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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6

小换坐着汽车去结婚的这天,纳日斯泉边不时响起汽车的鸣笛声,一片喜庆和吉祥洋溢在往日幽静的山谷里。

顺子穿一身新衣裳,和一帮孩子院里院外地追逐着,吵闹着。他们夸他的新衣裳,他就不住地上下看自己簇新的衣裳,然后嘻嘻嘻地笑。别的孩子喊着:新娘子,给糖吃!他也喊:新娘子,给糖吃!

有人说:顺子,你姐就是新娘子。她要嫁人了。

正嘻嘻笑着的顺子突然呆在了那里,仿佛后脑勺着了重锤,一动不动。“嫁人”,多么可怕的声音。跟着,手里的糖块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他直着眼神,皱着眉头,在努力想着什么。想拨开记忆的迷雾?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一伸手,拨开了众人。他看见了姐。

这是姐吗?他可从来没见过姐这个样子。一身红衣裳,又新鲜又亮堂,像仙女一样。姐这样,他真高兴,他正要笑呢。可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木木地站在那儿,用很小的声音喊了一声:姐——

小换抬起头。顺子的眼神是那样的茫然无助。

姐,你要嫁人了?顺子紧张地望着她。

小换愣在那里。

姐,你嫁人就不和我在一起了,也不管咱家的羊了?声音很伤感。

小换的眼圈红了。姐,我不穿新衣裳。顺子说,然后开始撕扯身上的衣裳。一边撕扯,一边说:姐,你别走,你病了,我再给你熬玉米糊糊。行吗?姐。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一只袖子在胳膊上套着。

眼泪在小换的眼窝里直打转,她笑着走到顺子身边,顺子一把抱住小换的胳膊,说:姐,你不嫁人,是吗?然后冲着身边的人瞪一眼:瞎嘞嘞!又使劲挥了一下拳头,再赶紧回过头看姐。

小换坐着的汽车驶出去不一会儿就停下了。一抬眼,前面挡着七八个人,五大三粗的,手里拿着棒子。

妈的,哥哥娶嫂子,弟弟还搅局呢!司机低低地骂了一句。

这时,顺子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喊:姐——

小换当即从车上下来,张开双手,猛地把弟弟紧紧揽进怀里。

顺子溢着满眼的泪水,看着姐,傻呵呵地笑。

冬天来了。纳日斯泉边的山梨树和紫桦安静地披着一身清冽的阳光,远远的山坡上,一簇簇的冬青正攒足劲,只等隆冬一到,就遍野怒放呢。

每天早晨,这一切,都结着一层模模糊糊的白霜,只有太阳出来,白霜才散尽。霜尽之前,人们就往山里送牛了。他们每次拐过山湾,一抬头,总会看见纳日斯泉边那间小屋和晃动在小屋旁边的两个人影。

一缕温暖的炊烟,正袅袅地从烟囱里升起。

§§致命的丢失

推开门,我吓了一跳。前排坐的全是十多岁的孩子。有几个还叼着烟,动作老道而专业。听见门响,一个精瘦的抬头看我一眼,童稚的黑眼珠滴溜儿一闪,又赶紧转向屏幕。每个人都带着耳麦。看上去好像哪个组织训练的童子报务员。

网吧的空气暧昧、浑浊、充斥着刺鼻的烟味,有人在大声嚷嚷,也有人骂骂咧咧。每人的桌前都摆着饮料瓶,颜色在我看来光怪陆离。我找了一圈,没有毛毛。

毛毛是今天早晨走的。中午之前,我还蒙在鼓里。他咽炎又复发了。这几天,他每天上午输液,下午去找一个叫于飞的下届同学玩,说是打篮球。我提醒他嗓子的炎症不利于大声叫喊,他每次都毫不在意。今天早晨走时,他一边向我招手,一边说着妈妈再见。我目送他走过胡同。这三个月,他又蹿了一截。我想着他小时候的一幕幕,去街里为他买回了他喜欢的面饼,开始为他炖排骨汤,又做了他喜欢的酸菜鱼。十二点了,他还没回来。

