽丽好一点。家庭的担子,男人必须得挑起来的。一个大男人,为琐碎的事争吵,会让村里人看不起。我不欠你的,但我欠你一颗心呢,这些年来,我以为你有了工作,不愁钱花,也没有多过问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羞惭,愧疚,痛苦,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这些倒欠的账中,根本就没有父亲的名字。他穿着几年前我不穿丢下的山羊皮袄,他65岁了,还在做超负荷的劳动。
打开家门,我看到妻子丽丽正坐在沙发上和我母亲有说有笑,女儿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做作业,我忽然感觉到家的温馨。
见到我回来,几个人一齐向我看了过来,母亲则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问话的结果。我把原委一说,母亲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我早就在想,你老子不会那么狠心,只把心留给你,我什么也没有。原来他的心,他的心全在我们身上呢。”母亲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丽丽。
原来她与父亲的争执,只是为了账本上的那颗心。那颗心在我这里,那是因为父亲在担心啊。
我的脸腾的一下又红了,这一段时间,我为了做家务,和丽丽吵得就要离婚了。
我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今年暑假,我们一家全部回老家,买台空调,在那里生火,由我做饭。”
女儿听了这话,立即欢呼雀跃起来。一家人跟着其乐融融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