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露十三岁那年,母亲再婚了。
丈夫死后的前几年,母亲也曾被热衷牵线做媒的远亲近邻惦记过。那些人纵使没有踏破余家门槛,却也登门无数。介绍的对象有为人师表的教师、体面的机关干部、国企工人、个体商贩……母亲全都没有动心。她有个高尚的理由,“为了孩子。”
“为了女儿有个完整的家庭,才更应该再婚嘛。”媒人苦口婆心。
“不,等露露长大再说。”母亲主意坚定。
“她长大了,你就老了。只怕再嫁,也不容易了。”
“那就不嫁了,一个人挺好的。”
媒人语重心长地对年幼的余露说:“你妈为了你,牺牲自己的幸福,将来,你可得好好孝顺她。”
余露佯作懂事地点点头,心里却说,我当然会孝顺她,她是我妈。她不认为母亲为了她牺牲幸福,她想,那是因为,母亲根本没找到幸福。幸福是什么?多么抽象的两个字。美食、玩具、新衣裳,这些算不算幸福?应该算吧,可是,它们带给她的幸福太短了,它们带给她的只是一种新鲜感,就像新鲜蔬菜、水果,保鲜不及时,转眼就蔫了。人都是缺什么才想要什么,她最想要的是一个魁梧的父亲。愿望是会发酵的,经过若干年的发酵,她的愿望膨胀成一团巨大的云朵,把她完全覆盖了。无论母亲嫁给谁,她都不会满意。对方不是父亲,即便冠以“父亲”称呼,也代替不了心目中的父亲。
到底什么原因使母亲改变主意再嫁,余露至今也不清楚。许久以后,她把这根由想象成爱情。她曾对潘辰光说:“女人,无论什么年龄、什么境遇的女人,都不会丧失对爱情的渴望。爱情是女人体内埋藏的弹药,遇到引擎就会燃烧。就算是卖春的风尘女郎,也时刻怀着巧遇良人的心愿呢。”
潘辰光说:“可是,爱情就像某种疾病,它有免疫力,经历多了,就不会再犯。你说那些风尘女,她们还有爱的能力吗?”
“能不能爱和想不想爱是两回事,好比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他没有能力走路,可是,你以为,他就不想走路吗?”
“我被你搞糊涂了,能不能,想不想,似乎是这么回事。那我再问你,我是你的引擎吗?”
“你说呢?”她含情脉脉看着他。
“会不会有一天,你遇到新的引擎了……”
余露不等他说完,就扑过去,两手攀在他的脖子上,用嘴巴堵住了他的嘴。潘辰光喜欢余露这个样子,他觉得这就是幸福。
母亲再嫁的丈夫姓陈,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再婚后,母亲脾气变好了,肤色红润,举止优雅。这让余露很不习惯,她感觉母亲就像演戏。她自己或许不累,倒让看戏的人跟着累。
陈工程师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即便他换下工作服,洗了澡,机油味还是挥之不去。那种气味藏在他的头发、指甲、毛孔里,经久不散。久之,连母亲也被这种气味裹挟了,烧熟的饭菜、削掉皮的苹果、冲泡的茶水,甚至餐具,都沾染上了可疑的机油味儿。余露像只嗅觉灵敏的小兽,放学回家后,便和这种无处不在的气味作斗争。她堂皇地戴上了口罩,她的行为激怒了母亲。母亲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拎到卫生间,让她面壁思过。
夜里,余露蹑手蹑脚走到母亲卧室门口,竖着耳朵聆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里面的响声时,她止不住得意,又忍不住悲伤。她为自己洞察秋毫得意,又为母亲背叛父亲悲伤。翌日,早餐,趁陈工不在身边,她故意慢悠悠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流,氓,荡,妇。”
母亲脸色大变,颤抖着声音问她:“你在说什么?”
她瞟一眼母亲:“你们最好不要发出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母亲气得浑身战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陈工对余露十分友好,给她买冰激凌,带她吃肯德基。但无济于事,余露对他充满敌意。她认为,他试图取代父亲的角色,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白日做梦。
“你会画画吗?”她挑衅地问。
“这个,我不会。”陈工老实回答。
“我爸爸会画画,我爸爸是个画家。”
“这个,我知道。”陈工飞速地瞥了一眼余露母亲,母亲耸耸肩,无可奈何。
“我只有一个爸爸。”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没有自己的房子吗?为什么要搬到这里,这是我爸爸生前住的房子。”
母亲厉声说:“露露,不许你和叔叔这样说话。”
“叔叔?你不是说他是我的新爸爸吗?怎么又成叔叔了?”