我倚在他房间的门框上。这个房间的每样摆设都倾听着我的呼声,都接纳着我的焦急。窗户开着。纱帘来回摆动,书桌上散放着一些书。一本书翻开着,书页就随着窗口进来的风发出轻微的声音,似乎也在等毛毛。足球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沾满泥土。在书桌上的那本书底下,我看到了他留给我的纸条:妈妈,别找我。你找也找不到。我要出去透透气。

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昨天晚上我对他发火了吗?仅仅这样?我两腿发软。毛毛从此不回来了吗?他去了哪儿?外面,蝉聒噪在那片铺天盖地的闷热里,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炎热的季节,气候不正常,到处是灾难。车祸,莫名的疾病,流里流气的孩子在街头群殴,满嘴脏话。难道毛毛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将那个纸包包好。纸包里是我刚给他买来的面饼——他顶喜欢吃的那种——在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中买了回来,但现在已经凉了。我再把炖好的排骨汤舀在大碗里。做这些时,我的手一直哆嗦。外面,死一般沉寂。家家大门紧闭,午餐的香味从每扇窗子飘出。我走到小区的拐角处,大声喊:“毛毛——”

那里有一个篮球场,孩子们常在那里打篮球,可现在一片寂静。吉祥大饼铺的门半掩。无论我到哪儿,都没人回答我的呼唤。

“请进来,季风。”叫我的是明霞,她正在自己的小店里啃烧鸡。这个热情的姑娘腾出一只手来招呼我,“天这么热,转悠什么?来,啃个鸡腿。进来吧!”

“我,”我对她说,“我要去找毛毛。”

“毛毛怎么啦?”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站在那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低着头,眼泪稀里哗啦落在前胸上。

“嗨,让他玩去吧。别管他。”明霞说。

别管他?我不想理明霞了。这时,迎面走过来几个吸着烟满嘴脏话的男孩子。不会有毛毛吧?我走上前,阳光下,他们五颜六色的头发刺痛了我的眼睛。没有毛毛。我现在应该回家。他没准正在家。我不想用自己的钥匙开门,我要按门铃。毛毛会跑着过来给我开门,他还会乐呵呵地看着我,亲热地说:“妈妈,回来了?”如果我手里拎着东西,他会马上接过去。

门铃兀自响着,一遍又一遍。没人开门。我双腿颤抖,几乎站不住,倚着墙壁,无力地喘了几口,才勉强拿出钥匙打开门。坐在饭桌前,我四肢柔软,像被谁抽去了筋骨。桌上放着我为毛毛炖的排骨汤。我打开身边的一张报纸,报上有一篇关于孩子上网吧的文章。说是上网吧的多数是中小学生,而网管负责给中午或晚上不回家的孩子买饭。

一想到毛毛极有可能在网吧,我的泪水就再次流出来,洇湿了印在报纸上的孩子在网吧里的照片。我想起了八年前。

我原来在南方的一座城市。大学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去那里开拓新生活。我们结婚的第六年,就在准备要孩子的时候,我曾经赤贫的大学同学——后来荣升为部门经理、掌管着上亿资产的我的法定丈夫,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咖啡馆喝咖啡。我常常弄不清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大的都市,偏偏我们狭路相逢。女孩热恋的甜蜜制止了我的脚步,也才让我明白我丈夫一直通宵加班的良苦用心。我们平静地分手了。不久,我去孤儿院领养了毛毛,然后来到了这个北方城市。

我从孤儿院把毛毛领回来时,他只有五岁。那时我想领养一个刚好上小班的孩子,在一群孩子中,我一眼就选中了毛毛。小家伙虎头虎脑,大脑门饱满,看上去很睿智。当我把手伸向毛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我的手,抓得紧紧的。那一刻,我想今生是不会有什么把我们分开了。我给他起了毛毛这个名字。送他上小班的第一天,我帮毛毛系好鞋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刻也不老实,一会儿朝前、一会儿朝后地扭来扭去,直到他整个身子都滑到座子下面,只有头像个摔跤运动员似的,架在座子上。他闭着眼睛,神情困倦而安详,像天使一样可爱。随后,他又把舌头伸出来,冲我做个鬼脸。我腾出一只手摸他的头,他重新坐好,仰着胖乎乎的小脸,甜甜地叫妈妈,让我在他放学后准时接他。

