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论曹操畏名义不敢篡位(臣光曰52)《通鉴》卷68,司马光写有第52篇“臣光曰”,以聊聊六百余字之短文,却将东汉二百年之治化尽收笔底。如中庭之观月,空阔无边,又如扳指数前朝,了无滞碍。其大手笔如此。南宋朱熹云,“温公之言,如桑麻谷粟。”斯篇尽得司马氏之笔意矣。
东汉一朝之风俗治化,全赖光武帝刘秀细心滋润得来。当时兵戈之际,天下未靖,即于民间起用老实人卓茂,拜以太傅之职,位在三公之右。建武五年(29)十月,初起太学,十二月征召天下处士。宾延儒雅,修明礼乐,武功既成,文德亦洽。继起之明、章二帝,亦是佑文之主。永明二年(59),汉明帝于专为贵族子弟开设的大学——辟雍,初行养老之礼。明帝躬自迎候三老、五更到来,亲自前面带路,手割祭肉献于三老,捧酒向三老祝寿。仪式结束,明帝亦亲自讲论经书,儒生问难。于辟雍外,旁听沾沐之士人不计其数。
古代设三老五更各一人,皆年老致仕者,天子以父兄养之,示天下之孝悌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者,是以司教化之职。
建初四年(79)七月,章帝主持召开白虎观会议,讨论五经之异同。当时名儒丁鸿、楼望、成封、桓郁、班固、贾逵及广平王刘羡皆与会。最后异同提交章帝亲自裁决。之后班固总其成,撰《白虎通义》,亦称《白虎通德论》、《白虎通》。自是士人以读经相尚,连武士都通《孝经》,匈奴子弟亦来太学,向风慕化。由是风俗日趋淳朴,人心归厚。忠厚清修之士,不但见重于士人,平民亦是尊慕之。行有不端之辈,非唯不容于朝廷,亦见弃于乡里。因而有清议之风,再阔的士大夫都不敢轻易干犯其锋。
名士许邵在汝南搞了一个“月旦评”,每月初一日,对天下士人作一番评价,得其好评者,身价百倍,得其恶评者,无异于纪委请喝茶,算是玩完了。曹操年轻时就曾找许邵,要他也品品自己。许邵的话是,乱世奸雄,治世能臣。曹操屁癫屁癫地去了。以故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219),孙权向曹操称臣,劝曹操顺应天命,即位称帝。曹操不干,称孙权是想把我曹某人放在火炉上烤。陈群也认为,汉家气数已尽,殿下功德如山,称帝也是应该。曹操还是不同意,如若这样,那我就当周文王吧。曹操久蓄无君之心,然犹畏名义而连皇帝都不敢当,司马光说:“由是观之,教化安可慢,风俗安可忽哉”。
设使曹操不在建安二十五年死去,他会学王莽先虚情假意,然后亲自动手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曹操为人尽管白脸,尽管耍心计跟变魔术似的,但此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说人话,讲实话,从不矫饰。建安十五年(210),有人劝曹操交出兵权,回到他的封地,以平息外界的流言。曹操就以大实话来答复他们。他说:
我本只想做个名士,隐老山林,待天下平定时再出来做官,可是天下乱相超过我的想象,不得已只得改变初衷,为国效力,希望死的时候可以在墓碑上写上这么几个字“汉朝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十几年,我东征西讨,平定北方,设使国家没有我,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现在我身为丞相,位居人臣之极,超额实现当初的愿望,我已心满意足。我掏心窝子跟你们说,我真没想过要篡位自立。但要我交出兵权,这决计办不到。因为我知道,一旦这样,不但会危及国家,连我自己的性命都难保。我有四个县的封地,可以让出三个,以明我的心志,但我不能图虚名而使自己处实祸。
谁说曹操上面的一番话就是假话。设使曹操当时真的鬼迷心窍,给自己安上名士的头衔,要再出个把董卓、王允之类,天下局势只会更糟,而不会更好。有时想想,曹操当真很冤,自动接受公议的约束,换来的却是当时之士、后来之人的一致猜疑。如果曹操也做后来的宋太祖,那么情况会怎样呢?或许会大不一样吧。
司马光感到可惜的是,东汉至和帝之后,外戚、宦官轮番作贱,遂使政事不可收拾。然尤比秦王朝长命,何以故?朝堂之上有士大夫如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李膺之徒,置生死于外,敢和宦官斗,以公义匡扶其危。民间有布衣之士符融、郭泰、范滂、许卲之流,立私论以振起颓败之俗。以故两次党祸,视死如归者,大有人在。坊间为掩护张俭,甚至不惜自身杀头,家族夷灭。至建安十七年(212),尤有荀彧自杀以殉国。司马光说,假使桓、灵二帝不至于那么昏(灵帝之昏更甚,竟至于称太监张让是他的父亲,赵忠是他的母亲),有稍聪慧能干一点的主子出现,凭刘秀的遗风余韵,“则汉氏之祚犹未可量也”。
只是历史不容假设,一路绝尘而去。然从东汉一朝的历史可知,民间风俗之好坏,其实就是政治的晴雨表。再粉饰太平,再贴金贴银,在事实面前也只是粉碎。所谓“教立于上,俗成于下”者。
附:臣光曰52:教化,国家之急务也,而俗吏慢之;风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夫惟明智君子,深识长虑,然后知其为益之大而收功之远也。光武遭汉中衰,群雄糜沸,奋起布衣,绍恢前绪,征伐四方,日不暇给,乃能敦尚经术,宾延儒雅,开广学校,修明礼乐,武功既成,文德亦洽。继以孝明、孝章,遹追先志,临雍拜老,横经问道。自公卿、大夫至于郡县之吏,咸选用经明行修之人,虎贲卫士皆习《孝经》,匈奴子弟亦游大学,是以教立于上,俗成于下。其忠厚清修之士,岂惟取重于搢绅,亦见慕于众庶;愚鄙污秽之人,岂惟不容于朝延,亦见弃于乡里。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及孝和以降,贵戚擅权,嬖幸用事,赏罚无章,贿赂公行,贤愚浑殽,是非颠倒,可谓乱矣。然犹緜緜不至于亡者,上则有公卿大夫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李膺之徒面引廷争,用公义以扶其危,下则有布衣之士符融、郭泰、范滂、许卲之流,立私论以救其败,是以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至有触冒斧钺,僵仆于前,而忠义奋发,继起于后,随踵就戮,视死如归。夫岂特数子之贤哉﹖亦光武、明、章之遗化也。当是之时,苟有明君作而振之,则汉氏之祚犹未可量也。不幸承陵夷颓敝之余,重以桓、灵之昏虐,保养奸回,过于骨肉;殄灭忠良,甚于寇雠;积多士之愤,蓄四海之怒。于是何进召戎,董卓乘衅,袁绍之徒从而构难,遂使乘舆播越。然州郡拥兵专地者,虽互相吞噬,犹未尝不以尊汉为辞。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由是观之,教化安可慢,风俗安可忽哉。(《通鉴》卷68)