陈工郁闷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类似的摩擦从陈工搬进余家开始,接连不断,余露乐此不疲。
陈工也有女儿,女儿和奶奶住在一起。他和余露母亲结婚,只能搬到余家,总不能让余露母亲带着余露到他家里,五六个人挤在一处。两家格局就是这样的。陈工女儿比余露大一岁,名叫陈敏。陈敏偶尔会到余露家吃饭,母亲便烧几道像样的菜招待她。有时,陈工也会带着余露和妻子回自己家。灯光下,饭桌上坐着五个人。一对再婚夫妻,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妇人。老妇人包的饺子偏大,余露夸张地说:“这是包子呢,还是饺子。”母亲不失时机地瞪了她一眼,这个举动是专门做给老妇人看的。
余露扒拉着盘里的饺子,说:“我奶奶包的饺子比这好看多了。”
“不好看你就不要吃,没人逼你吃。”陈敏不高兴了,年龄相当的女孩,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工和老妇人齐齐瞪了陈敏一眼,他们这样子,也是专门做给余露母亲看的。
他们都在做戏,吃力地做戏给对方。三个各怀心事的大人,两个心怀鬼胎的少女。
平心而论,陈工这个继父做得很努力。无论余露怎样无理取闹,冷嘲热讽,他都不与她计较。余露笃定他的修养是装的,她想逼出他的真面目。就像母亲,再婚后完全成了戏子。休息在家还不忘在头发上扎条花哨的头绢,扎给谁看呢,至于嘛,累不累啊,以前在家总是用皮筋随便抓个乱蓬蓬的髻。看来,陈工并不了解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他被蒙蔽了。但是,可是,然而,也许父亲在世时,母亲也是这样注意修饰的。女人在丈夫和孩子面前是两张面孔、两种心态、两张皮。余露又迷惑了,她眼中的母亲和陈工眼中的母亲,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呢?
母亲每次给余露置备衣裤、鞋袜,都不忘给陈敏也准备同样的一套。碎花连衣裙、咖啡色背带裤、白色旅游鞋……余露一度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穿得一模一样,她们甚至背着一模一样的茶色书包。说也奇怪,一方面,余露对陈工以及他的女儿抱有深刻的敌意,另一方面,却又乐于同陈敏穿戴一致。而且,她发现,陈敏对此也欣然接受。她们在同一所中学就读,课间相遇,周围同学惊讶地指点,说:“哦,你们穿的衣服是一样的,真漂亮,哪儿买的?”她和陈敏对望一眼,表情漠然,仿佛压根不认识。然而,内心却是活泛的,跳跃的,还有一点窃喜与得意。——母亲在着装方面审美独特,况且单件不起眼的衣物,一旦撞衫,显得格外别致。两个骄傲的姑娘心安理得享受着同学的注目,她们姓氏不同,出身不同,如今却堂皇成为一家人。不能说,这确实是件奇妙的事。某个星期天的上午,一家人还去人民照相馆照了全家福。相片上,余露与陈敏穿着相同的红色滑雪衫、蓝色长裤、白色球鞋。母亲把相片放大后装进相框,挂在墙上。余露不想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每当看到那张相片,她内心胀鼓鼓的,形容一个人内心汹涌澎湃,大概就是这样的。
——但是,只有两年。是的,只有两年。两年后,余露母亲与陈工的婚姻解体了。离婚的原因,只有余露最清楚。
不知从哪天起,余露不再对陈工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对他的反感渐渐消失。他有一双巧手,会折纸鹤,他折的纸鹤栩栩如生。他用针线把大小不一的纸鹤串起来,垂在窗边,挂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会叠幸运星,用挂历纸叠,外面衬一层彩纸。新年元旦,他叠了六十六颗幸运星,装在玻璃瓶内送给余露。他说:“露露,六六大顺,有这六十六颗幸运星,新的一年你一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事事顺心。”余露收下了,放在书桌上。晚上写作业写累了,抬眼就能看到它。
她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感受:“我知道同样的幸运星你也送给了陈敏,我嫉妒她。她是亲生的,而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