“妈妈保证不能来晚啊!”他的口气有些命令。

“妈妈保证。”我心花怒放,侧过身亲了他一口。

此后,毛毛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他平安地长到十五岁,高高的个子,结结实实。他还小的时候,就拿着电笔按个插座试来试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只要是体力活,他都抢着干。上帝给了我这个儿子。他很喜欢我,把我看成自己的母亲,出门前总不忘告诉我。

三个月前,我去澳洲考察,走时只好把毛毛放到托管班。我祈福社会善待我的毛毛,然而我的毛毛还是出了问题。我回来后,发现毛毛瘦了,而且连续几天很晚才回家。一开始他说班主任开会呀什么的。接下来的日子,他所有的理由都找遍了。有一天,我闻到他满身的烟味,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乞求地望着他,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你去网吧啦?别撒谎,告诉妈妈!”毛毛使劲摇头,说:“没有。”“那你去哪儿了?怎么身上有烟味?”我说着,使劲抽了抽鼻子。“和几个同学在桥边说话了。同学抽烟。”我的心沉下去。我知道毛毛撒谎了。

第二天放学,我跟踪了他。他进了网吧。我说不出那一刻心中的悲哀和绝望。空心人一样,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他。他出来时看见了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我走过去,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一路上,他一直低着头。毛毛的神情告诉我,他后悔了。接下来的几天,他放学按时回家。我想生活又步入正轨了。

一天深夜,我去洗手间,顺便去他房间,看他是不是又把被子蹬到了地上。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他蒙着头。我笑了,伸手轻轻去掀他的被角。

被子里没人!

我走在夜间两点的大街上,黑暗压迫着我。我心跳得厉害,双腿发沉,抬不起脚来,所有的星星都注视着我,我毫不费力地就在那个网吧看到了我的毛毛。他坐在最里边的角落,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有时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都没发现我。我也没惊动他,一个人回家了。走在路上,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似乎能飞起来。凌晨五点,我听见有钥匙小心翼翼地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此后,我就开始了和毛毛的谈判,一次又一次,可每次都收获甚微。昨天因为一点小事儿,我说了他几句。今天他竟然走了。我擦干眼泪,我要找到毛毛,我不想让毛毛看到我眼睛里有泪水。

门铃声响了,一定是毛毛回来了!他走时忘了带钥匙。啊!上帝,感谢你!我冲向门口,打开门,我说:“毛毛,妈妈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门外站着的人腋下夹一个黑皮夹子,是来收楼房管理费的。我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我一连三天给我的朋友美玲哭诉:“毛毛走了!”第三天上,美玲冲我大嚷:“你必须调整自己!老是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她说,“把毛毛忘了吧!如果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她说话的口气使我清楚地感觉到她在安慰我。“他不会回来了!”我大声喊着,悲痛欲绝。“你要冷静。又不是你的孩子,走就走吧。”美玲气愤地说。

不是我的孩子?那他是谁的孩子呢?这十年,从最初我教他系鞋带,帮他洗头,为他洗澡,每晚睡前给他讲故事,难道这一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吗?他发烧的深夜,我在他床前放一盆热水,倒进一点酒,一边擦着他的腋窝一边心疼地噼里啪啦掉眼泪,这又怎么说?还有,我后来的那次恋爱,就在我差不多要答应那个男人的求婚时,他竟然说把毛毛送寄宿学校吧。我们立刻吵起架来,我们起劲地吵了一整天,到后来我想该自我克制一下,免得难以收场,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自己原来正巴望一种毁灭性的结局。他的脸我最熟悉不过,在我第一次见他时就似曾相识,可那会儿,我发现他的脸已经扭曲得不像个人样,如此陌生。我想我压根就没认识过他。肯定我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尽管我们后来也曾装成像最初约会那样,显得欲火难熬,急不可待,不过我们的肌肤却知道得更清楚,它告诉我们,那样交流的时刻已经一去不复返。没过几天,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我必须找到我的毛毛。我不能停下来。

夜晚来临了,我顺着路边闪烁的彩灯向前走,一边伤心地哭。这个城市正举办一个盛会,马路两边的树上都装饰着彩灯。这样做是为了使这个城市有一种狂欢节的气氛,其实呢,在我眼里,一切看起来更像狂欢节最后一天那样凄凉。我在成千上万陌生的面孔中寻找毛毛的那张脸。但哪儿都不见他的影。那个夜晚,是我一生中最漫长最黑暗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秀水公园、立交桥上、游泳馆、网球俱乐部、广场……什么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我完全像个小说中的人物,一面流泪,一面在乱哄哄的网吧里挨家转悠,疲惫不堪。突然,在十字街头,我一眼看到了毛毛:宽松的白色套头衫,米色短裤,红色框架的眼镜。

“毛毛!”我竭尽全力喊他。毛毛站在对面的街口,悠闲自在地吃着雪糕。这个调皮的孩子!

