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宣公二年，郑国和宋国打仗，宋国的华元被郑国人俘获了。此前，华元曾宰羊款待士人，但是华元的马夫羊斟却没有被邀请参与，于是羊斟怀恨在心。当宋、郑打仗的时候，羊斟直接驾车，把华元送往敌人的阵地，结果郑国人俘虏了华元。后来宋国人把华元赎回来了，华元回来后还问羊斟那是马的原因还是人为的原因。另外，华元这次从郑国回来，还受到了下层民众的嘲笑，但华元没有在意此事。
东莱先生分析了羊斟和华元各自的过错。
“原文”
天下之情，固有厚之而薄，薄之而厚者，不可不察也。子弟与乡人皆在席，觞酒豆肉[1]，必先乡人而后子弟，岂人情固厚于疏而薄于亲乎？盖疏则相责，故不可不与。亲则相恕，故可以不与。其待乡人，物至而情不至，所谓厚之而薄者也。其待子弟，物不至而情至，所谓薄之而厚者也。凡人情相与，至于无间，则用之不怿，置之不愠，予之不辞，夺之不怨，旷然相期于形骸之外，夫岂以薄物细故而遽为向背[2]哉？
“注释”
[1]觞酒豆肉：觞，酒器。豆，盛器。觞酒豆肉，这里指饮酒吃肉。
[2]向背：朝向和背弃，这里是偏义复词，意义偏向背弃。
“译文”
天下的情理，本来有表面上情意深厚而实际很薄、表面很薄而实际情意深厚这两种情况，不可以不看清楚。家族子弟和乡里的人都在酒席上，饮酒吃肉，必定是先让乡里人而后再是子弟，这难道是人情本来就对疏远的人情意很厚对亲近的人情意很薄吗？大概是疏远的人就会相互责备，所以不得不给予。亲近的人就会相互宽恕，所以可以不给予。对待乡里人，在物质上虽然做周全了，但实际情意上还没有做到，这就是所谓的表面情意很厚而实际情意很薄。对待子弟，物质上虽然没有做周全，但实际情意却做到了，这就是所谓的表面很薄，但实际情意很厚。一般说来，人情之间的交往，如果达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那么起用我，我也不会高兴，把我放到一边，我也不会恼怒，给予我，我也不推辞，从我这夺走，我也不会怨恨，超然地在形骸之外相互期许，他们难道会因为小小的事物和原因而突然互相背弃吗？
“原文”
华元杀羊食士，而其御羊斟不与，人皆以为待羊斟之薄，吾独以为待羊斟之厚焉。元之意，岂不以斟为吾御几年矣，左执鞭，右奉辔，旦则偕出，暮则偕入，险阻寒暑，升降骤驰，无不与吾俱。相悉已深，相信已熟。今日飨士，吾肘腋同体之人，岂计一杯羹以为轻重？姑及疏者远者可也。羊虽不及，然亲厚之意，固已逾百牢[1]而丰五鼎[2]矣。斟不知享其意，而徒欲享其食，忿戾勃兴，驱车趋敌，投华元于死地，覆丧师徒而不顾。元待之以君子之心，斟报之以小人之行，非特负元，乃负国也。
“注释”
[1]百牢：牢，祭祀用的猪牛羊。
[2]丰五鼎：比五个大鼎还丰厚。鼎，古代的炊器，是贵族之家所用。
“译文”
华元宰羊宴享士人，但他的马夫羊斟却没有参与，人们都认为华元对待羊斟很薄，我独独认为他对待羊斟很厚。华元的本意，难道不是认为羊斟作为我的马夫已经好几年了，在自己身边执掌鞭辔，早晚出入都跟随自己，不论是艰难险阻，还是严寒酷暑，不论是登车下马，还是放马驰骋，没有不和自己一道的，相互之间已经十分熟悉了，已经十分信任了。现在宰羊宴享士人，我身边十分亲近的人，难道会以一杯羹来计算情意的轻重吗？姑且把羊肉给那些疏远的人，这是可以的，羊斟虽然没有得到，但亲厚的情意本来就已经超过了一百猪牛羊，而且比五个大鼎的肉羹更丰厚。羊斟不知道享受其中的情意，而只是想要享用那点肉食，愤恨之心勃然兴起，把车子赶往敌人的阵地，把华元投放到死亡之地，不顾国家军队的覆灭。华元用君子之心对待羊斟，羊斟却用小人之心来回报，不仅辜负了华元，还辜负了国家。
“原文”
议者或谓元御下寡恩以起羊斟之怒；吾观元之为人，乐易慈祥之气，温然可挹[1]。其免于囚虏而归，再与斟遇，犹慰解勉劳，若恐伤其意者。下至隶役之嘲谯[2]，亦逡巡退避而不校，则元岂寡恩者哉？元尚能恕斟于既为变之后，乃不能抚斟于未交兵之前，无是理也。此吾所以论元之待斟盖厚而非薄也。
然元亦不能无罪焉。日与斟周旋，不知其肺腑，犹以君子待之，一罪也；箪食豆羹见于色之人，乃与其载托于死生，二罪也；情意未孚[3]而遽忘彼我，以示无间，三罪也。明不足以烛奸，诚不足以动物，何适而不逢祸哉？惜乎！华元有君子之资而未尝学也。
“注释”
[1]温然可挹（yì）：温和的样子甚至可以舀取，形容人十分和蔼。挹，挹取，舀取。
[2]嘲谯（qiáo）：嘲笑和责骂。
[3]未孚（fú）：未能获得信服。
“译文”
有的论者认为华元对待手下人很薄情，所以引起了羊斟的愤怒。我看华元的为人，有平易近人和慈祥的气息，温和的样子似乎可以用手捧起来。他免于囚禁而被放回来了，再和羊斟相遇的时候，还安慰劝勉羊斟，好像生怕伤害到羊斟的心意。甚至对下面仆人的嘲笑和责骂，也是徘徊退避而不去计较，那么华元难道是无情无义的人吗？华元在发生变乱之后尚且能宽恕羊斟，却不能在作战之前抚慰羊斟，没有这样的道理。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华元对待羊斟很厚而不是很薄。
但是华元也不是没有过错。每天和羊斟共事，却不知道他的心眼，还把他当君子对待，这是一罪；为一点点食物就可以变脸的人，却和他一同寄托在生死存亡之地，这是二罪；情意还没有获得信服就突然忘记了敌我之分，来表示没有隔阂，这是三罪。华元的聪明不足以洞察奸佞，他的忠诚不足以感动别人，怎么会不遇到祸害呢？可惜啊！华元拥有君子的资质但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