“你怎么在这?”我远远地冲着他喊起来,“我炖了酸菜鱼……”

毛毛停止了吃雪糕,向这边张望。他看见了我。我注视着他,他的脸上没有激动和爱的流露,他的眼里充满了惊慌和恐怖的神色,还有一丝丝的冷漠。他突然扔掉雪糕,掉头跑开。

我头晕目眩。满街都是穿梭的车辆,它们隔开了我和毛毛,将我的视线挡得严丝合缝。这么多车都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是谁发明的汽车?

我心头一片绝望,坐在街头放声大哭。

§§全子的绿橡皮和全子

1967年的春天,对于老哈河岸边的老哈河村来说,无疑更像个春天。布谷声中,粉红的杏花遍野怒放。解冻的河水欢快地奔流,不舍昼夜。大田里人欢马叫,每一寸土地都百草齐萌。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季节,在老哈河村小学教室里,全子的一块橡皮断在了他的前座每子手里。

那是一枚绿橡皮,形状如小拇指,散发着香味。是全子妈妈回北京探亲时买回来的。全子是和他的三个姐姐随着父母从北京下放到老哈河村的,因此,全子总有老哈河村的孩子没见过的东西。全子给全班同学看他绿橡皮的那天,别人什么感觉每子不知道。轮到每子看时,她冲口而出:“别骗人了,那不是橡皮。”

在每子眼里,全子就是这样,有新鲜的东西就臭显摆,有时还糊弄她们。橡皮都是方方正正的,土白色的,哪有小拇指形的橡皮?哪有散发着甜味的橡皮?尤其哪有绿色的橡皮?橡皮如果是绿色,那不把本子纸都弄脏才怪呢。真讨厌!每子连看都没看,就拉着梅子去跳格子了。

当每子她们又回到教室时,狗剩子他们那些臭烘烘的傻小子们正围着全子做实验。全子让狗剩子当众写几个字,然后再用他称作橡皮的那个东西擦。字迹果然全没。

“怎么样?”全子得意洋洋。

傻小子们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全子一抬头,看见了每子,恨恨地说:“你还说这不是橡皮吗?你过来呀,看看它是什么。过来!不敢?闻闻,它还香呢!”全子一伸手,将那个绿橡皮朝着每子猛地一挥。

每子几乎来不及反应,一丝隐隐的香甜就冲她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子。全子瞪她一眼,轻蔑地说:“没见过大世面!”然后,小心地把那个东西放回铅笔盒,又小心地将铅笔盒盖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那豆绿色小拇指一样的东西向每个孩子证明着它是橡皮,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全子也慷慨地允许班级每个同学用一次。那枚豆绿色伸展着细长腰肢的东西便在孩子们的手中传开了。

别人用它擦字的时候,全子总站在一边监视。轮到每子,全子转身和狗剩字抢粉笔头去了。

每子捏着的那枚细长柔软的绿橡皮它已经被抓脏了。每子把它放到鼻子下,闻了又闻。它捏在手里那细腻圆润的感觉,弄得这个孩子不知怎么才好,尤其那浓稠的香味让每子眼泪汪汪。每子写了几个字,擦得很轻也很慢。擦着擦着,就有一滴泪落在纸上。每子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她被自己的眼泪惊得抬起头。

全子就在这时站在了她身边,一把夺走橡皮,大声说:“你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你这个人——”。

全子的话没说完,呆在了那里。呆在那里的,还有每子。

全子夺走的只是半截橡皮,那剩下的半截,可怜巴巴地留在了每子的手里。一枚可爱的豆绿色的细腰灵巧的香橡皮就这样平白遭受飞来横祸。

每子吓坏了,愕然张着嘴,挓挲着两只手,木头一样呆在那里。首先清醒过来的是全子,他将手里的半截橡皮向每子扔过来,然后就恼了,大声嚷道:“你赔!你赔!赔我的橡皮!快点儿!快点儿!”

上课的铃声及时响了。

全子气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坐下,就用他的桌子使劲撞了一下每子的后背。每子在疼痛中站起来——那时上课,铃响后,学生都要站着为敬爱的老师唱一首歌。歌由文艺委员起头——每子是文艺委员。那天,每子给大家起的是《边区的太阳》。歌词是这样的: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每子一张口便直接起了第二句:“盘龙卧虎高山顶一、二——”有人跟着稀稀拉拉唱了几个字,觉得不对劲,都笑着不唱了。每子愣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起错了,红着脸重起:“高楼万丈平地起一、二——”歌声一下子就起来了。齐刷刷的童音认真演绎着边区的太阳。每子哆哆嗦嗦地站着,装做若无其事地跟着唱,可是她一个音儿也发不出来。从一开始,全子就用一种东西在戳她的后背,也许是铅笔,也许是格尺,总之非常坚硬。歌终于接近尾声了,每子悄悄地用脚将她的凳子往前勾了勾。全子紧跟着就压低声音送过来一句话,他说:“你跑不了。”

那节课,每隔一会儿,全子就用那种东西戳一下每子的后背。每子趁老师往黑板写字的空儿,回过头,生气地小声说:“我要告老师了。”全子连反应都没反应,就故意有点大声说:“告吧。我还想告呢。”

警觉的老师回过头来问谁在说话。全子故意左右看着,装出不是他的样子。那时,每子才知道自己是不敢告诉老师的。她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如果老师知道她弄坏了别人的东西,老师就不喜欢她了。每子想。

那节课,每子被老师点了三次名,问她怎么不注意听课。最后一次,老师叫她去黑板上演算加法。平时成绩顶呱呱的每子那天费了很大的劲才列出竖式子,然而还是算错了结果。每子回座位时,心虚地瞟了一眼全子,全子正幸灾乐祸地盯着她,而且用了只有每子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说:“赔我橡皮!快点儿!快点儿!”每子提心吊胆地过完了那节课。她以为这节课是全子最解气的报复,然而她错了。

一下课,老师刚走,全子就站到了每子的身边,用手摇晃着每子的桌子说:赔啊!快点儿!你听见了吗!赔我橡皮!快点儿!

每子和另外两个同学共坐一条板凳,共用一张桌子。全子一摇桌子,桌上的书和文具都掉到了地下。每子一边哭着捡,一边说:“不是我弄坏的。”

全子气愤地大声说:“你不用,它能坏吗?”

每子说:“是你让我用的。”

全子更生气,他的声音也更大:“你还真有理了,我让你死你也死吗?”

每子争不过他,讪讪地闭了嘴。后来,全子不再摇晃桌子,可能是摇晃桌子遭到了每子另两位同桌的反对,他们说过要告诉老师的。全子后来就改变了方式。

每逢下课,每子到哪儿玩,全子追到哪儿,他是铁心跟定了每子。每子后来哪儿也不去,只坐在座位里写字,可这样依然逃不脱全子。每子的笔刚落到纸上,全子就触一下她的胳膊肘。每子的写字本因此被戳破了很多地方。如果每子停下来不写,全子也放开手,耐心等每子再写。如果每子一直不写,全子就一脚一脚地踢每子的凳子,一边催促:“快点儿!快点儿!”不知道他是让每子快点儿写字,还是快点儿赔橡皮。每子半死不活地耗着。全子再说:“你听见了吗?你聋啦?”每子僵硬地坐在那里,又绝望又崩溃,只有盼望着放学。

放学钟声一响,全子和狗剩子他们就飞一样地跑出教室。在每子的故乡,放学以后吸引着男孩子们去玩的地方多着呢!那时每子才知道什么是自由。她终于摆脱了来自全子的折磨,和梅子蹦蹦跳跳地走在乡间小路上。路边知了声声,蝴蝶翩翩,野花在风中幸福地仰着笑脸。她们使劲呼吸着新鲜空气,拣一捆干树枝回家。每子妈在做晚饭时就省劲多了。兰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饭香渐渐弥散。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有一天,放学后的每子和梅子刚走到小树林边,全子就从树林里“蹭”地蹿了出来,往路中间一站,手里摆弄着弹弓,看着每子说:“你到底赔不赔我橡皮?”每子的心怦怦跳,她嗫嚅着说赔。全子就哼一声,说:“吹吧你就。怎么赔?去哪儿买?只有北京才有呢,你去得了吗!”

全子的话彻底击跨了每子,她面团一样贴住一棵树,双腿哆嗦不停。完了。她想。她一辈子都赔不起全子的橡皮了。那是只有北京才有的东西!北京离她多远啊,她一辈子都走不到。

全子对每子无休止的拦截就从那天开始了。头几次拦截,他不让每子走,自己也不走,都站在那里。每子死了一样不吭声,全子则不厌其烦地重复:“快点儿!快点儿!”过一会儿,全子就被蝈蝈吸引了,向草丛里跑去。他蹲在草丛里,玩着蝈蝈,或者别的什么,不时抬头瞭望一眼每子。“你跑不了的。别想着跑。”不知他在说蝈蝈还是说每子。等天光渐渐暗下来,他要回家了,才放每子回家。每子妈上山干活,更多的时候比每子回家还晚,她并不知道每子常常晚回家。有那么几次,每子回去时她妈正在做饭,看见她,从光线暗淡的灶台边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人家梅子,放学回来还知道给家里挖菜,你呢?越长越不争气。”她一定也记起了每子以往拣回的干树枝子,一捆又一捆,垛在屋檐下。每子心里很难受,可她又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如果她妈知道她动了人家的东西,并弄坏了,而且这东西只有北京才有,会怎样呢?她妈说了她几次,见她丝毫没有改过的迹象,而且越来越晚地回家,有一天,终于抄起笤帚。每子知道这次真要挨打了,一把抓住笤帚说:“妈,我不想念书了。”她妈一呆,笤帚就噼里啪啦地落在每子的屁股上。她每日里辛辛苦苦,就是为了让女儿出人头地,可每子竟然长了不念书的念想,不揍她还等啥?每子妈拿着笤帚,一下一下往死里打。每打一下,每子的屁股都钻心疼,但和全子半年来的精神折磨,和他的上课戳后背,下课踢桌子撞胳膊肘,放学拦截又算得了什么呢!尤其全子没来家里要橡皮,已经是万幸了。

就让我妈打我吧,使劲打吧。每子想。所以多疼她都不哭,只咬住牙根挺住。她妈以为是每子铁了心不念书的原因,打得反倒更狠,每子的屁股当时就变成了酱紫色。她妈打完,问她明天去不去上学。每子摇摇头,说不去。她妈一愣,扔下笤帚,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哭起来。那天晚上,她没让每子吃饭,第二天依然没让她吃。每子妈也不出工。正是“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大好年代,耽误一天工可不是小事。当生产队妇女队长的每子妈什么也不管了,劳模先进都不要了,只一门心思守着每子。第三天中午,每子狼吞虎咽——她无法拒绝油汪汪的白面饼和金灿灿的炒鸡蛋。她到底乖乖地跟着她妈去了学校。这件事让老师非常吃惊。每子无论哪方面都是老师炫耀的资本。老师问她什么原因,每子低着头,没说。

每子重新回到学校后,情况有所改变。可能全子对索要橡皮的事自己也烦了,总隔很长时间才提一次,而且也是心不在焉。比如那天,他就一边对每子说快点儿,一边看狗剩子出洋相。狗剩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锡箔纸,他将那种金光闪闪的纸粘在两颗门牙上,模仿昨天电影里的坏人,逗得孩子们东倒西歪。站在每子身边的全子也乐了,然后就跑过去和狗剩子抢锡箔纸。

渐渐地,全子的索要变成了一种提醒。“你还欠我一块橡皮呢。”而且总在每子高兴时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每子就每日里低眉顺眼,装出难受和害怕的样子。她胆战心惊地过着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直到三年级,有了作文课,每子才彻底从绿橡皮的阴影中走出来。

每子一开始就会写作文,全子恰恰相反。他经常因为不交作文而挨训。有一天,老师还踢了他一脚。因这一不如意,他索要橡皮的兴致和斗志锐减。他几乎不拦截每子了。也许他从此不要了。每子这样想还不到两天,全子又在放学路上拦住了她。

全子背着鼓鼓的黄书包,手里破例没拿弹弓。那天,每子一点儿也不怕他,就算他拿了弹弓也不怕。每子的勇敢来自下午的作文讲评课。老师用整整一节课的时间分析每子的作文,让全班同学都向每子学习。她说每子的作文语言优美,首尾呼应,还会埋伏笔。那些孩子听得懵懂而羡慕。他们谁都不知道什么是埋伏笔,就连每子本人也不知道,但这不影响每子的骄傲,一点儿也不。因为作文课,每子那天的目光里,盛满对绿橡皮事件的轻视。更重要的是,每子在那天才仿佛突然明白:责任不在她。至少不完全在她。她必须将这一重大认识告诉全子,然后再轻蔑地从全子身边走过去,连看都不看他。让他傻眼去吧。每子想。她知道今天的表现必须由全子成全,就像她以往的胆怯和懦弱来自全子一样。每子等着全子开口。只要他一开口,每子的勇敢就会喷涌而出。

然而每子失望了。

全子开口后说的不是快点儿,而是另外一句话。那句话出乎每子的意料,比“快点儿”更让每子发懵。她愣在那儿,半天才问:“啥?你说啥?”

全子重复一遍。每子才彻底相信。全子说如果每子从此替他写作文,他就不让每子赔那块橡皮了。每子一直愣着。全子又说话了,他说其实很多时候,他让每子赔橡皮都是假装的。“我逗你玩呢。”每子越发懵懂。全子再说:“要不,我怎么没告诉老师,也没告诉你妈?你想,我告诉了吗?”

这倒是真的。每子不用想。全子继续说:“我也从来没打过你。触你的胳膊肘,那不算,那是我不想让你好好写字。”在老哈河村,男生打女生可是稀松平常的事,全子的确没打过她。更让每子想不到的还在后面。全子又说,那样的橡皮他妈共买回了四块,他的三个姐姐和他每人一块。别人的都好好的,而他的却坏了,他妈还揍他了呢。可他就是没说是每子弄坏的。全子说到这儿,邀功一样,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每子。

每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忘了两年来所有的提心吊胆,忘了天黑后她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的恐惧,忘了晚回家挨的笤帚疙瘩,也忘了被铅笔尖戳破的写字本。那天每子回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替全子写作文。全子说话算数,对绿橡皮的事,果然只字不提。那枚豆绿色的细腰香橡皮,从此尘封在五谷丰登人欢马叫的金色秋天。

每子替全子写了两年作文,直到小学毕业。这期间全子送给过每子许多花铅笔。有一次,全子说他妈要回北京探亲了。“我让她多买一块绿橡皮。”十二岁的全子说完脸就红了。

从此,他们就盼着全子妈妈快点回北京探亲,但全子妈妈一直没回去。全子安慰每子说就要回去了。他们再等,一直等到小学毕业后。这是他们俩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不往外说。别看半路拦截女生没人骂流氓,可是和一个女生守着同样的期待那就是流氓了,每子可不想让别人骂全子是流氓。

全子妈妈从北京回来,老哈河村即将割麦子。在那片荡着金色波浪的地头,全子把一枚崭新的豆绿色的香橡皮送给了每子,同时也告诉了每子一件事。

“我妈说我们要回去了。过两天就走。”全子顺手折断一截狗尾巴草。

“回去?回哪儿?”每子抬起头看着他,有些不明白。

“北京啊。”全子使劲把手里的狗尾巴草向远方扔出去,可狗尾巴草只轻飘飘地落在了离他三两步的地方。

“那,还回来吗?”每子眼盯盯儿地看着他。

“我妈说不回来了。”全子低下了头。每子愣了愣,也低下了头。两个孩子都眼泪汪汪的,谁也没有再说话。夕阳将他们小小的身影拖得很长。

全子家回北京的日期一天一天地接近了。他家的屋里屋外都堆满了乡亲们送的东西,鸭蛋啦,鹅蛋啦,还有大豆,荞麦面等等。听说都是北京缺的。启程那天,全村人都来送他们。人们围着村口的那颗老榆树和他们一起等车。大人们都在说北京,很兴奋,好像他们去过。小孩子就在大人的裤裆底下钻来钻去,捉迷藏。班车终于来了,但没停,因为里面的人挤得满满的。老哈河村的人再七手八脚地往回搬东西。正在这乱哄哄的当儿,每子觉得有人在拉她的后衣襟,她一回头,狗剩子正向她闪眼睛:“先别回。等一会儿。”被通知别先回的还有全子和梅子。狗剩子对他们说水泉子沟的山里红熟了。他像老哈河村的生产队长那样给几个孩子下着命令:“后晌儿,咱们都去摘山里红,让全子拿上。”他还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北京准没那玩意儿。

水泉子沟距老哈河村十五里路,是个诱惑孩子的地方。那里的山里红又甜个儿又大,如果熟了,都是透明的,馋死人。

孩子们顺着北沟走近道。北沟的尽头,就是大泉子沟。沟很深,树木丛生,怪石嶙峋。走在沟底,仰着脸只能看见很小的一线天。清凌凌的泉水,在脚下发出“汩汩”的声音。他们寻着露出泉水的石块踩着往前走,一边争论北京有没有这么好的地方。

“有。”梅子说。

“没有。”狗剩子说。

“等全子回去后就知道了。”每子说。

“我不想回去。真不想回去了。你们帮我想法儿吧。”全子一屁股坐到地上说,“想不出法儿,我就不去水泉子沟了。”三个孩子想啊想,怎么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溪水从水泉子沟里流出来,带着山里红的诱惑。他们最后商量,等摘完山里红回到村儿,就去找“小先生”,让他帮着想办法。他可是能人,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他要不肯,我就往他家苹果树上撇石头。”狗剩子说。

再往前走,看到满沟红彤彤的一片,就知道水泉子沟到了。怪石嶙峋的两面陡坡上,长满山里红树。树叶已经落尽,密密匝匝缀满树枝的红色果实,静静地挂在秋天的黄昏里,山谷里像着了火。全子和狗剩子爬上树,把折断的树枝扔下来。每子和梅子坐在树下,麻利地将枝上的山里红摘下来,放进柳条筐。暮霭从沟的尽头升起来,开始四下弥漫。男孩子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挑选着他们眼里果实最密集的树杈。等地上堆起了足够多的树杈,他们再从树上下来,帮着每子和梅子摘。四个柳条筐很快就满了。又谈起全子不走的事,仿佛已成事实,都很兴奋。站起来准备回家时,每子指着一棵树说:“你们看!”

“哇——”!孩子们都惊讶地叫起来。虽然从小见惯了山里红,但那么大的山里红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个晶莹剔透,鼓鼓的,像无数个小红灯笼。

“我去试试。”全子说。他猫着腰,拨开长在茂密的山里红树中间低矮的灌木和草丛,攀着石头小心地爬过去。那棵树长在一个很陡的坡上,树身弯曲着,所有的枝杈都努力向沟底探着头,周围是突兀的石头。全子仰着头在树下转了两圈,他在找上树的捷径。

“全子!”每子突然喊了一声,“别上!我们回家吧!”

“没事儿。我试试。”全子开始上树。他的小手终于接近了果实。他伸手摘一个山里红放在嘴里,然后就扭着头冲下面得意地大喊:“真甜啊!我敢保证,你们谁都没吃过这么甜的山里红。”

“右边的那枝。折下来。”狗剩子也向那棵树爬过去。

“全子,下来!我们回家吧!”每子仰着脸,重复着刚才的话。

“我说没事就没事。”全子高高地仰着头,伸了两次手,才够到右前方的那个枝杈,他使劲拉了两下,凭着手劲判断着树枝能否担动他。

“你等着,我去帮你。”狗剩子在往上爬。

每子和梅子倚着石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树上的全子。全子终于攀上了那个果实茂密的树杈。最红艳的果实总是长在梢部,这使得全子在那个树杈上试探着前移。他先小心地把一只脚迈过去,踩稳,跟着,再慢慢地移动整个身体,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他伸手去够果实最茂密的那个杈,没够着。他的一只脚再往前迈一小步。树下的孩子看到树枝颤了颤,树上的全子又试探着用力踩了踩,觉得足够承担他的体重了,然后,他将整个身体都移了过去。

厄运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树下的孩子听到一声树枝折断的脆响,他们还来不及喊,全子就小鸟一样从树上飘落下来。满山谷的蛐蛐都停止了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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